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而謝微之的態(tài)度,讓相里鏡覺得,總有一日她會離開他。若是他真的成事,她… 陷入偏執(zhí)的相里鏡,請來了傳聞中隱居的煉氣士,在謝微之所住的小院外布下陣法。 那是一個(gè)飄雪的冬日,謝微之披著厚重的狐裘走出屋門,四處白雪皚皚,呼吸之間有輕薄霧氣聚散,她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笑意,顯出霜雪般的凜冽。 “相里鏡,你在做什么。”她開口,望著前方的青年。 相里鏡袖中右手緊握成拳,目光落在謝微之臉上,眼中暗含悲慟:“對不起…微之…但我,不能讓你離開我?!?/br> 她是他的阿姐、師父,是唯一的親人,也是此生心之所屬。 相里鏡無法承受一絲謝微之離開他的可能,哪怕用盡所有,他也要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可相里鏡不知道,在他選擇布陣?yán)ё≈x微之的那一刻,就注定謝微之會選擇離開。 十二歲那年,謝微之便告訴自己,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地方,能再困住她。 不曾顧忌任何,謝微之抬步向前走去,相里鏡強(qiáng)作的冷靜在這一刻終于開始崩塌:“微之,你停下來,再向前,這陣法會傷到你!” 相里鏡請煉氣士布下的陣法,只有一道生門,那人夸口,任是神鬼,也休想從這陣法中強(qiáng)行闖出。 可在謝微之眼中,那不過是拿幾塊靈石布成的粗陋陣法,連叫她多留心一點(diǎn)也不必。 “這世上,我想走,沒有人能留住。”謝微之向相里鏡走去,神情冷淡。 “微之——” 相里鏡呼吸一窒,眼看著她將要觸發(fā)陣法,再也顧不得其他,赤手抓住布陣的靈石,狠狠將其拋開。靈氣反噬,相里鏡摔在雪地中,雙手鮮血淋漓,傷可見骨。 謝微之停在他面前,看著鮮血滴落,染紅雪地,說不清心中是如何情緒。 相里鏡用盡全力也未能起身,只能抬手抓住她的衣角:“別走…” 他眉眼間的無助,和十多年那個(gè)少年,再次重合在一起。 可這一次,謝微之不會再答應(yīng)他。 “或許我在這里,實(shí)在留得太久了?!敝x微之仰頭望著灰白的天空,輕輕笑了起來。 “不…” 謝微之抬指,隔空點(diǎn)在相里鏡眉心,他身上的傷,奇異般地開始愈合。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相里鏡喃喃道:“原來,你也是煉氣士…” “阿鏡,再見?!敝x微之的身影,如同水波一樣開始變淡。 “不!”相里鏡失聲叫道,他跪在雪地之中,狼狽得如同當(dāng)日失去所有親人的稚嫩少年,“阿姐,求求你,別離開我!” 他什么也沒有了,他不能再失去她! 但謝微之就這樣消失在他面前,相里鏡伸出雙手想抓住什么,指尖觸到的終究只是一片虛無。 他跪在雪中,熱淚墜落,燙化積雪。 謝微之離開相里家,一時(shí)無處可去,便在山中結(jié)廬而居。 她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衰弱,或許再過幾十年,世上便沒有謝微之了。 她會埋葬在三尺黃土之下,與河山共眠。 這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 謝微之偶爾也會下山,聽說天下已經(jīng)沒有大鄴了,相里家那個(gè)孤兒,謀權(quán)篡位,逼宮那日,鮮血染紅了整座皇城。 成王敗寇,無論相里鏡手段如何酷烈,當(dāng)他斬下大鄴陛下頭顱,無數(shù)精銳兵士執(zhí)戈相向,大鄴舊臣們,也不得不在他面前彎下腰去。 傾盡家資助相里鏡登位的顧家也就此雞犬升天,顧家女以女子之身任家主,封定國夫人,見君不跪。 相里鏡改國號為周,于次年春日登基,改元景宣。 景宣七年,大周君上相里鏡駕崩,他上位手段酷烈,一生無妻無子,過繼忠仆遺孤至膝下承襲大統(tǒng),史稱,周文帝。 第64章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玩笑…… 相里鏡入葬那日, 謝微之披著黑色的斗篷,走出山中。她站在都城往日最繁華的那條大道上,有幾縷灰白的發(fā)從兜帽下漏出。 四處都掛起白幡, 人人披麻戴孝,哭聲震天。 相里鏡上位的過程堪稱血腥, 因著這一點(diǎn),百官之中向來對他頗有詬病。但他登基以來,輕徭薄賦, 讓大周得以休養(yǎng)生息,所思所舉皆為百姓民生, 是以他下葬這日,都城百姓自發(fā)走上街頭,哭聲中是最真切的悲慟。 天空飄起小雪,叫謝微之不由又想起她離開相里家的那個(gè)冬日。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謝微之抬起頭, 那片雪便已經(jīng)融化。 一條黑色的小蛇從她袖中探出頭,輕輕嘶鳴兩聲。 宮門大開,金絲楠木的棺柩被幾名護(hù)衛(wèi)抬出,旌旗招搖, 漫天紙錢在風(fēng)中飄飄灑灑落下。 再見, 相里鏡。 謝微之轉(zhuǎn)身, 逆著人流向外走出。像一滴墨落入海中, 再無痕跡。 她原以為,他們再也不會相見。 可是兩百多年后, 謝微之在北境魔宮中,見到了成為魔尊的相里鏡。 世人口中的魔尊離淵,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 謝微之才覺出, 自己心底,竟是有愧的。 她這一生,總是被人放棄,她明明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滋味,卻還是選擇離開相里鏡?;蛟S從一開始,謝微之就不應(yīng)該長留在相里鏡身邊,不該叫他那般依賴自己。 便是因此,才會有面對離淵時(shí),謝微之那一瞬的猶疑。 她又看到了那個(gè)跪在雪地中,滿手鮮血,求她不要離開的相里鏡。謝微之沒有意識到,魔尊離淵,不是當(dāng)日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愿傷她分毫的相里鏡。 這也算是個(gè)刻苦銘心的教訓(xùn)。 她再不必愧疚什么。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敝x微之望著那張畫卷,輕聲呢喃道?!熬故俏覉?zhí)迷了?!?/br> 晏平生此時(shí)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是聽著這句話,心下不由有些酸澀。 而謝微之已經(jīng)無暇注意他如何,她站在原地,微微垂眼,身周靈氣涌動(dòng),自成一片天地。 堂前頓悟,此番之后,謝微之修為必定更進(jìn)一步。 晏平生轉(zhuǎn)身,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卻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房門所在,緩步踏出。 出了相里家,該往何處去,晏平生一時(shí)有些迷茫。他在這凡世之間,并沒有什么去處。 體內(nèi)金丹在丹田運(yùn)轉(zhuǎn),其上卻隱隱有一道裂痕?;蛟S正是因?yàn)槿绱?,即便他修為恢?fù),雙眼也未能痊愈。 晏平生沒有告訴過謝微之這件事,這樣的事,不必說出來叫她擔(dān)心了。 他心中有些亂。 晏平生從沒有這樣清醒地認(rèn)識到,原他和謝微之隔閡著近三百年的時(shí)光,謝微之曾經(jīng)三百年的過去,是他沒有參與,也無法再參與的往事。 那些愛恨,那些恩怨,他只能做一個(gè)旁觀的看客。 晏平生長到十九歲,少有這樣感到無力的時(shí)刻。他乃天生靈體,天賦是修真界千年也難一見的卓越,又出身晏家,什么絕世功法都任他挑選,晏家修為高絕的長輩,自小陪著他長大,一招一式都親自指點(diǎn)。 晏平生這一生,什么都不缺。 許是因著有的太多,晏平生便不怎么在乎這些外物,他老爹叫他挑選功法,他隨手選了一本紅塵訣。 ‘臭小子,你都胡鬧什么呢,以你的天賦,學(xué)什么不成,偏要學(xué)這紅塵訣?’ ‘老爹,便像你說的,我天賦這樣好,學(xué)什么不成?’ ‘紅塵訣需入世修心,可不是你天資好,便一定能練成的功法。’ ‘且先試試?!?/br> 十四歲,晏平生瞞著他老爹,分文不帶,偷跑去了凡世。 紅塵煉心,晏鳴修舍不得兒子吃苦,遲遲下不定決心讓他離家,而晏平生自己做出了選擇。 十四歲的少年郎來到人間,萬丈軟紅迷人眼,人情冷暖糾纏,他如一個(gè)過客,自世間走過。 在凡世的三年,晏平生過得很快活,累了,便在石橋下喝酒曬太陽,困了,便以天地為廬入眠。 只是,他始終還是像一抹游離于人間煙火外的孤魂,冷眼看著一切悲歡離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或許晏鳴修也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才最終沒有反對晏平生修行紅塵訣。 晏平生隨心所欲地做著所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在尋常人眼中稱得上荒唐的事,譬如放著星夜曇不摘,反而靜等它盛放。 為上陽顧成蘭送信,也不是晏平生多么同情顧父,只是恰好遇上,又恰好他心情不錯(cuò),沒有旁的事要忙,便應(yīng)下了這送信的差使。 若是不巧他心情差了些,大約就不會管這件閑事。 若要用一個(gè)詞來形容,晏平生是在偽裝。 偽裝自己是一個(gè)尋常人,從前是為了老爹,而現(xiàn)在,還要多算一個(gè)謝微之。 晏平生知道,他該做一個(gè)尋常人。 三歲那年,夏日蟬鳴惹他心煩,后來老爹看著滿地死去的鳴蟬問他,是怎么一回事。 晏平生沒有動(dòng)手,他只是想著,那些蟬,能永遠(yuǎn)安靜下來就好了。 晏家所有的鳴蟬,在那一瞬間被剝奪了生命。 晏平生的天賦實(shí)在太過可怖,而更可怕的是,他生來不知善惡。 晏鳴修花了十多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教導(dǎo)兒子是非黑白,他不求晏平生做好人,只希望在未來晏平生真正掌握力量之前,能夠懂得生命的可貴。 他希望晏平生能熱愛這個(gè)人間,因?yàn)橹挥腥绱耍唐缴拍芸鞓贰?/br> 所有的道理,晏平生都明白,但世間萬物,除了晏鳴修,無論活物死物,在他眼中都沒有區(qū)別。 哪怕他努力去做一個(gè)正常人,可他終究不是。 ——直到遇見謝微之。 晏平生其實(shí)很不明白,為什么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能一如既往愛著這人間。 若是換一個(gè)人,定是滿懷怨恨的,怨恨那些傷害過她的人,怨恨天道。 可謝微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