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當(dāng)然會贏，”女人眼角眉梢染著沉沉暮色，嘆了口氣，“但是你不一定能贏。皇位更迭，陛下身邊的爪牙之士也應(yīng)理清才是，你父親可是丞相，定然脫不了干系?！?/br>
    顧宜寧顯然忘記了還有這茬，想起前世種種，父親倒是沒生命危險，只是丟了官職。

    他身為丞相不管在官場上如何jian詐，但終是無愧于民，這些年來整頓賦役，興修水利，清丈土地，修編律法，處理地?zé)o一不是民生大事，成果顯而易見，是大晉不曾有過的繁華盛景。

    是以哪怕北疆混亂了多年，中原及南下被波及程度也在可控范圍內(nèi)。

    顧宜寧知道他們在擔(dān)心什么，在擔(dān)心陸將軍的死與父親有關(guān)。

    如果真有關(guān)的話，怎么可能讓她嫁給陸旌。

    那不是將女兒送入虎口么。

    她抱住桂雁的胳膊，“桂姨，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他做事一點(diǎn)都不極端，會給人留三分余地，而且當(dāng)年如果沒有他的默許，我一個人也無法把你們放出來。他絕對不會陷害一個為國為民的大將軍?！?/br>
    歐陽遲嚴(yán)肅道：“宜寧，你考慮清楚了，這次我們幾個是歷經(jīng)百般周旋才來到此處的，殿下防我們防地緊，怕過不了兩天就趕我們離開了，機(jī)會只有一次?！?/br>
    顧宜寧被擔(dān)憂的眼神包裹著，仿佛她明天就要死去一般，有些窒息，她揪著衣領(lǐng)，從脖頸間拿出一塊小巧玲瓏的玉盒，將里面的一紙契約拿出來，“我有這個，殿下不會對我不好的?！?/br>
    歐陽遲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后，驚訝道，“想不到殿下還跟你玩過這種把戲？這真是他的手印？”

    “我們宜寧討人歡心的本事就是強(qiáng)，”另一人把紙奪了去，“殿下還真按了手印?！?/br>
    “給老夫看看?！?/br>
    一張薄薄的紙，被人小心翼翼地傳來傳去，每個人都慎重?zé)o比地傳遞，但越是緊張，就越是容易出錯。

    “該我了，拿來?！?/br>
    “嘖，別搶?！?/br>
    突然，一聲刺耳的撕裂聲猛地傳來。

    有人驚呼：“你們干什么！”

    顧宜寧抬頭看過去，只見兩位花白胡子的將軍手中各拿了一半的契約書，正無錯地同她對視。

    她手指微頓，目光由不可思議轉(zhuǎn)為黯淡無光，漂亮的眼睫晃了晃，渾身乏力地坐到椅子上。

    她想過千萬遍這張契約的消失方式。

    從沒想過眼前這種，此時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失落。

    但也僅止步于此，沒有憤怒，沒有崩潰。

    片刻后，略惋惜地嘆了口氣。

    反倒是另外兩位將軍面色蒼白，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汕汕地低頭認(rèn)罪，“倘若有天王妃想要離開，知會一聲便可，臣等寧死也會將王妃帶走?！?/br>
    顧宜寧抿了抿唇，安慰了幾句后將碎紙握在手中，揉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紙團(tuán)。

    “殿下！”

    “殿下安好！”

    門外守門的侍衛(wèi)聲音高昂，且?guī)е澮?，在給門內(nèi)的人通風(fēng)報信。

    歐陽遲眉頭一皺，流露出幾分慌張。

    顧宜寧隨手將紙團(tuán)塞進(jìn)腰間的香囊中，松了松臉上的神色，唇邊勾起一抹笑意，輕步走向門口。

    但男人迎門而進(jìn)時的氣勢實(shí)在是太過駭人，硬生生逼得她停在原地，邁不動腿。

    陸旌目光冷然地掃著室內(nèi)的一切，視線擦過顧宜寧的臉頰，定在她身后那群人身上，眸中風(fēng)雪似要把人吞沒。

    黑壓壓的烏云籠絡(luò)了整間客房，使得四處逼仄狹小起來，沉默中蘊(yùn)發(fā)著無邊的戾火。

    最終，眾人心理防線悉數(shù)繃開，身軀一震，一個個都曲起了傲然的雙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多言。

    他們的殿下，從來都是沉穩(wěn)的，淡漠的，運(yùn)籌帷幄且?guī)еc(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

    沒見過他發(fā)火。

    因?yàn)槿f事他都游刃有余，他周身那種冰冷的殘忍就足以讓人屈膝臣服。

    根本不需要用發(fā)脾氣來震懾外界。

    但此時，顯然有人觸動了他的底線。

    他們低下頭，臉上浮起疑惑，殿下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大動干戈，宜寧小姑娘是美地令人魂牽夢繞，但殿下絕不是那等會被美色沖昏頭腦的人。

    在北疆時，各種姿色的風(fēng)韻美人送往他帳中，皆以失望而歸，他從來都是不屑一顧。

    也罷，那些女子哪能和宜寧相提并論。

    難怪殿下上心。

    但年華終究會逝去，這世上總有大把的年輕姑娘，到時候，宜寧又該何去何從？

    幾人又是一陣擔(dān)憂和喪氣，生無可戀地呆跪著，靜等懲罰的到來。

    左等右等，等來一句語氣淡淡的問話聲。

    陸旌道：“你哭什么？”

    顧宜寧視線一片朦朧，模糊了男人孤寂清漠的身影。

    她聞言抬手抹了下眼角，居然真的有眼淚掉下來。

    悄無聲息間，又將陸旌的心緒攪成了一團(tuán)糟。

    顧宜寧挪動腳步，慢慢走過來，他下意識看了眼地上的雜物，確保不會被什么東西絆倒。

    直到小姑娘穩(wěn)步窩到自己懷中，緊著的心弦才徹底放下。

    懷中的人又可憐兮兮地用他衣襟抹了把眼淚。

    陸旌有些煩躁。

    得心虛成什么樣兒，才能在他一句話沒說的情況下，哭地這般真誠。

    顧宜寧將頭埋地更深了些，她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

    剛才滿心歡喜跑過去后，看到陸旌的第一眼就想哭，以至于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心中的酸澀不斷發(fā)散。

    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無所不能頂天立地的時琰哥哥這么可憐。

    讓她不得不想起多年以前兩人初次見面的那則雨夜，他臉上的神色也如今天一般沉寂，眼中毫無光彩，如同行尸走rou。

    這滿屋子里的人，也算是他的心腹。

    卻都合聚起來打算把他好不容易娶到的王妃送走。

    所有人都懼怕他敬畏他，他鮮少嘗過被真心相待的滋味。

    也好像從未有過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他將心門嚴(yán)防死守，圍地密不透風(fēng)，什么事都自己擔(dān)著自己消化。

    那是他從小到大形成的習(xí)慣，因?yàn)樯磉厸]有任何依靠，老夫人年邁受不得激，陸夫人脆弱，他小小年紀(jì)就是家中唯一的支撐。

    連自己也時時去煩擾他，給他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顧宜寧輕嘆口氣，靜靜聽著耳邊的心跳聲，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想回家?！?/br>
    陸旌沒有說話，微微俯身抱起了她，轉(zhuǎn)身離開。

    -

    酒館二樓，衛(wèi)茯苓低頭看著兩人親密的背影，以及緩緩離去的馬車，滿桌食物都沒了味道。

    她撒氣地將筷子扔出去，因一時沒控好力度，筷子尖直直地往另一桌旁坐著的女子身上撞。

    侍女忍不住驚呼，“縣主，怎么辦?！?/br>
    衛(wèi)茯苓隨意瞥見那女子一身粗布衣物，旁邊還放了個包裹，像是逃難來的，她嫌棄地皺了皺眉，“大驚小怪?！?/br>
    女子對面戴著斗笠的少年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隨手捻起桌角的竹筒，擋下不長眼的筷子，接著緩緩一揚(yáng)。

    臟兮兮的筷子換了個方向，又沖衛(wèi)茯苓的方向射過去。

    直中她的臉頰，狠狠一砸，砸出個紅印。

    衛(wèi)茯苓用帕子擦下臉上殘留的食物余渣，氣地站起身，火氣沖沖地質(zhì)問：“你敢砸我？”

    她身后侍女也趾高氣昂，“這可是冀遠(yuǎn)候的茯苓縣主，還不趕快道歉！”

    斗笠少年壓低帽沿，兀自添了杯新茶，傲氣斐然。

    同行的布衣姑娘跟他截然相反，手中攥著一張長陽郡主的尋人畫像，手指在不受控制地抖。

    衛(wèi)茯苓見兩人各有各的事，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抬腳踢了下桌沿，“放肆，你，給本縣主磕頭認(rèn)罪！”

    少年冷瞥了眼她踩過的地方，淡道：“一張紅木雕花桌子，值二兩，記得賠。”

    衛(wèi)茯苓低頭，瞪圓了眼，只見桌上層紋欲裂，絕對不是她一腳能踢出來的，對方內(nèi)力驚人。

    她不敢再輕舉妄動，今日出門侍衛(wèi)帶得少，加起來都不及少年一根手指，滿腔火氣擠在腹中無法發(fā)泄，郁悶地要死。

    只記清楚兩人的裝扮，好等來日報復(fù)。

    轉(zhuǎn)身的時候又撞上一白衣女子，對方紋絲不動，她被撞得連連退了幾步。

    白衣女子眼高于頂，跟沒看見似的，徑直對著另一桌的白衣銀面男子鞠了一躬。

    衛(wèi)茯苓收回視線揉了揉手肘，低聲罵一句晦氣。

    瑜洲城明明是她的地盤，一天下來居然被外人欺負(fù)了兩回。

    真是離奇，最近來得都是些什么人。

    她憤憤轉(zhuǎn)身離去。

    那邊，白衣女子福身喚了聲“公子”。

    男子白衣勝雪，手臂搭在窗沿，目光悠悠望向遠(yuǎn)處。

    女子輕問：“公子在這里守了半日，可否撿到了您口中所說的便宜？”

    男人微微一笑，如謫仙般超脫，“如珍如寶的便宜，豈能輕易撿到，我運(yùn)氣沒那么好。”

    -

    馬車駛回芙蓉軒的路上，顧宜寧安靜地望著對面的人。

    陸旌閉目養(yǎng)神，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只跟她說了一句話。

    還是句含著輕淡譏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