“恭賀少爺千秋！”

    聽到一大群人齊聲嚷嚷著這六個字，隨即舉杯痛飲，原本就心情很好的張壽也欣然舉起酒碗，一飲而盡。香冽的米酒在口中蔓延開來，口感綿軟，乍一品似乎是絲毫不帶任何勁頭，可當(dāng)一聲聲千秋又在耳畔響起，他卻仿佛是醉意上頭，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來。

    和萬歲不同，千秋兩個字，從來就不是皇室的獨(dú)享，而且含義之豐富，簡直能讓任何接觸中文的外國人瞠目結(jié)舌。千秋可以代指撒手人寰，駕鶴西去；也可以代指長長久久的歲月；但更可以代指人的壽辰，甚至恭賀人的壽辰。而除此之外，這個多義詞還有更多其他意思。

    可他此時很高興聽到這一聲聲少爺千秋，不是因?yàn)樽晕姨兆?，以為自己真能長長久久，萬壽不老，而是他能真真切切感覺到，這呼聲當(dāng)中滿是喜氣洋洋，滿是興高采烈，聽不出多少勉強(qiáng)的意味。哪怕這股高興勁未必是因?yàn)樗^生日，說不定也為了有吃有喝，他也不介意。

    但很快，張壽就沒辦法高興了。因?yàn)殡S著剛剛帶頭滿飲祝壽的阿六第一個上來再次敬酒，一個個小家伙就如同商量好了似的，竟然排成了一條長隊(duì)，手里無一例外都是捧得滿滿的酒碗，嘴里一個個嚷嚷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吉祥話，他連喝了三碗，隨即終于吃不消了。

    當(dāng)看到阿六之后第四個小家伙端著酒上來，嘴里叫嚷著什么日月昌明，松鶴長春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左手搶過了那個酒碗，右手合攏五指就是一個手刀敲在小家伙的腦袋上，沒好氣地訓(xùn)斥道：“知不知道松鶴長春是什么意思？那是給你爺爺那一級的人祝壽用的！”

    見后頭排隊(duì)等著的少年們明顯都愣了神，他就沒好氣地說：“還有剛剛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也一樣！敬我酒可以，想想自己學(xué)到的詩詞又或者成語，找?guī)拙鋺?yīng)景的話來，否則……”

    張壽不懷好意地掃了一眼那些交頭接耳的小子，正要在后頭再加上幾句嚇唬人的后綴，剛剛挨了一手刀的那小子突然福至心靈一般大聲說道：“祝少爺早日洞房，早生貴子！”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之際，四周圍就是一陣哄笑，但片刻功夫就戛然而止。

    簡直啼笑皆非的張壽直接賞了這小家伙又一記手刀，可緊跟著，他就只見一碗酒送到了自己嘴邊，再一看，那個一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送酒的小子，不是阿六還有誰？盡管那酒液幾乎是滿到了碗口，可卻神奇地一滴不灑，而張壽很懷疑，要是自己不喝，阿六會不會直接來灌。

    無奈之下，他只能伸手接過，可才喝了兩口，尋思著是不是找個作弊的法子讓其漏在地上，又或者其他，他就只聽到阿六開口說道：“少爺，米酒是村里鄉(xiāng)親用泉水釀的，黃酒是他們早兩年就釀好埋在地里的?！?/br>
    無論是黃酒還是米酒，都需要糧食，對于素來節(jié)省的鄉(xiāng)人來說，這是他們能拿出最寶貴的東西。今天你生日，你就看在大家高興的份上，多喝兩口，別辜負(fù)了大家的心意——雖然這純粹是張壽對阿六這番話的腦補(bǔ)，可他知道，這小子應(yīng)該就是這意思。

    他無奈地朝阿六看了過去，可阿六卻無辜地反過來看著他：“喝完這碗，我給你換小盅。”

    在這種承諾之下，張壽唯有閉著眼睛再次一口喝干。不得不說，自家地里種出來的糧食，然后是自家村里后山汩汩流出的一眼泉水，如此純天然無公害釀造出來的米酒，確實(shí)如同蜜水一般好喝。

    問題是喝酒如喝水沒問題，可喝水卻還有個要命的后遺癥！

    即便是接下來換了小盅，當(dāng)再次灌下去少說七八小盅之后，張壽終于覺得自己有些憋不住了。好在還不等他說什么，一旁就伸出來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他，繼而就是阿六的聲音。

    “沒敬酒的一會再來，我先扶少爺出去吹吹風(fēng)解解酒?！?/br>
    別人說這話，一幫小的還要鬧騰一會兒，可阿六一發(fā)話，哪有人敢說一個不字，竟是眼睜睜地看著阿六把張壽給扶了出去。而陪著吳氏的劉嬸見此情景，慌忙悄悄對女主人咬耳朵說：“娘子，您看少爺都快娶媳婦了，阿六也老大不小了，這終身大事是不是也要多看著點(diǎn)？”

    沒等吳氏接口，劉嬸就把聲音壓得極低：“我聽說，阿六他希望娶一個絕色大美人！”

    “阿嚏……阿嚏阿嚏！”

    到了凈房一通放水，等到張壽再出來時，就聽到了阿六竟然連打了幾個噴嚏。正值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也不禁打了個寒噤，隨即就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當(dāng)下就快步上前道：“這秋風(fēng)一起就涼了，你穿得太單薄，快回房去加一件衣服，順帶把我的那件披風(fēng)拿來！”

    只要攆了這小子回房，看還有誰敢灌他的酒！

    然而，張壽這話用來哄別人自然百發(fā)百中，可面對阿六，迎來的卻是少年那淡淡的一瞥。少年隨手從懷中取了一張紙擦了擦鼻子，這才有些甕聲甕氣地說：“不是受涼，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說我。少爺你這壽星別想躲，一會兒就算小盅換小酒杯，你也得把敬酒都接下?！?/br>
    張壽差點(diǎn)被這么個油鹽不進(jìn)的小子被逼瘋，此時忍不住氣急敗壞地罵道：“知不知道喝酒誤事？我明天可是沒假，還要去國子監(jiān)的！”

    阿六卻是一點(diǎn)都不上當(dāng)，嘴角翹了翹就反問道：“九章堂的監(jiān)生都各司其職了，少爺你去國子監(jiān)干嘛？讓人羨慕嫉妒恨嗎？”

    呃，說起來國子監(jiān)那些監(jiān)生確實(shí)最近沒空。在光祿寺查賬的一撥，幫陸三郎辦御廚選拔大賽的一撥，在戶部學(xué)習(xí)辦事順帶嚇人的一撥，在幫萬元寶查賬清點(diǎn)那位南城一霸汪四爺產(chǎn)業(yè)的一撥，再加上在宣府大同王大頭那邊實(shí)習(xí)的一撥，齊良至今還在那里管著帶隊(duì)事宜……

    九章堂第二期的學(xué)生要是不招進(jìn)來，他就是光桿司令！今天是中秋節(jié)放假，自己明天要是去國子監(jiān)，那還真的會遭致一大堆同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醒悟到這一點(diǎn)，張壽終于明白，阿六是早就算準(zhǔn)了明天他可以一覺睡到日高起，所以才親自帶著一幫小孩子在這胡鬧，自己這一頓酒是絕對逃不掉了。于是，他只好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轉(zhuǎn)身往前院走，可這才走了沒幾步，他就聽到了阿六那幽幽的聲音。

    “敬完酒就是大家送禮了，少爺想著這個就好?！?/br>
    這話說得……好像我就是想生日禮收到手軟似的！張壽心中嘀咕，雖說知道阿六不是這意思，可對于少年的語言藝術(shù)已經(jīng)完絕望了。

    當(dāng)他快來到前院側(cè)門時，就只聽那邊廂赫然是一陣響亮的劃拳聲，再到門口定睛一看，那個興高采烈輪流和幾個小孩子劃拳的家伙，不是宋舉人是誰？

    這位之前還出錢買通人家某小館子冒充大廚，煞有介事跑去參加御廚選拔大賽的奇葩，這會兒前襟敞開，滿臉興奮得通紅，劃拳的手勢變化極快，口中的嚷嚷更是大聲得很，直叫人懷疑，這家伙于市井之道上如此多才多藝，那個舉人功名到底是怎么考出來的？

    然而，當(dāng)張壽帶著這嘀咕踏入院子時，那劃拳聲卻暫時告一段落——或者說，不是告一段落，而是只剩下了宋舉人那我贏了的高興叫聲以及拍桌子聲，而那個本該輸了喝酒的小子，卻端著酒碗一溜煙迎了上來。而在他之后，原本圍著看劃拳的小子們都一哄而上圍了過來。

    看到這一幕，剛剛稀里糊涂喝了幾碗酒，興頭上來就和人劃拳解悶的宋舉人，這會兒頓時又郁悶了起來。可看著一群小子圍著張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最后被張壽身旁那位少年小哥轟了去老老實(shí)實(shí)排隊(duì)敬酒，他不由得又有些羨慕。

    廣東宋氏乃是首富，官商一體，即便做官的都不在本地，可幾十年經(jīng)營下來，卻也已經(jīng)成了龐然大物，規(guī)矩體統(tǒng)都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別說是那些老爺級別的人做壽，就算是他這樣的年輕人過生日，熱鬧歸熱鬧，卻也不能過分，你可以邀請平時那些親朋好友，可絕對不可以和下人廝混在一起。

    就連他身邊的那些書童丫頭，也都是給他磕頭祝壽，送一兩件針線活或者其他小玩意賀壽也就完了。至于敬酒的同時還要眼巴巴看著主人喝完，不喝完就不肯依……那絕對不可能！就如同他剛剛和這么一幫少年小廝們喝酒劃拳，被家里人看見那是絕對要挨訓(xùn)的！

    然而，看著張壽無奈歸無奈，卻很快就由著阿六在一旁執(zhí)壺倒酒，哪怕是換了更小的小酒杯，但真的一杯一杯喝了下來，宋舉人也不知道哪來的沖動，突然拿起一旁的酒壇子給自己倒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煌?，隨即搖搖晃晃走了上去。

    張壽雖說在喝著眾人的祝壽酒，但卻也看到了那邊廂宋舉人的舉動?？砂l(fā)現(xiàn)人端著酒碗上前之后，竟是沒有自恃身份直接插到一幫小家伙的最前頭，而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在后頭排隊(duì)，他不禁對這位舉人生出了一種更深的認(rèn)識。

    這是一個比想象中更有意思的人！

    好在小家伙們的敬酒極快，富貴吉祥、平平安安、步步高升……似乎世間只有這幾個吉利詞，他們嘴里顛來倒去地說，而隨著一碗碗酒下肚，又看著張壽一杯杯酒喝干，他們也就喜滋滋地爽快撤了。最后，就只剩下了宋舉人站在了張壽跟前。

    “我運(yùn)氣真不錯，今天在興隆茶社上剛巧遇到公主的生辰，晚上又在這兒蹭了張博士你的生辰，總算大吃了一頓……要知道，中午我要不是快餓昏了，也不會想到做芋圓吃。要不是那小哥突然出現(xiàn)，眼睛直勾勾地看我，我也不會一時昏頭，直接也送了一碗給他。”

    也許是因?yàn)橛悬c(diǎn)酒醉了，宋大廚說話不免有些語無倫次。然而，張壽聽到他這么一說，頓時面色古怪地去看一旁的阿六，可這一看他才發(fā)現(xiàn)，剛剛明明正站在身旁的少年，這會兒竟然沒了蹤影！等到發(fā)現(xiàn)阿六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跑小家伙們當(dāng)中去了，他不禁為之氣結(jié)。

    沒說的，今天那兩碗芋圓送上樓之后那場小鬧劇的鍋……絕對是應(yīng)該阿六來背！

    當(dāng)然，氣歸氣，這卻壓根談不上是火氣，張壽最終只能干笑道：“中午的時候你和其他大廚一樣，滿心想的都是如何勝出，所以在沒結(jié)束之前無心吃東西，這也很正常?！?/br>
    “我那時候只想到重在參與，能夠摻和一腳就已經(jīng)喜出望外了，壓根就沒有想到勝出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所以沒吃東西，完是因?yàn)楸粐樀?。?/br>
    宋舉人說著就聳了聳肩，隨即舉起碗對張壽一敬，也不管張壽什么反應(yīng)，直接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隨即才唉聲嘆氣地說：“早先看你家劉嬸演示那些海外食材是怎么個做法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廣東宋氏子弟的身份被人拆穿了，那是警告我，于是加賽題我完胡亂做的。”

    見這回輪到張壽目瞪口呆了，他就苦笑道：“張博士你該理解的，我今天中午偷偷摸摸去參加這御廚選拔大賽的情形，就好像一個根本就沒有秀才功名的人偷偷摸摸混進(jìn)了鄉(xiāng)試考場想去考舉人，只想著先了解一下具體流程，壓根沒想考上，因?yàn)榫退憧忌弦膊唤o你功名??！”

    對不起，我不能理解……因?yàn)槲揖蛷奈匆娺^你這么個既糊涂又跳脫的貨！

    張壽心里這么想，臉上卻露出了饒有興味的笑容：“可你之后那道人參果賀壽不是做得很好嗎？就連公主也贊不絕口，不然也不會召見你。你大概不知道，之前這道點(diǎn)心送上來的時候，她和瑩瑩爭來搶去，把所有壽桃吃得干干凈凈，包括我在內(nèi)，別人一口都沒吃到?！?/br>
    聽到自己做的東西大受稱贊，宋舉人露出了幾分得意的表情：“那是，甜品我最拿手了。那些南洋帶回來的各種食材和水果，我都喜歡拿來做甜品，所以要說怎么運(yùn)用從前沒見過的食材，還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我，因?yàn)樗麄儧]機(jī)會！我還去過南洋好幾次呢……”

    說到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把這話題岔開太遠(yuǎn)了，趕緊咳嗽一聲，這才苦巴巴地說：“可張博士你說說，公主既然挺喜歡我做的那些甜食，干嘛非得和我家里那些長輩似的，覺著我做這些就是不務(wù)正業(yè)，就是玩物喪志？話說我那報(bào)名到底是做了手腳，回頭會不會被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