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也沒有人覺得,九韶是故意讓著謝微之。 兩人招招對準(zhǔn)要害, 分明是誰都沒有留情。 在場同為化神境界的修士看著這一幕,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若是自己,能接下這二人中任何一人幾招。 “聽聞?wù)情w少主九韶,乃是摘星閣主與十萬大山中九尾天狐生下的獨(dú)子, 這還是我頭一回,見他露出原形?!?/br> “妖族果然天生□□強(qiáng)橫,方才受的那幾杖,換了人族, 必要重傷?!?/br> “右眼紅蓮...這分明就是傳說中, 阿修羅一族的徽記??!這位太衍宗謝師姐, 竟然是阿修羅血脈?!” “怎么可能?!阿修羅一族, 早在千年前自絕于世間,怎么可能還會有血脈遺留!” “她血脈顯見不純, 許是后天強(qiáng)行融入,只是那樣的法子,實(shí)在是有違天道人倫...” “你們都忘了, 當(dāng)年太衍宗大師兄,也就是今日繼任掌教的司擎真人,不就是從北境帶回了一個(gè)有阿修羅一族血脈的孤女么。那事情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許多人都覺得,這樣人造的怪物,當(dāng)斬草除根,以防日后釀成大患?!?/br> “那如何又留下了她?” “據(jù)說是青松真人親自出面,擔(dān)保定會引她修正道功法,倘若其墮入魔道,為害世間,太衍宗定會親自將其誅殺?!?/br> 謝微之的靈根天賦低下,修行功法速度自然極慢,但她身懷阿修羅一族血脈,可以血煞之氣為食,也就是說,她若修魔道血煉之功法,修為必定一日千里。 可她若真的修魔道功法,血煞之氣固然會蘊(yùn)養(yǎng)體內(nèi)阿修羅血脈,但同樣,也會誘發(fā)阿修羅族冷血弒殺的天性。 那樣的謝微之,就注定只能成為煉獄之中沉淪的怪物,而不能稱之為人。 如果不是血溟宗抓去乘云,如果不是司擎前去解救乘云,謝微之在毒瘴淵中待上百年,出世之后,便會是整個(gè)修真界的災(zāi)難。 “不是說她血脈稀薄,絕無可能覺醒么?怎么如今她好像覺醒了一半血脈?” 謝微之右眼燃燒的灼灼紅蓮,每個(gè)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阿修羅血脈,真有這般威勢么...” 連九尾天狐,也非一合之?dāng)场?/br> 有人低喃道,語氣很是復(fù)雜。 修真之人,有誰不渴望力量呢?又有幾人,看到了這般力量,能不動心。 倘若我也能有阿修羅血脈,豈不是... 只是這樣的想法,也只能在心中想想,決計(jì)不能宣之于口。 在眾人心思各異之際,謝微之踏著九韶的心口,向下一踩,兩人重重地從半空摔落。 九韶躺在地面,長發(fā)散亂,一身紅衣染上暗紅血跡,他仍是笑著,唇上是殷紅的血,襯得膚色越發(fā)蒼白。 謝微之半跪下身,左手扼住他的脖頸,眼神冰冷。 “來,殺了我。”九韶眸中滿是瘋狂,他咳嗽著吐出一口鮮血,話中卻還帶著笑音?!拔⒅瑲⒘宋?!” 殺了我,這樣,你就會,永遠(yuǎn)記住我了。 那只小狐貍,不過和謝微之相處了短短兩個(gè)月,卻將她的性情摸了個(gè)清清楚楚。 那只小狐貍,天生就那么聰明。 九韶看著謝微之,目光神情而瘋狂:“殺了我?!?/br> 所有人都望向這兩人,為九韶說出的話甚感莫名。 瘋子,他們想,原來摘星閣少主,真如傳聞中一般,是個(gè)徹頭徹尾的瘋子。 聞清觴的手在衣袖中緊緊握成拳,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該說什么。 在這個(gè)時(shí)候,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說不出。 九韶,微之—— 所有人都想知道,謝微之會怎么做,是不是真的會殺了九韶。 摘星閣主臉色陰晴不定,若是放任九韶死在此處,摘星閣在修真界便是顏面盡喪。 她不在意九韶的生死,卻在意摘星閣和自己的顏面。 九韶的母親,從來不在意他的生死。 就連他的出生,也不過是一場順應(yīng)天命的交易。 摘星閣主推衍星盤,算出自己命中與九尾天狐有一子,便前往十萬大山之中,與九尾天狐族長,做了一筆交易,誕下九韶。 之后,她回歸摘星閣,將九韶留在其父身邊,不曾過問分毫。 直到數(shù)十年后,摘星閣主算出九韶于己身修煉有益,才再次前往十萬大山,將他帶去摘星閣。 從頭至尾,她都沒有在意過九韶的想法。 好像那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可以任她隨意擺弄的物件。 妖族壽命悠長,被帶離十萬大山之時(shí),九韶不過是只連人形都還化不出的小白狐,他耗盡力量強(qiáng)行破開摘星閣禁制,回到十萬大山,他的父親卻對他避而不見。 九韶在九尾天狐族地外等了十日,都沒有人來看他一眼。 他回不了家,或者說,他沒有家了。 小小的白狐哀叫著,離開十萬大山,一步三回頭,可終究,沒有等到他想看見的那個(gè)人。 天命,天命... 如果可以選擇,九韶寧愿自己從沒有出生,也好過做所謂天命c(diǎn)ao縱下的傀儡。 他憎惡天命,又無法擺脫天命。 無形無跡,又無處不在的天命。 ——直到他遇見謝微之。她是他的天命,也是九韶能抓住的,唯一違抗天命的機(jī)會。 他要借她的命,去斬天命! 你后悔么? 不,九韶想,他不會后悔的,因?yàn)樗K于違逆了一次天命,哪怕他那么痛苦,他也終于,違逆了天命。 從一開始,他的出生就不被人期待,這世上,沒有人盼他活著,沒有人教過他,該如何做一個(gè)人。 他只能自己渾渾噩噩地活著,只顧自己心意地活著,左右,這天下間,也沒有人愛他。 九韶知道自己是個(gè)瘋子,那有什么關(guān)系,瘋便瘋吧,他要他們,陪他一起瘋。 “微之,殺了我——”九韶笑聲嘶啞,染血的右手握住謝微之手腕,在自己脖頸收緊,“殺了我,你總不會,還舍不得吧——” 謝微之掙脫了他的手,眼神沉靜,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右手千機(jī)化為長劍,謝微之握住千機(jī),對準(zhǔn)九韶的狐尾斬去。 三條狐尾斬下,九韶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嘶吼,面目因?yàn)閯⊥炊查g猙獰無比,鬢發(fā)間滿是細(xì)密的汗珠。 狐尾是九尾天狐一族靈力源泉所在,斬?cái)嗳龡l狐尾,等同于要了九韶半條命。 千機(jī)化為手鐲回到腕上,謝微之站起身,自高而下俯視著九韶:“取你三尾,從此你我之間,恩仇兩清。” “為什么,不殺了我?!”九韶忍著劇痛,面上強(qiáng)行扯出一個(gè)笑。 哪怕再痛,他也要笑著,無論在何種境況前,他都要笑著。 眼淚是這世上,最軟弱無用的東西。 “取你三尾,是你欠我的命,留你六尾,是我欠別人的命?!?/br> 謝微之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她是如何從十萬大山中逃出的。 九韶為斬天命設(shè)下的陣法,怎么會是當(dāng)初只剩下筑基修為的謝微之能破解的。 “是你父親,耗盡畢生修為,將我救下?!?/br> 九尾天狐的族長,是即將要突破合道的大能,但要在天命陣法下救出謝微之,也被因果之力反噬,當(dāng)場坐化。 他用最后一點(diǎn)靈力,將謝微之送出十萬大山,而后就在呼嘯的山風(fēng)中,緩緩化作飛灰消散。 是九韶的父親,救了謝微之。 “我欠他一條命,如今,還給你?!?/br> 九韶嘴角的弧度緩緩落下,他臉上,終于沒有了笑容。 謝微之側(cè)過身:“九韶,你也是,被人愛著的。” 只是有些愛,不能宣之于口。 九韶父親為什么不肯將他留在十萬大山?因?yàn)槭f大山靈氣有異,若是長久生存于此,往后一旦離開其中,身體便會日漸衰弱。 這便是為何十萬大山中妖族眾多,修為高深者眾,卻沒有妖族離開十萬大山,于修真界肆虐。 當(dāng)日摘星閣主便是以此為借口,才說服九韶父親,從他手中帶走年幼的九韶。 這是個(gè)秘密,這當(dāng)然是個(gè)秘密,十萬大山是摘星閣禁地,修真界一干人等只聞聽其存在,少有人親入其中。 十萬大山很大,可對一些人來說,它又太小。 九韶的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去看看真正的世界,能真正地自由,而不是困居十萬大山中,永遠(yuǎn)與山中妖族為伍。 可是他犯了一個(gè)和摘星閣主相同的錯(cuò)誤,他想給九韶自己認(rèn)為最好的未來,卻沒有問過九韶的想法。 沒有人問過九韶,他想要什么。 他躺在日月同升之中,風(fēng)中粉白的落花墜落,九韶的神情一片空白。 謝微之不再看他,抬步向前走去。 十萬大山之中那只小狐貍和謝微之的故事,到這里,就該結(jié)束了。 所有恩,所有仇,都在今日了結(jié),從此以后,九韶此人,與謝微之,再無半分干系。 九韶躺在地上,望著明媚的日光,今日的陽光,實(shí)在刺目得緊,刺得人雙眼發(fā)酸,幾欲落淚。 狐尾被斬的疼痛在這一刻遠(yuǎn)去,九韶回憶生平,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他這一生,真正記得清楚的,也只有幼時(shí)在九尾天狐族地的日子和與謝微之相處的短短兩月。 他化出原形,來到謝微之身邊,是要借她的性命,去斬天命的。可當(dāng)他真的在她身邊做了小狐貍時(shí),便不想做九韶了。 不想做什么摘星閣少主。 但他只能是九韶,他注定不是十萬大山中無憂無慮的小狐貍。 他這一生,能稱得上歡喜的時(shí)刻,竟然那樣少。 “微之,你恨我么?”九韶輕聲問道,細(xì)微得像一條將要繃斷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