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了？”張進點燃了一根煙，蹲在陽臺邊上。

    四周靜得要命，一點風(fēng)也不吹，張進手里的煙就呈一條細線直直地向上升去。

    我靠在陽臺的門框邊，也點燃了一根煙，一語不發(fā)。

    張進聽見打火機的聲音，回頭望了我一眼。我以為他又要罵“你還真上癮兒了”，因為我的確是最近這段時間才開始頻頻抽煙的。但是今天，他什么也沒說。在我向他介紹了樓下那輛招人的大奔，以及那輛大奔來到這里的過程之后，他就只問了句：“就這樣了？”

    張進異常沉默的回應(yīng)總給我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他的表現(xiàn)和事實從來就沒有不一致過，這讓人感到真正的不安。

    他抽完了一根煙，煙頭也不掐滅就隨手往樓下一扔。

    “你別亂扔。”我吐了句。

    張進回頭看我一眼，故作疑問。

    “陽臺下面可一新車。”我解釋。

    “怎么，心疼了？”他語氣格外冷漠，還夾帶著幾分嘲諷。

    “你什么意思？”我的腔調(diào)也跟著帶上了幾根刺。

    他又站起來問我要煙抽，我把煙盒放進褲兜里，不給他，他二話不說就來拽我護著煙盒的手。

    “你別抽了，你能把那車抽回去？”我說。

    “哼，抽回去？抽回去這事兒也沒完！你信不？”他把倆只眼睛瞪得滾圓。

    “那你也別抽，姓杜的找也是找我，你別跟著瞎著急。早知道你也沒轍，我才懶得告訴你，自己想辦法?！?/br>
    張進張張嘴，欲言又止，極其不滿地盯了我一眼，回屋去了。

    那一整天，我們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各懷心事，拉著一張臉，誰也不開口。那個黑色的東西就那樣穩(wěn)如泰山地堵在門口，堵得兩個人心慌。

    直到第二天早晨，在張進套上外衣，拉開門要出去的時候，我才出現(xiàn)在客廳，姍姍問了他一句：“張進，如果長慧被徹查，你會怎樣？”

    張進整個身子都僵了，像尊雕塑一樣杵在門口。

    然后，他仔細地關(guān)上了門，沉著臉回答我：“你想都別想。我知道的就是冰山一角，就是賣了自個兒去自首，長慧也未必會被徹查。就算被徹查，長慧可比那場火復(fù)雜多了，一天兩天可查不清。但杜老頭要剁了你，半天就夠了。”

    “我知道，我沒想什么?！蔽业恼Z調(diào)波瀾不驚，卻清清楚楚地重復(fù)了一遍，“我只是想知道，你會怎樣?！?/br>
    張進靜站了一會兒，嚴肅的表情忽地放松下來，眼角瞇起一絲尷尬的笑：“干嘛這么如臨大敵？我不過一小跟班兒，就撿了幾粒rou渣兒，沒多少?！?/br>
    “沒多少是多少？夠坐牢？”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

    張進倒也不避諱，抓了抓后腦勺，無關(guān)痛癢地回答：“我還真沒算過，要不你幫我算算？我拿的那點兒，都花天酒地揮霍了，你看著我怎么揮霍的，該能算出個七七八八。反正，就那么些了。我估摸，撐死蹲個一年半載，不能再多了吧。”

    ***

    詢問張進這個問題，并不意味著我要做什么。我很清楚，長慧同豐盈是一樣的存在，并且它們同氣連枝，絕不是顆好拔的釘子。身在這渾水中，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裹好自己別被浸染。但若有人非要扯開這層包裹，我卻無法預(yù)料，抗爭會升級到哪一步，會連累到張進嗎？

    很多天，我跟張進都處于一種低落的狀態(tài)，話很少。我們都在逃避，逃避眼前這件棘手的事情。

    某天下班后，我實在憋悶，不想早早回去，便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個小酒吧。沒想到在那個酒吧里，我居然與很久不打交道的潘宏季照了個面。

    “喲，海哥！”潘宏季先看到我，直接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坐下。

    現(xiàn)在再看到潘宏季，已經(jīng)沒有之前那么厭惡了。那些事對我而言，已經(jīng)過去，不會再在我心中掀起太多漣漪。

    “海哥尋常喝酒不都跟進哥一塊兒么？今天怎么有興致一個人來？情緒看著也不高，怎么了，有心事？”

    “你這么關(guān)心我？”我不冷不熱地回他。

    “呵呵，海哥以后說不定會變成我的頂頭上司，關(guān)心一下，總是應(yīng)該的?！?/br>
    我撇起一邊嘴角：“你又不是長慧的人，連杜總都算不上你的頂頭上司，我怎么可能管得了你？你還是聽豐盈的吩咐比較好，總能接到些刺激的活兒干?！?/br>
    “瞧你這話說的。海哥，有句話我說了你恐怕不愛聽?！迸撕昙居脙筛割^熟練地玩弄起酒杯，“其實海哥，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不大度。哥們兒們都是拿命出來混的，都不容易，一點兒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一杯酒內(nèi)必消仇，你又何必記恨至今呢？再說，那檔子事兒不都過去了？”

    “記恨？”我冷笑，“我可沒記恨你什么，你沒記恨我就謝天謝地了?！?/br>
    潘宏季聽得出這是反話，但他只是笑了兩聲，抿了口酒，不予計較：“那就好說了，畢竟咱們倆馬上就得一起奮斗了，同甘共苦的日子就要到來，好的開頭還是至關(guān)重要的?！?/br>
    我抬起眼皮看他：“一起奮斗？從何說起？”

    潘宏季不聲不響地遞過來一份文件：“這是長慧未來幾個月的計劃書，目標：收購河銘公司。這可是絕對內(nèi)部的機密資料，只有杜經(jīng)理、你和我三個人知道。杜經(jīng)理特別囑咐過，千萬別外傳！”

    我有些吃驚，難道杜經(jīng)理最近正在秘密策劃的大動作，就是這件事嗎？廉河銘，那個已經(jīng)在這塊地方穩(wěn)穩(wěn)扎根，從來沒有人妄想去撼動的大老板，杜經(jīng)理居然打起了他的主意。

    “海哥近來搞定了那么多河銘公司的老客戶，想必對河銘公司現(xiàn)今的狀況也是了如指掌了吧。廉河銘自四十大壽以來一直一蹶不振，河銘公司群龍無首，出現(xiàn)了權(quán)力真空，接二連三做出了許多錯誤決策，導(dǎo)致資金鏈出了嚴重問題。這廉河銘自負透頂，從來不放權(quán)給下屬，河銘公司從前不管什么事，大大小小全都是他一人說了算，處處離不得，如今他一撒手不管，平日井井有條的公司忽地就亂成了一團，內(nèi)外各種事務(wù)運行上都出現(xiàn)了漏洞?？梢哉f，整個龐大的河銘公司正在從內(nèi)部崩壞，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走到了崩潰邊緣。而長慧，長期受迫于河銘公司的強勢，現(xiàn)在就差釜底抽薪這最后一步，就可以搬倒他們了。只要河銘公司完蛋，咱們干脆收購了他們，利好遠遠超出籠絡(luò)這些客戶，何樂而不為？”潘宏季整個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我對潘宏季帶來的話題多少有些興趣。最近一個月，關(guān)于廉河銘突然患上了抑郁癥，河銘公司多處虧空，內(nèi)亂不斷的傳聞已經(jīng)鋪天蓋地起來。我一開始以為只是無稽之談，像這種風(fēng)口浪尖的人物，就是說他私生活有多混亂都不足為奇。但有一回，我卻偶然地親眼看到了廉河銘在路邊一個酒攤上喝得醉醺醺的樣子。

    這個了不起的大老板一向很注意個人形象，從來不屑沾染路邊的小商販，但我看到他時，他卻衣冠不整，胡子頭發(fā)也亂七八糟，似乎很久沒打理過了。他就那樣歪歪斜斜地坐在木桌旁，死死地抓著酒杯，尤其是那眼神，竟是死一般的痛苦和抑郁。

    那副樣子真叫人觸目驚心，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廉河銘嗎？究竟出了什么事，把他變成了那副模樣？兩個多月前，他還威風(fēng)凜凜地大肆cao辦壽宴，怎么突然間就判若兩人？而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廉河銘現(xiàn)在的頹唐都只因為易軻在壽宴上對他做的那個小動作。

    我斜著眼看了看面前的潘宏季，他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說：“看來你對走到今天這一步早就有了預(yù)見?！?/br>
    “這話從何說起？”

    “不是嗎？你早就開始打河銘公司的主意了吧，你來平城，并不僅僅是為了幫豐盈老總復(fù)仇。這兩年，長慧在平城很受河銘公司的打壓，早就想挫挫這個強勁對手的銳氣，而豐盈跟長慧有多年的交情，長慧在平城的勢力也會影響到豐盈的利益，所以豐盈想助長慧一臂之力。你也說了，河銘公司的體制有先天缺陷，廉河銘的權(quán)力過大過滿，一人倒下，全公司都得癱瘓。所以豐盈和長慧打算以人身攻擊的方式從這個總裁身上打開缺口，而這種事情，自然是你最在行。你肯定設(shè)計過各種攻擊廉河銘的辦法，但它們可能都不奏效。于是你利用易軻那個蠢蛋對廉河銘的一架之怨，試了試那種下三濫的辦法，讓廉河銘在自己的大壽上出了丑，以期他因個人處境的窘迫影響到河銘公司的運營。說實話，一開始我覺得這想法簡直荒唐，幼稚至極，廉河銘怎么說也算個草根出身的企業(yè)家了吧，摸爬滾打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沒見過，這點小伎倆能把他怎樣。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我似乎還真小看了你，也許你那招還真管了用，也許你還用了其它的我沒有見識過的手段，廉河銘才會栽在你手里。”

    潘宏季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冷冷地笑了一聲：“海哥果然是厲害，什么都逃不過你的法眼。不過，你太瞧得起我潘宏季了，給易軻出那個主意，不過是覺得好玩兒，玩玩兒而已，我根本沒指望過那么個小伎倆能奈何得了廉大老板。不過我承認，我潘宏季呢，別的不行，就是運氣好，我也搞不清為什么這么容易，廉河銘還真就變成了一個不理事的大酒鬼。這事兒我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這一向視公司如命的廉老板，怎么突然就對河銘公司放手不管了？這事兒我還真去打聽過，但奇怪的是，就連河銘公司內(nèi)部都沒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是我該cao心的事兒，好事送上門來，還能不抓住機會么？”

    如果潘宏季沒有故弄玄虛，那么這件事可能的確另有原因。但就像潘宏季說的那樣，那些，不是該我們cao心的。“文件里寫了什么？”我步入正題。

    “當然是釜底抽薪的具體方法啰?！?/br>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是這樣，河銘公司有個長期合作的老客戶，遠在外地，姓曾。這個曾老板對河銘公司非常忠誠，豐盈集團曾經(jīng)開出過很高的條件也沒能讓他們動搖。據(jù)內(nèi)部消息，半個月后，曾老板會來平城跟河銘公司談新一輪的合作。對于現(xiàn)在的河銘公司來說，這個客戶至關(guān)重要，就指望著他們送來救濟金渡過危機了。換句話說，我們只要攪黃了這場生意，河銘公司就再無翻身的可能，只能乖乖等著被收購了?！?/br>
    “廉河銘都不在位置上了，誰去跟曾老板談？”

    “海哥你還記得那個宋琪吧？就是那個把我們都抓去問過話的廉河銘的小跟班兒。廉河銘一蹶不振之后，他就變成了河銘公司的主角，現(xiàn)在整個公司都靠他撐著?！?/br>
    “這件事，找我有什么用處？”

    “用處太大了！海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生意場上的風(fēng)云人物了，跟宋琪搶客戶的任務(wù)，非海哥上場不可！”

    “你已經(jīng)說過了，豐盈開出過很高的條件都沒能成功，我能做什么？”

    “沒錯，這件事光是談判、拼條件是沒有用的，非常時期得有非常手段。這就是為什么，這件事少不了我潘宏季的原因?！迸撕昙镜难凵窭锿蝗宦冻隽藘垂?，那神情就和他當初看到舒心時一樣！

    我心里頓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這個殺人兇手又要舉起他的屠刀了嗎？這場生意本來毫無勝算，但為了讓河銘公司萬劫不復(fù)，他又要無所不用其極了嗎？

    “你想做什么？你要怎么對付他們？”

    “這就不是海哥cao心的事了。而且，又不是要海哥親自動手，只要協(xié)助我就可以。你就放心吧，一切安排妥當之后，我會告訴你該怎么做的?！迸撕昙竟首髡傻谋砬槔?，藏不住那一絲陰邪。

    我意識到這件事背后一定大有文章，潘宏季所謂的協(xié)助，絕不是個事后還能脫身的差事，這該就是杜經(jīng)理的安排了吧。我本能地抵觸：“既然主要靠你，那談判的人，派誰去不都一樣，為什么要找我？”

    果然，潘宏季瞇起眼睛盯著我，回答道：“杜總說了，海哥是最能干的，這是件大事，非海哥親自上陣不可！我也只是奉命行事?！?/br>
    盡管做過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真的事到臨頭，我依然感覺如芒刺在背?！氨?，這樁生意的談法我不習(xí)慣，恕我不能勝任。”我的手握緊了酒杯，用低沉的語調(diào)試圖拒絕。

    潘宏季只是笑著搖搖頭，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道：“海哥，你保護舒心那件事，本來就不符合豐盈和長慧的利益呀。要不是杜總幫你解釋，我還真以為你是顆老鼠屎。原來你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受到器重而已，這次有機會了，還不好好表現(xiàn)，立個大功，怕是杜總會多想了喲。當然，海哥對我有偏見我也是知道的，要叫你同我合作，恐怕比劉備三請諸葛亮還難。于是我就告訴杜總，說海哥或許會對大奔感興趣。”

    潘宏季最后一句話字字句句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原來把一百萬換成車硬塞給我，是潘宏季的主意！

    我詫然，難不成這就是他蓄謀已久對我的報復(fù)？讓杜經(jīng)理把我愿不愿意接下這個差事，作為判斷我對長慧是否忠心的標準，是要硬把我往絕路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