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吏應(yīng)了一聲，又向裴茂行禮，轉(zhuǎn)身下去了。

    “巨光，恕我直言，安邑并不適合立都。”

    “為何？”裴茂長身而起。

    荀彧擺擺手，示意裴茂不要激動。

    裴茂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卻盯著荀彧不放。

    荀彧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低著頭，沉思片刻，再次抬起頭時，眼神中多了幾分篤定。

    “巨光以為，天子之志為何？”

    裴茂應(yīng)聲答道：“自然是平定天下，還于舊都，再興大漢。”

    “再興之漢，是光武所建炎漢的延續(xù)嗎？”

    裴茂欲言又止，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疑惑。

    他與荀彧交往的時間并不長。仔細(xì)算起來，也就是兩三個月。

    但人就是這樣。有的相處幾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有的只見過幾面，就一見如故，托以腹心。

    他和荀彧便是如此。

    這其中既有他們年齡相仿、志趣相投的原因，也有荀彧名實相副，的確有真才實干的原因。

    甚至后者才是關(guān)鍵。

    相比之下，他對另一位王佐之才就很不以為然。

    所以，對荀彧的問題，他不敢掉以輕心。

    天子是光武的子孫，他再興大漢，不是炎漢的延續(xù)，還能是什么？

    裴茂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涼州。

    毫無疑問，賈詡代表的涼州勢力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話語權(quán)。

    不管是眼前，還是將來，朝廷都必須考慮涼州人的意見，也會妥善安排涼州的政策，不可能再由關(guān)東人主導(dǎo)，動不動就打算棄涼。

    “文若，你是說，天子有意放棄洛陽，重回西京？縱使如此，也不影響在安邑建都……”

    裴茂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荀彧正看著他，雖然沒什么激烈的表情，卻讓他覺得羞愧。

    “如果只是平定天下，如舊劍新硎，不論將來是定都洛陽，還是定都長安，都不影響如今在安邑建都?？扇羰翘熳硬⒉粷M足于此，欲將舊劍回爐，千錘百煉，再鑄神器，那定都安邑就不合適了?！?/br>
    裴茂一驚，再次下意識地長身而起。

    “文若，天子竟有此鴻鵠之志？”

    荀彧微微頜首。“天子雖年少，卻見識高遠(yuǎn)，非我等可及。再造大漢，絕非還于舊都這么簡單?！?/br>
    他頓了頓，一聲輕嘆，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隱憂。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陽，于今一百七十年，積弊已深。若不能回爐重?zé)?，縱使天子圣明，也不過延續(xù)一兩代人而已。中興終究只是剎那盛世，難以長久?！?/br>
    裴茂連連點頭，卻沒有接荀彧的話題。

    朝廷的積弊是個敏感的話題，同時也是他和荀彧不多的分歧之一。若要分出勝負(fù)，絕不是晚餐前這點時間能夠的。

    況且眼下的重點也不是何為積弊，而是天子革除積弊的決心和舉措。

    “與涼州一般，如何安置匈奴人，也是天子必須考慮的事項之一。教化必不可少，征討同樣不可或缺。匈奴人擅殺單于，若朝廷不能定，匈奴人以為朝廷可欺，時時興兵南下，安邑尚可安否？”

    裴茂皺起了眉頭，久久不語。

    作為四戰(zhàn)之地，河?xùn)|最大的威脅不是來自中原或者關(guān)中，而是來自于北邊的高原。

    匈奴人的單于王庭就在美稷，對太原和西河形成了居高臨下的威脅。太原有雁門諸塞可守，西河卻已經(jīng)淪為匈奴人的牧場多年。匈奴人沿河谷而下，數(shù)日便可到達(dá)河?xùn)|。

    從這個角度來看，太原的確比河?xùn)|更適合立都。

    當(dāng)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平定匈奴人的叛亂，重新將美稷的單于庭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天子準(zhǔn)備親征美稷，可能就是這個計劃。

    長子裴潛天天泡在鐵官不露面，應(yīng)該也是為這個計劃打造軍械。

    他剛剛苦口婆心地勸阻的，也正是這個計劃。

    一瞬間，裴茂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

    劉協(xié)留楊修吃了一頓晚飯。

    晚飯很簡單。

    雖說不是以前那樣一碗麥飯、一碟醬，多了一些rou，甚至還有一杯酒。

    可是在楊修看來，天子還是太節(jié)儉了。

    “陛下，臣受猗氏、解縣的豪族款待，都比你這御膳豐盛?！睏钚抟贿叧砸贿呎f。

    劉協(xié)瞅瞅楊修?！安幌氤跃头畔拢蘖糁鲆瓜?。”

    “陛下，臣可沒有嫌棄的意思。”楊修笑道。

    與天子共進(jìn)晚餐，哪怕是只給他一碗清水，他也會甘之如飴。

    “臣只是說，雖說河?xùn)|這幾年屢經(jīng)戰(zhàn)亂，但這些豪族卻沒受影響。不僅沒受影響，他們的實力反而更強了。就臣耳聞目見，他們這幾年侵占拋荒耕地，招攬部曲，煮鹽鑄鐵，個個腦滿腸肥。若非親眼目睹，簡直不敢相信?！?/br>
    劉協(xié)卻一點也不驚訝。

    衛(wèi)固、范先敢造反，不就是因為有實力么。部曲逾千，存糧至少能支撐半年，他們飄了。

    如果不是被朝廷幾萬大軍圍著，他們絕不會輕易投降。

    其他人或許不如衛(wèi)固、范先這么豪橫，但實力也不弱。

    “這么說，河?xùn)|的戶口損失并沒有那么嚴(yán)重，大部分人還在本地，只是成了豪強們的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