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荒魂，不當(dāng)存于此世！”

    晏平生倚在謝微之懷中, 仿佛安然入眠，他的側(cè)臉柔和而蒼白。

    謝微之微垂下眼睫，指尖撫上他有些蒼白的側(cè)臉，流瀉出一點(diǎn)獨(dú)屬于晏平生的溫柔。

    她抬頭，眸光澄明透徹：“他是晏平生?！?/br>
    于她而言，晏平生就只是晏平生，至于什么域外荒魂，謝微之一點(diǎn)也不在乎。

    老板娘怔怔望著她的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愣在原處。

    良久，她才輕嘆一聲：“他放任自己吸收七情之氣，甚至奪取此間活物生機(jī)強(qiáng)盛自身，這具人類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來自域外的荒魂?！?/br>
    虛空之中，千年萬年于混沌中生出一點(diǎn)靈光，便是域外荒魂。

    它游蕩在虛空，無論靈氣，還是任何活物的善惡之念，七情之氣，甚至生機(jī)，都能為其吸收，強(qiáng)大此身。

    是以域外荒魂，能輕易毀去一方世界的生機(jī)，自然為天道所排斥。

    說起來，老板娘也不太明白，為何晏平生會作為人藏匿于世間，以域外荒魂的強(qiáng)大，天道如何會允他進(jìn)入此世？

    生于虛空的域外荒魂，又怎么可能會散去自身所有修為，以瞞過天道耳目，前往人世？

    它沒有理由這么做才是。

    “你可知，你護(hù)著的人，有能力，將這天下化作一片死地？”老板娘沉聲問道。

    謝微之扶在晏平生肩上的手一緊。

    她當(dāng)然知道，方才在瓊?cè)A地宮中，她親眼看見了晏平生只差分毫，便要奪取在場修士的生機(jī)為己用。

    若不是謝微之的那句話，大約，那些修士中，沒有任何一人能平安走出瓊?cè)A地宮。

    可晏平生終究沒有那么做，他停了下來。

    謝微之叫他停下來，他便停了下來。

    “我知。”謝微之答道，“可他不會?！?/br>
    老板娘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沒有太多感情的笑：“你憑什么這么覺得?！?/br>
    “為了我，他不會那么做?！敝x微之篤定道，墨色雙眸與老板娘相對，長發(fā)散落風(fēng)中，便在這一刻，風(fēng)刮過樹梢，仿佛響起一曲悲歌。

    晏平生會為了謝微之，做人，而不是一抹域外荒魂。

    老板娘瞧著她，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帶著一股濃重的悲慟：“你便那么相信他么...”

    “是。”謝微之答得沒有絲毫猶豫，就如晏平生會為了她一句話，寧肯反噬自身，也要停下一樣決絕?！罢l要動他，先過我這一關(guān)。”

    老板娘望向天邊，日光燦燦，她仿佛是覺得有些刺目，因此虛抬起手掩了掩雙眼。

    “你以為，以你化神修為，能擋得住我么？”她的聲音很輕，尾音微帶了些沙啞，顯出十分的繾綣婉轉(zhuǎn)。

    身為執(zhí)法者，她自然有立身之依仗。老板娘不覺得，化神期的謝微之能力攔得下自己。

    謝微之將晏平生放下，讓他靠著樹半躺，眼神柔和。

    等她站直身，眸中已是一片冷然。千機(jī)在手中化作長劍，劍鋒凜冽：“攔不攔得住，試過才知。”

    謝微之擋在晏平生身前，風(fēng)拂動她素白裙袂，她平靜道：“請道友，賜教?！?/br>
    晏平生從未對謝微之說過愛字，謝微之更不曾對晏平生許下什么諾言?？删拖裨陔x淵面前，晏平生護(hù)住謝微之一般，今日，謝微之也同樣擋在晏平生身前。

    老板娘眼中映出她決絕的身影，滿懷孤勇，只為一人，叫人心中微澀。

    她闔上眼，良久，嘆息著說道：“你走吧?！?/br>
    謝微之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zhàn)，沒想到老板娘竟然就這樣輕易放他們離開，一時有些怔忪。

    片刻后，她抿了抿唇，輕聲道：“謝謝?！?/br>
    老板娘沒有應(yīng)聲，直到謝微之扶起晏平生要離開之際，她才又開口：“今日我放過他，天道卻不會。”

    晏平生的存在，已經(jīng)暴露在天道之下，就算老板娘暫時放過他，天道也一定想辦法滅除這本不屬于此世的荒魂。

    “就算是天道，也休想從我身邊帶走他?！?/br>
    謝微之一生，從來都是逆天而行。

    老板娘看著那道遁光消失在天際，神情悵惘。

    片刻后，她捂住心口，眸中泄露出痛色。執(zhí)法者受天命行事，天道自然也有左右其的辦法。

    “狗天道！”老板娘低聲罵道。

    錐心刺骨的疼痛從五臟六腑傳來，老板娘痛得變了臉色，她半跪在地，急促地喘息著。

    眼前模糊地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身影，老板娘疼得有些恍惚，口中喃喃道：“我也是為了一人，努力做一只妖啊…”

    *

    從東境到藥王谷，有數(shù)萬里之遙，即使以謝微之化神修為，也足足耗費(fèi)十日，不眠不休，方才來到藥王谷外。

    只是此刻，藥王谷山門緊閉，不見任何弟子出入，耳畔聽得枝上鳥雀嘰喳之聲，謝微之只覺得一切平靜得有些詭異。

    她皺眉，揮出一道靈光，化作飛鳥探入谷中。

    這道靈光恍如泥牛入海一般沒入藥王谷，瞬間就與謝微之失去了聯(lián)系。

    她不由得面色微變，這藥王谷中氣機(jī)似乎被盡數(shù)鎖定，所有靈氣都匯聚向了同一處...

    拂袖立于半空，自上而下望去，靈力聚在雙眸，一切便看得更加分明。

    整個藥王谷的靈氣和生機(jī)，都被抽取著流向同一處，谷中草木盡數(shù)枯萎，深深淺淺的霧氣繚繞谷中，一切都顯出頹敗氣息。

    謝微之暗自心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宗門外的陣法禁制未曾被破壞，難道此禍來自藥王谷之內(nèi)？

    當(dāng)年她在容遲身邊待了些時日，也聽說過，丹修有能力不足，便借萬物生機(jī)煉丹的法子，只是此舉有傷天和，為人不恥。

    藥王谷弟子，是萬萬不可動此邪念的。

    谷內(nèi)草木如此，那藥王谷弟子...

    便在這時，藥王谷中，木知謠吞服一顆丹藥，運(yùn)轉(zhuǎn)靈力，護(hù)持住身后修為更低的弟子。

    她唇色發(fā)白，經(jīng)脈隱隱傳來刺痛，在她身旁的藥王谷大師兄、二師兄面色更是難看。

    木天青為心魔所惑，妄圖以宗門上下的生機(jī)，重?zé)捇靥斓?，而藥王谷上下，無一人有防備。

    身為藥王谷掌門，木天青一生救死扶傷無數(shù)，是藥王谷弟子心中最敬重仰慕之人。

    沒有任何人知道，早在兩百多年前，他心中就生了心魔。

    心境受損，修為跌落，木天青眼見自己陽壽將近，便想煉制九品回天丹為自己續(xù)命。偏偏就在煉成前夕，太衍宗之事傳開，當(dāng)年之事公諸于眾，眼見重傷的容遲，木天青心神動蕩，回天丹也就煉制失敗。

    或許他心中，也實(shí)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才會叫心魔占了上風(fēng)，運(yùn)用禁術(shù)，重?zé)捇靥斓ぁ?/br>
    他驟然發(fā)動，藥王谷中無一人有所防備，為禁術(shù)所制，被強(qiáng)行抽取生機(jī)。

    好在木知謠兩位師兄修為不低，與她一起強(qiáng)行運(yùn)轉(zhuǎn)靈力護(hù)住門下修為低下的弟子，才沒有叫他們被立時抽空生機(jī)而亡。

    就這樣僵持月余，他們并無能脫身之法，生機(jī)一日日緩緩流逝，回天丹將成，藥王谷眾弟子也到了強(qiáng)弩之末。

    木天青這顆回天丹，是用藥王谷大半弟子性命換來。如木知謠等修為較高者，或得不死，也必然會傷了根基。

    謝微之皺眉看著下方，終于伸手一招，千機(jī)化作青竹握在手中，她凝神，靈力和業(yè)火纏繞上千機(jī)，對準(zhǔn)陶然居的位置，重重斬下。

    陶然居中，施展禁術(shù)的木天青受這一擊，噴出一口鮮血，跌坐地面，一點(diǎn)業(yè)火正好燃盡纏繞他周身的心魔。

    恢復(fù)清醒的木天青看著丹鼎中即將煉成的回天丹，滿心不可置信。他又看著窗外，只見草木枯萎，一片荒頹衰敗之景。

    這里，本是草木深深，奇花異草無數(shù)的藥王谷??！

    “我都做了什么啊？！”木天青捶著地面，痛不欲生。

    身為醫(yī)者，身為丹修，他怎么能動用這樣狠毒的禁術(shù)煉丹？

    藥王谷數(shù)千年清名，果真是盡毀于他一人之手?。?/br>
    “藥王谷祖師在上，弟子...罪該萬死...”木天青俯下身，灰白發(fā)絲散開，沒有一點(diǎn)光澤。

    誰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悔意，只是世間之事，從來不是后悔便能改變的。

    或許從一開始，木天青以師徒之義，兄妹之情，逼容遲挾恩以報之時，一切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

    木天青分明知道，他取謝微之三滴心頭血是不義之舉，卻還是這么做了。

    此舉有違木天青道心，他因此生出心魔，境界跌落，才有今日藥王谷滿門之禍。

    “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蹦咎烨喾诘孛?，慘笑道。

    此刻的他，就像垂暮的凡世老人。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木天青慢慢直起身，盯著那枚散發(fā)著瑩瑩靈光的回天丹。

    只要服下這枚回天丹，他就能恢復(fù)境界，延壽數(shù)百載。

    木天青慘淡道：“我又如何能這么做...”

    他如何有臉服下這枚奪取藥王谷上下生機(jī)煉成的回天丹？

    他絕不能一錯再錯。

    木天青伸出枯瘦的手指，緩緩一招，回天丹便落在了他掌心。

    這是他最后的希望，唯一生的希望。

    木天青眼中劃過痛色，他閉上眼，手中用力，捏碎了那枚回天丹。

    龐大的藥力頓時在他身周爆發(fā)，慢慢擴(kuò)散蔓延，枯死的草木在回天之力下顫動著，生出一點(diǎn)代表希望的新芽。

    正盤坐著恢復(fù)氣息的木知謠感知到這股藥力，怔怔地抬起頭，她此時尚且不知一切原委，眼中卻若有所覺地滑落一行淚。

    回天丹的藥力，能助這些被強(qiáng)行奪取生機(jī)的弟子恢復(fù)，但這也意味著，木天青放棄了自己最后續(xù)命的機(jī)會。

    *

    謝微之在陶然居中見到了木天青，他盤坐在正廳之中，灰白的發(fā)沒有絲毫光澤，整個人都透著接近死亡的腐朽，只是面上神情卻稱得上安詳。

    木知謠陪在他身旁，眼眶泛紅，沉默地看著謝微之扶著晏平生走入房中。

    “道友，兩百余年未見，你風(fēng)采更勝往昔?！蹦咎烨嘞蛑x微之點(diǎn)頭施禮，他沒有起身。

    他現(xiàn)在，實(shí)在沒有余力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