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神采飛揚，眉飛色舞。

    張琛愁眉苦臉，痛不欲生。

    張壽甚至在看這兩個人的表情時，就能讀出他們的心情。

    幸好這天下還有數(shù)學——這肯定是文科老大難，理科潛在學霸陸三郎的心聲。

    這天下為什么有數(shù)學——這絕對是理科學渣，其他科目疑似學渣的張琛心聲。

    但九章算術(shù)作為算經(jīng)十書中的相對啟蒙書籍，在張壽聽來，葛雍已經(jīng)解說得足夠深入淺出，淺顯易懂，怎奈何學生里頭，就沒幾個有天賦的？除卻兩人之外，一堆人都是滿臉痛苦。

    然而，祖師爺名頭太大，下頭的學生們就算再抓耳撓腮，卻還不得不繼續(xù)坐在那受煎熬，直到跳章講解的老頭兒最后隨便三言兩語用衰分法講了講賦役攤派，宣告這堂課算是講完了，張壽便發(fā)現(xiàn)堂上一眾人等全都如釋重負，張琛更是一臉活過來的表情。

    至于朱瑩……呵，大小姐早就問老頭兒討要了一張書單，說是出去吩咐人置辦，直接閃人了，恰恰逃過了這算學洗腦的一劫！

    葛雍板著一張臉站起身。早就發(fā)現(xiàn)是對牛彈琴，他對這么一群徒孫怎么看怎么膩味

    要知道，他這輩子固然桃李滿天下，但那大多是門生，真正拜他為師，而他也點頭認作嫡傳的弟子，那還真心是兩只手能數(shù)清楚的，要是張壽僅僅過目不忘，單單趙國公的請托，他如今未必會這么輕巧覆水重收，奈何這小子竟然在算學上天賦絕頂了！

    對這些張壽收進來的家伙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接下來就丟給張壽好了！

    于是，葛雍輕哼了一聲，繼而從寬大的袍袖中隨手拿出一本書，仿佛很隨意似的遞給了一旁的張壽，這才沒好氣地說“這是老人家我的一點筆記，你自己隨便翻翻。等我回京，給你送一些和老友們探討過的題目，你看看有沒有心得。好了，我回京了，你不用送?！?/br>
    連拜師禮都沒行過，就多了個天下絕頂?shù)睦蠋煟幢闳思艺f不要送，張壽也當然會送出門去。而他后頭還跟著一大堆滿臉堆笑，歡送祖師爺?shù)募w绔子弟們。

    至于齊良，他側(cè)頭看了一眼，就見人還有些渾渾噩噩。他很清楚，那顯然不是因為被那九章算術(shù)給講的，而是因為剛剛葛雍猶如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長串書名，他一一記錄之后交給朱瑩，出身貧家的齊良在狂喜的同時給震懾的。

    但那是百卷書，并不是百套書……這年頭的人，到底還困于資訊不夠發(fā)達，藏書者敝帚自珍……

    “全都給我停步，除了張壽，其他人都給我老老實實滾回去溫書，否則我回頭找你們父祖長輩，狠狠抽你們一頓！”見眾人如鳥獸散，葛雍這才努努嘴示意張壽跟上，自己緩步往熊貓影壁前頭那正路走去。

    等到了影壁前頭，張壽見老人家抬頭看著那憨態(tài)可掬的滾滾，便趕緊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這是我聽說川中有這樣一種動物，一時興起托徐木匠做的……”

    “食鐵獸，也叫貔貅對吧？我當初游歷蜀中的時候，還曾經(jīng)見過，看著很溫和，可真正動起來卻兇猛得很，放在門前當門神卻也還算物盡其用?！?/br>
    門……門神？這要是放在現(xiàn)代，這應該是萌神吧？

    張壽雖說也知道熊貓是猛獸，可聽到葛雍這理所當然的熊貓門神很合適的口氣，他還是心情略復雜。一面告訴自己古今認知有差異，他一面咳嗽一聲，試圖岔開這個話題。

    “先生打算怎么回京？我之前都忘了問，您是怎么來的？”

    “馬車在村口等，順天府尹王大頭給我派了不少護衛(wèi)，否則怎么能制住唐銘和謝萬權(quán)帶來的人，然后我突然從天而降？”葛雍一臉你怎么這么傻的嫌棄，隨即就有些惱火地說，“還有，改口叫老師！先生那是每個塾師都能當?shù)?，老師你這輩子卻只有我一個！”

    “是是是，學生駑鈍，多虧老師您提醒?！睆垑蹚纳迫缌鞯亓⒖谈目冢瑓s露出了一絲疑惑之色，“難道如今會試主考官不用叫老師？”

    “喲呵，你還想考會試？”

    葛雍頓時樂了，隨即袍袖一揮，恰是流露出了一絲昔日引領文壇的風采。

    “現(xiàn)如今那些能當主考官的，不是老人家我徒弟輩就是徒孫輩，以后你要是真下科場，又尊師重道，就叫他們一聲老師，不然不叫也無所謂……行了，不用送，我不講這些規(guī)矩！記住，你收的學生，你自己要對他們負責，管束調(diào)教好這么一批人，對你將來也有好處！”

    撂下這話，葛雍抬腳就走，那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步子左右甩動，動作輕盈好看。張壽只看背影，心想怪道是老頭兒之前吹噓朱瑩一看到他便追著叫葛爺爺，對其尊敬備至，就這么一大把年紀卻如此有性格，偏偏正經(jīng)起來就風度宛然，可想而知年輕時的風采。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葛雍在大步出了竹林之后，卻突然輕輕嘟囔了一聲。

    “如今朝中新舊兩派幾乎打破頭，你那岳父都因為那場戰(zhàn)事陰差陽錯被卷了進去。否則，也不會有人借此來捏你這個軟柿子。嘖嘖，現(xiàn)在我認了你當關(guān)門弟子，還幫你罵走兩個別人看好的后起之秀，這就更亂了，你將來要下科場恐怕就難嘍……”

    “等等，這小子還沒磕頭拜師吧？”

    葛雍突然停下腳步，隨即使勁拍了拍額頭，一時滿臉懊惱。只顧著見獵心喜，竟然忘了這師生名分他竟然只是嘴上說說就定下來了！

    當張壽回到清風徐來堂時，剛一進門便發(fā)現(xiàn)氛圍不對，平時至少會有些嘈雜的地方，此時此刻竟是鴉雀無聲，雖說沒有沙沙的寫字聲，甚至還有人在發(fā)呆，可當有人和他目光接觸時，竟是心虛地低下了頭，他就更覺得好笑了。

    從前他戴著斗笠面紗，冒充世外高人老先生的時候，也不見有人這般敬畏，如今葛雍從天而降，給他大造了一回聲勢，竟是勝過了朱瑩陪侍一側(cè)站臺的效果。

    可想而知，葛雍的威望權(quán)勢，在某一時刻更勝過朱瑩的美艷高貴。

    “小先生，您可真是把我們瞞得好苦！要早知道您是葛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咱們能跟著您學算經(jīng)，那簡直是祖上燒高香了。更不要說，昨天晚上您還和我們一個個促膝長談，指了一條條康莊大道。從今往后，葛先生那就是我們的祖師爺，您就是我們的老師！”

    陸三郎說著就第一個站起身來，顧盼自得地說“還是說，有誰不同意我這話的？”

    這是個天生擅長察言觀色，小聰明到極點的捧哏啊！張壽發(fā)現(xiàn)，自己最擔心的問題，全都給陸三郎接過去了。他干脆氣定神閑地坐在那兒，面帶微笑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發(fā)覺陸三郎和張壽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張琛頓時有些進退兩難。

    情敵變老師，人世間最倒霉的事情莫過于此！

    但是，就算老爹從來不管他，可老爹那書呆子是一根筋的，一旦知道他明明有當葛雍徒孫的機會卻跑回家，就算是平生第一次動用家法，恐怕也要把他揍趴下不可！

    于是，他雖說不情愿，但還是站起身來，微微低頭說“陸三胖說得對，咱們當然都甘心情愿敬小先生為師?？勺蛱炷蔡裘髁?，說我沒有算學天賦，晚上更是給了我不少建議，不知道當時說的那些話還作數(shù)嗎？”

    對啊，昨天晚上如果是張壽一個個親自見的他們，那他的承諾呢？

    當時他可是隱隱表示，希望他們站在朱瑩這一邊的，無疑是代表朱瑩招攬他們！

    聯(lián)系張壽葛雍關(guān)門弟子的身份，這是不是說，趙國公背后，還有葛雍這個超然物外大宗師的支持？

    眼見一大堆剛剛還安靜乖巧如鵪鶉的紈绔子弟一下子猶如打了雞血，眾多炙熱的目光朝自己投射了過來，張壽便干咳一聲說“昨天晚上我對大家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作數(shù)。而且，老師全都是知道的?！?/br>
    一大群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亮如明燈。如陸三郎這樣外表肥碩實則聰明的，更是飛快地轉(zhuǎn)動腦筋浮想聯(lián)翩。

    莫非葛先生這樣的宗師級人物，早就注意到了藏拙的我，卻為了生怕引人注意，這才讓作為關(guān)門弟子的張壽出面把我收歸門下？

    雖說有些對不住葛雍，可剛剛既然老師已經(jīng)挑明了他姑且認下了這么一堆徒孫，張壽也就毫無顧忌了。然而，他到底知道這么一批良莠不齊的家伙容易出事，少不得警告一二。

    “只不過，若是你們?nèi)蘸筮€打算繼續(xù)被人罵紈绔子弟，那么老師丟不起這個臉。你們盡可出了清風徐來堂這個門，從今往后，那就不是葛門徒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