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錯覺來得突然，卻意外強烈。我短暫失神后，挪開目光望向欄桿外遙遠的風景，可視線前方，卻架上了一幅巨大的鏡子，身后的一幕，就原封不動地映射到鏡子里，無論朝哪個方向，都能看見。

    我不禁閉上雙眼，錯愕不已。

    收養(yǎng)林林，在我這里只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務，要把自己擺到父親的位置上，投入進去，我覺得很難。沒有經(jīng)歷懷胎十月和生產(chǎn)，沒有一路期待的過程，怎么能突然間套上為人父母的外衣？

    可雅林卻能做到，她自然而然地就轉(zhuǎn)換出了母親的角色，不知是女人天生的母性，還是她真的已將林林當成了那個失去的孩子。

    但她從不要求我什么。我對林林的關(guān)心少之又少，有時還敷衍了事，她卻從不抱怨。她從不說，你多看看她，多哄哄她，多陪她玩兒之類的話，甚至從不叫我?guī)兔ΑＫ幌朊銖娢?，她知道，在我這里，林林還只是個外人。

    然而就在剛才，在看到那一幕時，我心頭忽然升起一股沖動，忽然很想把自己放進那個情景里，放到她們中間去。

    我不自覺地挪到方桌前，把滿是殘枝的籃子放到一邊，坐到雅林身旁，側(cè)臉看她。

    “快喝完了?！币娔唐恳樟?，我搭了句話。

    她轉(zhuǎn)頭瞧了瞧我：“剪完了？”

    “快了，等會兒再剪?！?/br>
    奶瓶很快見底，她把空奶瓶放到桌上。

    她剛一放下，我就一把從她手里將林林抱了過來：“我來抱抱。”

    她有些驚，卻沒反對。

    可奇怪的是，林林剛吃飽喝足，本來還一副饜足的模樣，剛被我抱過來，居然兩眼一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受了極大委屈似的。

    這陣勢弄得我不知所措，想把她哄好，卻直覺笨語拙舌。

    雅林也趕忙幫著我哄，拉她的小手，捏她的小臉，可她就是橫豎不依，鼻子眼睛都哭成了一團。

    “可能是認人吧?！毖帕瞩局?，又把林林抱了回去，站起來輕輕顛了顛。

    真是奇了，林林一到她懷里，馬上就破涕為笑。

    “不是吧，我長得有那么可怕嗎？”我哭笑不得。

    林林從還在襁褓中開始，就莫名地對我有懼怕感。幾年后的今天，我也是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才將她這懼怕感消除，才讓她肯叫我一聲“爸爸”。

    真是因為我剛開始時對她不熱心？這也太邪門兒，我的那點不熱心，早在當初就消散了。

    就在那天，那一刻，雅林投給林林的憐愛的目光，給了我莫大的觸動，在我腦子里滋生出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天倫之樂。

    林林不讓我抱，我便站到雅林身旁逗她。逗了一會兒，發(fā)覺她的眼瞳總是朝著左邊，便奇怪地念叨了一句：“是我的錯覺嗎，林林是不是老往左看？”

    我本只是無心一說，雅林卻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

    “?。课铱村e了？”

    她臉上多了一絲遮不住的笑：“嗯，林林是有這毛病，一直都有。蕭姐幫我咨詢過兒科專家，說不是大毛病，但要糾正，免得以后成斜視。我常把她喜歡的東西放到右邊，讓她也往右看看，最近已經(jīng)好多了?！彼f著，音量忽然放小，“我還以為……你不會發(fā)現(xiàn)呢……”

    我啞然，她對我的期待值還真是低。

    ***

    那天的慶功宴，張進帶了幾瓶酒來助興，一桌人十分開懷。

    李師傅要早早哄林林睡覺，很快便離席了。張進跟李師傅不熟，李師傅在時，他還有些拘謹，李師傅一走，立刻原形畢露，豎起大拇指指著自己，道：“怎么樣，我那篇文章經(jīng)典吧，過不過癮？”

    我怕他得意上了天，淡淡回道：“過癮?！?/br>
    他卻假裝沒瞧出我的敷衍，繼續(xù)道：“誒，老哥我還是很地道的，你們不讓說的，我可一句沒多說啊！”

    他指的是蘇也那事，和被逼撒謊的田老板，這兩處是整件事中唯一沒被公開的真相。

    “你們知道嗎，那文章發(fā)出去后，易軻那廝居然給我打電話了！”

    “是嗎？”

    “他居然跑來跟我道謝，說我很夠意思，沒白交我這個朋友。我跟他說呀，最該謝的人是你們，這事兒可是你們給按下來的。你們可算是給足了他面子，他怎么都該親自來登門道謝吧。話說，那廝聯(lián)系你們沒有？”

    我和雅林相互一看，搖了搖頭。

    “嘿——真不懂事！”張進正要開啟諄諄教誨的模式，又收住了，“哦，這廝肯定是不好意思來見你們。你們?yōu)榱藥退@個忙，多折騰了那么久，還讓宋琪給跑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給逮進去，他肯定心有慚愧?！?/br>
    易軻沒有勇氣來見我，的確是因為慚愧，但慚愧的原因，卻并不是張進想的那樣。易軻的慚愧，是因為他終究違背了當初大張旗鼓在我面前表現(xiàn)過的，對蘇也的信誓旦旦。他大概認為，在我這曾經(jīng)的情敵這里，自己只剩下一副始亂終棄的嘴臉了吧。

    但我沒多言，只笑道：“你什么時候也會替易軻說話了？”

    張進就斜眼看我：“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了吧！所謂身在其職但謀其事，這風度必須得有，沒見我連廉大老板的好話都說嗎？”

    我們被張進逗得樂不可支，笑過后，雅林趁著他這話，把他的酒杯斟了個滿，端起自己的茶杯來：“張進，我敬你一杯。謝謝你不計前嫌，替我爸說話?！?/br>
    雅林一臉認真，倒讓還在自我陶醉的張進頓覺丟了范兒。“言重了言重了！不該居功自傲，我檢討！”他馬上收斂了嬉皮笑臉，挽救似的扯扯衣服，誠惶誠恐地同雅林碰杯，“呃……羅小姐您這架子可就大了去了，您才是我的正牌兒老板，什么冷總，都是紙糊的！您別這么客氣，受不住，受不??！”

    滿身透著喜氣的張進，實在是久違，我恍然覺得，從前那個他，可能真的回來了。他已經(jīng)可以公正地評判廉河銘了，這，便是釋懷了吧。

    我不經(jīng)意丟了句：“呵，看來你在河銘公司干得很開心嘛。”

    他卻橫眉豎眼：“開心你個頭！你也不給我安排個大點兒的官兒，成天被那個姓陳的老不死壓著，氣都給氣死了！”

    “??？”雅林問，“你是說，陳主管？”

    “可不是！”他一臉憤憤不平，“那老東西就是油鹽不進！前兩天有個報表，我也就算錯個小數(shù)點兒，他就不停地叨叨叨叨。我好聲好氣跟他解釋半天，還說要把從外地帶回來的好酒拿給他，這倒好，反給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我那故去的小學數(shù)學老師要聽見了，肯定氣得從棺材蓋兒里蹦出來！”

    雅林低頭一笑，不吭聲。

    我卻頓時頭大，這張進居然跑到雅林這里來告陳主管的狀，這不給他數(shù)落回去，他怕是要翻天：“我看是你自己整出來的，陳主管是個鐵面無私的包公，你可千萬別把混人情那套用到他身上?！?/br>
    “扯吧你，什么包公？”他不屑，“等我哪天做得比他高了，包公個給他看！”

    ***

    一頓飯吃到了午夜，把喝了個盡興的張進送走后，已經(jīng)過12點了。

    雅林已經(jīng)睡了一小覺，聽到我的聲音，又睜開了眼。

    “把你吵醒了？”我躺到她身邊。

    她搖搖頭，呆呆地看著我。

    “怎么了？我是不是酒氣很重？你要不喜歡，我去沙發(fā)上睡?！?/br>
    “不要緊?！彼齻?cè)過身來，“今天聊得開心嗎？”

    “挺開心的，你呢？”

    “我也很開心，呵呵，張進真是太有趣了。”她笑了兩聲。

    “你這只看到冰山一角，他從前呀，就是個說相聲的?！?/br>
    “是嗎？”她沉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徹底好了呢?！?/br>
    見她想多了，我解釋道：“放心，他好得很，在公司里怎么折騰的，我都看見了?！?/br>
    “他真跟陳主管不和？”

    “嗨，他就是喜歡添油加醋，沒他說的那么嚴重。”我頓了頓，“不過陳主管這個人嘛，有時候確實不通人情，很較真，一板一眼，有好些人都會跟他置暗氣呢。你爸當初讓這樣一個人來管財務，別說還真是個妙招。其他的一些崗位吧，可能還是張進這樣靈活一點的比較合適，管錢嘛，還是死心眼的好?！?/br>
    我說完，發(fā)現(xiàn)雅林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怎么了？這么看著我?！?/br>
    她撇嘴一笑：“我發(fā)現(xiàn)，你還真有當老大的潛質(zhì)。”

    “呵……”我笑了一聲，雙臂交叉著疊在腦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而已，是你爸領(lǐng)導得好?！?/br>
    每次我夸廉河銘，雅林都會挺高興，她始終記得我們曾因?qū)α鱼懙目捶ú煌沉艘患艿氖?，如今我徹底跟從了她的看法，她就十分滿足。這次也是，我一說廉河銘厲害，她就別過頭去，獨享了一會兒喜悅。

    我不聲不響地瞧著她的模樣，暗自竊笑。

    但她很快就收住，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海冰，你現(xiàn)在在河銘公司做著這些工作，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