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笑了，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荀氏。

    荀氏搖搖頭?！靶∽訜o用，曾不如一女子。天下人皆以男為尊，以女為卑，唯有天子尚男女平等，可見高明，非庸俗可比?！彼鎺⑿??！皩従跃抛逯?，與天子為敵，雖不自量力，卻也勇氣可嘉，當浮一大白?！?/br>
    審配的笑容僵住了，臉頰抽搐了兩下。

    他身后的審英更是臉色蒼白，冷汗涔涔，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審配，嘴唇顫抖。

    天子有詔，如果審配肯降，作為首惡，他和田豐是必死無疑的，但審氏子弟和田氏子弟卻有可能幸免一死，被流放海外。如果審配不肯降，那就是族誅，他們這些人也只能跟著死。

    作為人子，他應該義無反顧的跟著父親一起去死。

    可是一想到誅九族的慘痛后果，他又無數(shù)次想勸審配放棄，莫作無謂之爭，盡可能的減少損失。

    但是他不敢。

    審配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惹惱了審配，審配會毫不猶豫的先殺了他。

    “審正南。”城下忽然傳來一聲高喊，接著腳步聲響起，辛毗大步流星地走了上來，滿頭是汗，衣衫也濕透，粘在身上。

    審配笑了?！靶磷糁?，你終于肯現(xiàn)身了?！?/br>
    “我聽到消息就趕來了?！毙僚叩狡拮优c女兒面前，摸了摸辛憲英的小臉，又對妻子躬身一拜。“連累你了?！?/br>
    他的妻子嘴唇顫抖，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辛毗又走到荀氏面前，躬身拜了一拜。

    荀氏欠身還禮。

    辛毗來到審配面前，昂著頭，咧嘴一笑?！拔襾砹?。你是現(xiàn)在就殺，還是聊一聊？”

    審配還沒說話，審英搶先說道：“阿翁，君子一諾千金。既然辛君現(xiàn)身，那就先放人吧。若是談不攏，再殺不遲?！?/br>
    審配橫了審英一眼，欲言又止。他揮揮手，示意審英將辛評放下來，一起帶回監(jiān)獄，又示意辛毗道：“走走？”

    “敢不從命?！毙僚肮笆郑松先?。

    審配背著手，沿著城墻慢慢地走著，不時地看一眼城外，眼神陰沉。

    秋收已經(jīng)結束，一塊塊麥地只剩下麥茬，像是斑禿的頭皮。

    朝廷大軍圍城，審配看著城外的麥子成熟也不敢出城收割，眼睜睜地看著天子派人將麥子收割一空。他曾打算讓張郃、高覽出擊，阻撓天子收麥，或者直接燒了，卻被張郃、高覽婉拒了。

    他們的理由是燒了這些麥子，天子還是要征糧，最后苦的是冀州百姓。

    理由很正當，但審配卻懷疑他們別有用心，說不定已經(jīng)和天子達成了協(xié)議。

    這讓他對堅守鄴城的信心受到了重創(chuàng)，不得不想辦法逼辛毗現(xiàn)身。

    “天子的最后通諜，你應該知道了吧？”

    “知道了?！毙僚c點頭。

    “如果我非死不可，我一定會帶上你?！?/br>
    “這是我的榮幸?！毙僚Φ溃骸吧鷷r未能同心同德，死后或許能肝膽相照?！?/br>
    審配轉頭看著辛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覺得有這可能？”

    辛毗嘆了一口氣。“前車之鑒，后事之師。汝潁人與冀州人不合，致使大好形勢功虧一簣，兩敗俱傷，這個教訓還不夠慘烈嗎？”

    審配冷笑?！澳軓哪阕炖锫牭竭@句話，也算是不易?！?/br>
    “我雖不敏，知錯就改還是能做到的?！毙僚Ｗ∧_步，看向城外的大營，輕輕地拍了兩下城垛?！疤熳庸倘皇怯⒅?，但若非你我不合，他也不會贏得這么痛快。引而不發(fā)，就能使汝潁人與冀州人互相殘殺，想必他此刻一定很得意。”

    審配也停住了，與辛毗相隔數(shù)步而立。

    過了好一會兒，他幽幽地說道：“如果我肯降，他能放過我審氏一族嗎？”

    “不好說，我只知道，他現(xiàn)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先將我汝潁人殺得干干凈凈，破城之后，汝潁人再以報仇為名，將你冀州人殺得干干凈凈。他肯定不希望你投降，所以也別指望他輕易答應放過你審氏一族?！?/br>
    辛毗沉默了片刻，又道：“但誅九族的可能性應該不大?！?/br>
    審配懊惱的握起拳頭，用力砸在城墻上。“此子雖年輕，卻用心歹毒?！?/br>
    “也能理解。”辛毗眼中露出一絲苦澀。“孝桓、孝靈的殷鑒在前，要想與天下士大夫為敵，并且戰(zhàn)而勝之，沒點心機怎么行。當初世祖就想度田，最后不了了之，以后諸帝都有心無力，沒想到這件事卻被他辦成了，也是天意吧?！?/br>
    審配轉頭打量著辛毗，欲言又止。

    他能感受到辛毗的無奈，正如他的無奈。

    在天子面前，他們都是失敗者。

    天下的士大夫概莫能外，不管他們是追隨天子，還是與天子對抗。

    “還有轉機嗎？”

    辛毗沉默了良久。“或許有吧，但你我都看不到了?！?/br>
    “什么轉機？”

    辛毗慢慢轉過頭，迎著審配的目光?！案覇枌従?，是士大夫的淵源更久，還是皇帝的淵源更久？”

    審配目光一閃。“當然是士大夫，皇帝才幾百年?！?/br>
    “是啊，皇帝才幾百年，士大夫卻是三代以來就有，薪火相傳數(shù)千年。若不是張良、陸賈、賈誼、董仲舒輩前后相繼，劉氏豈能為帝？幾百年來，皇帝因士大夫而立，就算天子英武，又豈能棄士大夫而獨存？四民為士，看似分而治之，其實不過是一時緩兵之計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