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可人世不無趣?!?/br> ‘我阿姐告訴我,我一定要去人間看看?!?/br> ‘在毒瘴淵的時候,她抱著靈智未開的我,為我講黃昏時村落里升起的炊煙,早春時開在山間小路邊的野花,還有集市上嘈雜的人聲和meimei手里紅艷艷的冰糖葫蘆?!?/br> ‘我從前也在想,為什么偏偏是我生來就懷著那一點微末的阿修羅血脈,為著這點血脈,被關(guān)在毒瘴淵中十二年,像個怪物一般長大?!?/br> ‘天道生而厭棄我,我所在意的,必然失去,我所珍視的,盡數(shù)不在。世間無人,知我愛我。’ 謝微之也曾執(zhí)念不解,她也花了許多年,才終于放下。 ‘天道如何,故人又如何?’ ‘我愛這世間,愛世間山水花木,愛世間清風(fēng)朗月,更愛世間美酒佳肴。’ ‘我不必為誰活著,我愛這世間,所以我想活著。’ 謝微之對平生說了很多,這是她之前從未對人剖白過的心意。 她遇見過很多人,卻沒有人能停下來看她的心,直到這虛空之中,遇見不通情愛是非的域外荒魂,有些話才能說出口。 平生不明白,他當(dāng)然不會明白。 ‘你可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平生說,其實他活了那么久,也未曾見過幾個人。 謝微之體內(nèi)的隕星漸漸要熄滅了,這意味著,她的生命,也快要隨之一起熄滅。 第二塊隕星,對她已經(jīng)沒用了。 ‘你要死了?!缴愂龅?。 謝微之點點頭,她當(dāng)然知道。 ‘你想活么?’ ‘若是可以,誰不想活?不過金丹破碎,卻是無解的死局。’謝微之自嘲道。 ‘也未必沒有辦法?!?/br> ‘幾千年前,我見過一個阿修羅族的瘋子,他破開虛空,進入業(yè)火地心,想借業(yè)火重塑身軀?!?/br> 謝微之喃喃道:‘我只聽說過,業(yè)火能燃盡世間萬物,卻不曾聽說它還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業(yè)火將他的身軀和神魂,燒得干干凈凈?!?/br> 不知是不是學(xué)了謝微之,平生這句話,帶著一點諷意。 只是既然不成,何必多言? ‘其實他的想法不錯,阿修羅血脈在身,業(yè)火的確能助他重塑身軀,可惜,他的神魂撐不住業(yè)火燃燒的痛苦,失去意識,就此在業(yè)火中化作飛灰?!?/br> ‘你想試試么?’平生問她。 你想試試,在業(yè)火加身的痛苦之中,求得一點微末的重生之機么? ‘我想試試,哪怕只有一絲希望?!?/br> ‘平生,我想活下去。’ 謝微之答得篤定,可是當(dāng)身體真陷在業(yè)火地心中時,她才明白,那是怎樣一種痛苦。 她在烈焰之中慘叫著,當(dāng)血rou燃盡,神魂似乎也要在業(yè)火中化為虛無。 謝微之覺得,她應(yīng)該撐不下去了。 耀目的白光落入業(yè)火地心,本沒有形體的域外荒魂化作模糊的人形,將她攏在懷中,額頭相抵。 ‘平生…’ 謝微之的神念在荒魂的護持下,終于抱住了一絲清明。 ‘你來做什么?’ ‘來陪你。’ 第101章 域外荒魂懂了情愛,也能…… 業(yè)火之中, 謝微之的神魂被那團白光懷抱著,一剎那,有眼淚墜落。 業(yè)火能燃盡世間萬物, 哪怕強大如虛空荒魂的靈體,在業(yè)火地心中, 也會慢慢化作虛無。 平生以耗損自身靈體為代價,護住了謝微之靈臺一點清明。 可是為什么? 他是無情無欲的域外荒魂,自虛空混沌中生, 沒有形體,強大得叫一方天道忌憚, 他為什么要損耗自身,護住謝微之? 還是說域外荒魂,其實也能生出人的情感么… 那一瞬,謝微之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如果這一次,我能活下來, 你隨我去人間,可好?’灼灼火焰中,謝微之對平生道。 我?guī)闳ト碎g,看紅塵萬丈, 盛世煙火。 他再也不是沒有歸處的域外荒魂, 他是謝微之的平生。 謝微之一次又一次被人放棄, 許多人說愛她, 說要陪著她,最后, 卻都只留下她一人。 她知道他們的不得已,可縱有千般萬般不得已,終究也不過是她不夠重要罷了。 可是在這虛空之中, 卻有不通人情的域外荒魂,愿意陪著她,墮入煉獄。 她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謝微之伸手,攏住那片白光。 業(yè)火中的煎熬,似乎沒有盡頭。 謝微之記不得過了多久,在虛空之中,時光好像失去了意義。 平生的靈體只剩下一點微末的力量,好在謝微之的身體在無數(shù)次生死的淬煉之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痛苦。 謝微之知道,平生不能再留在業(yè)火地心中,若是再留在此處,待靈體耗盡,他便會回歸混沌,或許千年萬年后還能復(fù)生,但那便不是謝微之識得的平生了。 謝微之將已經(jīng)意識模糊的靈體,從虛空裂縫送入修真界。 ‘平生,你等我?!?/br> 等我回去,等我,帶你去看這人間。 只是謝微之不知道,在她回到修真界之時,所有在虛空中,有關(guān)于平生的記憶,在天道限制下模糊。 她記得自己在業(yè)火中煎熬兩百年,卻不記得,有一抹域外荒魂也在業(yè)火之中,陪了她近兩百年。 那是她的平生。 而兩百多前,一道星芒劃過天際,虛弱至極的域外荒魂未曾被天道發(fā)覺,悄然落在瑯琊晏氏族地。 也就是那一日,晏鳴修的妻子蕭凝,懷上了一個孩子。 蕭凝身少時體根基受損,醫(yī)者斷言其難以孕育后嗣,好在修士于親緣傳承,并不如世俗凡人一樣執(zhí)著,晏鳴修從未在意此事。 對于這個意外的孩子,蕭凝心中是純?nèi)粴g喜。 只是十月之后,嬰孩降世之時,龐大的力量一瞬爆發(fā),蕭凝難產(chǎn)。 臨死前,她抓著晏鳴修的手,要他答應(yīng)自己,好好保護這個孩子。 這是他們的孩子,于蕭凝而言,那只是他們的孩子。 晏鳴修只能哽咽著應(yīng)下。 他為這個孩子,取名叫平生,晏平生。 這大約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 晏家上下都對晏平生的出生感到歡喜,因為晏家家主與眾長老斷定,他乃是受天道庇護,生來有大氣運的天命之子! 待他長成,必能保晏家下一代昌盛無憂。 唯有晏鳴修抱著那個孩子,沉默無言。 晏鳴修當(dāng)然知道晏平生的不同,他出生爆發(fā)那一刻的力量,叫元嬰期的晏鳴修,一夕合道。 可那又如何,這是他和阿凝的孩子,他答應(yīng)了阿凝,要好好護著他。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玩笑,注定被天道排斥的域外荒魂,卻投生成為受其偏愛的天命之子。 生而為人的域外荒魂,一開始,并不懂人類的七情六欲。 夏日鳴蟬聒噪,坐在亭中的孩子抬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具精美的木偶。 他吐出兩個字:“真吵。” 那一剎,晏家之中,天地為之沉寂,晏鳴修看見,數(shù)只鳴蟬從樹梢墜落,悄無聲息。 言出法隨,那時,晏平生甚至還沒有步入修煉一途。 晏鳴修心底涌起一股深沉的寒意,倘若掌握這樣力量的,是一個不通人情,將天地萬物視作螻蟻的存在,那會是怎樣一場滔天的禍?zhǔn)隆?/br> 晏平生無疑是幸運的,他遇上了蕭凝和晏鳴修這樣一對父母,一個拼死生下他,給予他最深沉純粹的母愛,一個明知他來歷有異,也盡力護著他,教他何為人,何為愛。 晏平生知道自己與旁人不同,他體會不到尋常人生來便有的喜怒哀樂,愛憎怨怒,他只能努力去學(xué),為了晏鳴修,他努力將自己偽裝做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直到遇見謝微之。 晏平生終于體會到,自心底而生的歡喜。 這世間有一個人,他只要在她身邊,便覺得歡喜,無論做什么,只要與她一起,那都好。 可是,離淵手下,晏平生義無反顧擋在謝微之面前,他體內(nèi)金丹,于那一刻生出裂紋。這具裝著域外荒魂的身軀,泄露出一點氣息。 凡世之中,七情之氣席卷灌入體內(nèi),晏平生孤身站在巷口,耳邊是嘈雜人聲,他明明身在人間,卻融不進這人間煙火之中。 他本就不屬于這世間,晏平生不是天命之子,而是不當(dāng)存于此世的域外荒魂! 天邊積聚起濃云,一場大雨倏忽而至,瓢潑雨聲之中,晏平生睜開眼。 晏平生不屬于此世,可他已經(jīng)不想回到虛空之中。 他心中已然有了牽掛,他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