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鳳娘苦笑一聲，跪下道：“還請王妃恕罪，民婦不愿?！?/br>
    “為什么？”令嘉眸現(xiàn)異色，“以夫人如今之家財，并不差這把金鎖?！?/br>
    “以民婦家財，可做千件萬件同樣物什，可心愛之物終究只得這一個，”

    “可這金鎖原就是我的?！?/br>
    單鳳娘咬咬牙，道：“王妃當(dāng)年既用它換了包子，那便是買賣已成，不得反悔?！?/br>
    令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幽幽。

    單鳳娘僵著脊背，紋絲不動。

    令嘉忽覺意興闌珊，道了句“也罷”，將那把金鎖遞還給單鳳娘。

    單鳳娘有些錯愕地接過金鎖，正準(zhǔn)備再次謝罪，便見令嘉已背過身去，離開了這間花廳。

    花廳中靜了了片刻，單鳳娘一時竟不知是要繼續(xù)跪著，還是起身。

    待過了片刻，不見令嘉回來，單鳳娘終是站起身，她對著被留下的面露不滿的醉月行了一禮，強作從容道：“既然王妃有事，那民婦就先告退了?！?/br>
    令嘉與單鳳娘忽然發(fā)生爭執(zhí)的事，自有下仆在第一時刻就報與了蕭徹。

    只是不待那下仆將爭執(zhí)的原由說清楚，單鳳娘已匆匆前來請罪。

    蕭徹按了按手，止住單鳳娘請罪的話語，示意那下仆先說。

    待那下仆說完，蕭徹再問單鳳娘：“他說的可有差錯？”

    單鳳娘苦笑道：“不錯?！?/br>
    蕭徹點點頭，道：“那把金鎖予我一觀。”

    單鳳娘自是雙手奉上。

    蕭徹見著了那惹事的引子，暗自納罕。

    十分尋常的一把金鎖，以令嘉的喜好去看，純金流于俗氣，工藝也不見稀罕，說是處處不合心意也不為過，讓她隨手打賞出去不奇怪，但叫她開口強要反倒稀奇。

    蕭徹心存疑問，只問道：“單氏，這把金鎖你可愿還予王妃？”

    一個意思的話，從令嘉口中問出，和從蕭徹問出，絕對不是一個意思。

    單鳳娘暗自苦笑，以額抵地，道：“民婦不愿?！?/br>
    蕭徹放下金鎖，只道：“起身吧，你既然不愿，那就回去備禮，明日來給王妃賠罪吧?！?/br>
    單鳳娘心如刀割，面上還需恭順道：“是?！?/br>
    燕王大度不假，但前提卻是屬下能乖覺。

    給王妃的這份禮可有得賠了。

    蕭徹確實在心里給這份賠禮設(shè)了個極高的底價。

    而在他到了內(nèi)殿，將抱著福壽埋在被褥中的令嘉撈出，見著她眼角紅痕后，又默默將這底價往上提了提。

    蕭徹徑直將人抱到自己懷中，順勢欲將福壽移出，可無奈令嘉抱得極緊，他不好施力，便只能無視這只貓。

    他親了親令嘉略帶濕意的眼角，溫柔地問她：“那把金鎖是你兄長遺物？”

    這個是他猜的。以他對令嘉的了解，能叫令嘉如此傷情的，也就這些點事了。

    他猜的并沒有錯。

    令嘉原本已是止住了淚意，這叫他語聲溫柔地一問，眸中又起霧氣。

    “那是五哥親手做的?！?/br>
    “你五哥給你做的木馬、風(fēng)箏、彈弓不不都存著嘛，何吝惜于一把金鎖，還傷心成這樣？”

    蕭徹又是無奈，又是憐惜，動作輕柔地替令嘉拭去眼睫站著的水珠。

    令嘉倚在蕭徹肩上，有氣無力道：“這不一樣。”

    蕭徹隨口問道：“哪里不一樣？”

    “我覺得五哥在那把金鎖里?！绷罴握Z聲輕得像是囈語。

    蕭徹手上動作頓了頓，“為什么會這么想？”

    令嘉沉默了一會，方才道：“那把金鎖救過曹夫人兩次……兩次……哪有這么巧的事?！?/br>
    蕭徹不語。

    “你不信？”

    “我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不過你若真放不開，強人所難一回也無不可。”

    令嘉與蕭徹對視片刻，手上力道一松，放走了福壽，反手?jǐn)堅谑拸氐难g。

    她道：“不必了?！?/br>
    王府這對夫妻軟語之時，單鳳娘正離開燕王府。她黛眉緊縮，雖然王妃和燕王都表示出“事罷”的意思，但她仍覺得哪里不對。她回想著方才的一切，細(xì)細(xì)思索著那些言行舉止所隱含的意義。待馬車快駛到她家門口時，她如夢初醒般驚起，急匆匆地對車夫道：“快快掉頭，去傅府。”

    傅家府邸位于范陽城東，府內(nèi)有湖有山，論景致還在后來的燕王府之上，只面積差了燕王府一些，但已是極氣派的華宅。但這等華宅在許多人眼里，卻是傅家衰落的標(biāo)志之一——當(dāng)年范陽城破之前，傅家府邸的面積絲毫不輸于如今的燕王府?？上盏撵雍斩几队诒钡胰说囊痪?。傅成章當(dāng)年在此重修府邸時，看看破敗的殘垣，再看看自家伶仃的幾口人，嘆息一聲，以違制為由，將府邸的面積削去大半，并將這大半贈予手下部將。

    單鳳娘對傅府并不陌生。

    傅三夫人對她的幫助遠(yuǎn)遠(yuǎn)不止當(dāng)年給她父親的藥資。再往后，她守寡不久，夫家家財為人覬覦，不得已她出來執(zhí)掌夫家生意，當(dāng)時無人看好于她，也是傅三夫人喜她烈性，憐她不易，又幫了她一把。她心中感念傅家恩情，平日里多有送禮上門。

    如此一來二往的，單鳳娘也就和傅三夫人結(jié)下了交情。

    雖然現(xiàn)下傅三夫人去了雍京未歸，但單鳳娘還有另一個求助目標(biāo)——傅三夫人的外甥女，傅小夫人段英。

    之前在段英嫁到傅家的前夕，傅三夫人曾請她來教導(dǎo)段英如何料理教務(wù)，雖因?qū)W生過于朽木而無所成，但還是存了幾分香火情。

    如今事到臨頭，單鳳娘也只能試著向段英求助了。

    她有些唏噓：早知今日要求到這位學(xué)生頭上，她當(dāng)初合該放些水才對??！

    段英現(xiàn)身在花廳時，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深紅勁裝，額間還帶著些細(xì)密的汗珠。

    段英問道：“曹夫人尋我是有什么事？”

    單鳳娘收起胡思亂想，將之前的事都說了一遍，此番說來極為詳細(xì)，竟是把令嘉的一言一行悉數(shù)重復(fù)了遍。

    段英聽到令嘉索要金鎖那段時，皺了皺眉；待聽到單鳳娘拒絕時，她的眉頭皺得更厲害；等聽到最后令嘉罷手時，她竟是忍不住面露訝色。

    聽完后，段英沉默片刻，問道：“曹夫人，你雖愛財，但素知分寸輕重，縱使心愛之物，難道還抵不過王妃之令嘛？”

    且不論傅家此前對單鳳娘的恩情，單單在權(quán)勢生殺予奪的威勢下，單鳳娘就該識時務(wù)地雙手奉上金鎖。

    單鳳娘嘆息一聲，正色道：“金鎖是抵不過，只不過金鎖可舍，命卻難舍?！?/br>
    “——王妃欲殺我。”

    段英面露驚容，“你胡說什么？”

    單鳳娘苦笑道：“少夫人，我行商在外數(shù)年，山匪、海賊、馬盜統(tǒng)統(tǒng)見過，生死存亡的時刻遇過不少，對殺氣還是有些感應(yīng)的——就在王妃想我索要金鎖之時，我確實感受到了殺氣?！?/br>
    也就是仗著段英為人正直，品德過人，她才趕在段英面前說這些毫無根據(jù)的話了。

    果然，段英并未做怒，只道：“既如此，你更該把金鎖給她的才是?！?/br>
    “少夫人莫要裝傻了，王妃是何許樣人，豈會只因一把金鎖便動殺機。而殺機既起，又豈是一把金鎖便能打消的？”單鳳娘面露無奈。

    段英神色微動。

    單鳳娘朝段英做了個揖禮，然后誠懇道：“少夫人，我此次尋你，并非是在計較什么。只想請你做個中人，探詢一下，我可是哪處不慎得罪了王妃？又或是哪里存了誤會？”

    段英默然片刻，說道：“你那把金鎖拿給我看看?！?/br>
    單鳳娘面露愕然，“王妃的殺意當(dāng)真與金鎖有關(guān)？”

    她還以為禍?zhǔn)缕鹱运饲芭c燕王的流言呢。

    段英并未答她，只示意她把金鎖給她。

    單鳳娘無奈，只好把金鎖解下，遞與她。

    段英接過金鎖，見得鎖面上的“如意”二字，神色黯了黯。她在鎖面上摩挲了片刻，便將金鎖還與單鳳娘。

    “只是一場誤會罷了?！彼谅暤溃骸斑@把金鎖原是王妃五兄贈予她的玩物，但她五兄盛年橫死，王妃心中一直惦記。夫人感覺到的殺意非是沖著夫人去的?！?/br>
    單鳳娘怔了怔：“這……這金鎖是傅五郎君的遺物？”

    段英見她如此反應(yīng)，有些訝異，“你識得五表叔？”

    單鳳娘笑了笑，“我識得五郎君，五郎君卻是不識得我呢。我少時常見著他在我家包子鋪對門的面攤吃面每次都引了不少女郎去看，叫我好生羨慕。”

    “羨慕什么？”

    “羨慕那面攤生意啊！五郎君出手大方不說，每次他來，都有許多女郎沖著他的名頭來光顧，倒叫那面攤聲名遠(yuǎn)揚。明明我家包子味道也不差，偏五郎君在這街上走過那么多次，卻從不曾試過我家包子，當(dāng)真可氣。”單鳳娘憶起少時那番計較的心思，不覺一笑，只這笑漸漸又落寞下來。

    “……后來五郎君的消息傳來，對面面攤的老板哭了許久呢！我也遺憾了好一陣，到底是沒引五郎君吃上我家的包子?！?/br>
    段英見她面露悵惘，心中忽然生出某種明悟。

    單鳳娘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正對上段英的視線，她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年歲大了，說起少時就有些止不住，叫少夫人見笑了?！?/br>
    段英搖了搖頭。

    “這金鎖既是五郎君的遺物，我卻是不好意思再霸占……”

    “不用了?！倍斡⒉淮f完，便打斷她道：“以王妃的性子既說了不要，便不會再要這金鎖。夫人縱使送去也是無用。雖是機緣巧合，但這金鎖既是到了夫人手上，那便是夫人之物。夫人若是信我，便收好這金鎖就是。”

    單鳳娘愣了愣，隨即露出微笑，“少夫人如此篤定，我也只能信了。這金鎖雖是王妃兄長遺物，但也確實是我心愛之物，既能得留，我很是歡喜?！?/br>
    段英看著她的微笑，嘴唇動了動，“……那就好。”

    第107章 心思百變

    單鳳娘前腳一去,明炤就從側(cè)門步入。

    他身上穿著與段英款式一致的玄色勁裝，因他膚色黧黑,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覺一團黑色成了精一般。

    他極為自在地坐到段英隔壁的座位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問道：“那金鎖真是五叔的東西？若真是五叔的東西,小姑姑怎么會隨手打賞出去？”

    段英冷然道：“偷聽的人煩請自覺一點。還有，你用的是我的茶盞?！?/br>
    明炤滿不在乎地?fù)]揮右手：“我們都是成了親的人了，哪里還分你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