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修我甲兵 （十）

    “真是個小孩兒！” 鄭若渝笑著搖了搖頭，輕手輕腳給袁無隅蓋上被子。

    “若渝姐，若渝姐，你在這邊嗎，李醫(yī)生叫你去乙字號院，那邊，那邊忙不過來！“ 金明欣的聲音忽然從外邊傳了過來，隱隱帶著幾分委屈。

    ”在呢，在呢，就去！就去！“ 鄭若渝答應(yīng)一聲，小跑著出門。抬起臉，恰看到金明欣那漲紅的面孔。

    “你怎么了？有人嘴巴又不干凈了？”她微微一愣，隨即，笑著安慰，“別往心里頭去，那些傷兵其實只是嘴巴臟一些，人不見得有多壞?！?/br>
    “乙字十三號大病房那幾個，從早晨起就一直在鬧事，無論怎么伺候都不滿意！” 金明欣扁扁嘴，滿臉委屈地說道。

    “哦——” 鄭若渝輕輕點頭，眼前迅速閃過幾張絕望的面孔。

    是幾個被截了肢的傷兵，出院后，就會被遣散到地方。而如今兵荒馬亂，地方上，自然也沒能力管他們的死活。所以，這些人現(xiàn)在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暴自棄。對醫(yī)生和護士的工作，極不配合。

    “還是軍官區(qū)好，總共就沒幾個傷號，一個個還都彬彬有禮！” 金明欣四下看了看，用非常小的聲音嘀咕。

    身為大戶人家的嬌小姐，她從小身邊就有女仆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所以對伺候人的工作很不習(xí)慣。能堅持到現(xiàn)在，完全是憑借一腔愛國熱情在支撐。而某些傷兵絕望之后所做的荒唐舉動，則無異于給這腔熱情在潑冷水。

    “軍官區(qū)這邊，前些日子病人也很多，后來一部分轉(zhuǎn)移到邯鄲了，所以才空了下來！” 鄭若渝自己對鬧事的傷兵也很頭疼，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金明欣，干脆顧左右而言他。

    “你是說，受傷的軍官都提前撤走了，難道，難道二十六路也要撤下去了么？那，那北平和天津怎么辦，難道就心甘情愿的丟給了小鬼子？” 金明欣的思維很是發(fā)散，立刻從軍官區(qū)傷號被提前轉(zhuǎn)移的現(xiàn)象，猜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事實。

    “不心甘情愿又怎么樣？” 鄭若渝的臉色，立刻暗了下去，嘆了口氣，低聲回應(yīng)，“彈藥接濟不上，補充兵也一直沒調(diào)上來。好多營和連，目前都只剩下了空架子?！?/br>
    這是一個冷酷的事實，開戰(zhàn)一個多月來，二十六路軍跟小鬼子反復(fù)拉鋸，損失極為慘重。但中央最初所做的那些承諾，只是聽起來擲地有聲，事實上，卻沒兌現(xiàn)過任何一條。并且，中央軍的表現(xiàn)，也極為丑陋?？漳弥嫉牡滦?，卻畏手畏腳，日軍每一次成功達成戰(zhàn)術(shù)目標，幾乎都是先從中央軍那邊撕開突破口。（注1：這是事實，關(guān)麟征將軍在這段時間表現(xiàn)很差。）

    “怪不得李大哥和王希聲他們倆，從前線撤下來之后，就又被調(diào)去了參謀處！” 金明欣楞了楞，隨即就為鄭若渝的話找到了新的注解?！斑@都是李大哥跟你說的嗎，你們倆可真貼心，他什么都不瞞你。不像王希聲，每天見了我都像個悶葫蘆一樣，還總是板著個臉！”

    “他也沒跟我說，我自己猜的！” 鄭若渝笑了笑，趕緊低聲解釋?！八麄儌z被調(diào)回參謀處，也不光是各自的連隊都打成了空架子。二十六路軍讀書人太少，馮師長也有意培養(yǎng)他們，所以就把他們都留在了身邊。”

    ”可我還是覺得帶兵好。外邊都說，都說參謀不帶長，放，說話就沒人聽！“ 金明欣是小女兒心思，巴不得自家男朋友能夠做一個威風(fēng)八面的大將軍。當然，能戰(zhàn)無不勝，且從不受傷，且懂得女孩子心思的少年將軍，就更完美。

    ”暫時夠嗆，至少，補充兵上來之前，他們得繼續(xù)當參謀。那兩個連，最后加在一起只剩下了三個排。“ 鄭若渝笑了笑，輕輕搖頭?！逼鋵嵨矣袝r候也挺矛盾的，既盼著能將小鬼子早日打跑，又不希望他們再上前線?！?/br>
    ”我那幾天，也快嚇死了。發(fā)誓他如果活著回來，我就立刻嫁給他?？伤换貋?，就惹我生氣……“金明欣紅著臉，小聲傾訴。

    二人一邊說，一邊走，不知不覺間，二人就已來到普通病房區(qū)域。血腥味和腐臭味，混合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立刻撲鼻而來，熏得她們兩個直想流眼淚。而傷號的呻吟聲，罵街聲，甚至哀嚎聲，則又讓她們兩個心中好是難過。趕緊快步走到一個巡房的醫(yī)生身邊，主動幫對方打起了下手。

    比起干凈整齊的軍官醫(yī)療區(qū)，供普通士兵養(yǎng)傷的乙字號病區(qū)，簡直就像個菜市場。每間病房里，至少要塞進六張病床，并且彼此之間沒任何遮擋。而病房的窗子，也沒有任何玻璃或者窗戶紙，無論外邊刮風(fēng)還是下雨，里邊都能感覺得清清楚楚。

    至于醫(yī)療成本和伙食供應(yīng)，更是跟軍官區(qū)不可同日而語。鄭若渝曾經(jīng)親眼看到有幾次手術(shù)，都是在沒打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實施。能緩解傷號的痛苦的，或者是一碗溶解了鴉片的清水，或者是十幾根亮閃閃的銀針。而無論實行手術(shù)和醫(yī)生，還是被手術(shù)的傷患，好像對此都習(xí)以為常。

    與二十九軍一樣，二十六路軍內(nèi)，一樣存在著許多惡習(xí)。等級森嚴，則是其中之一。同樣是為國流血，軍官流血之后，受到的重視就遠遠高于普通士兵。軍官區(qū)那邊已經(jīng)被搬的空空蕩蕩，但士兵區(qū)這邊，則寧可讓傷號睡在樹下，也堅決不讓他們住到軍官區(qū)，多少享有一些“特殊”待遇。

    鄭若渝和金明欣對此都頗有微詞，但是，她們兩個卻人微言輕，說了也是白說。所以，幾番向上級反映無果之后，索性不再啰嗦，只管盡各自最大努力，去緩解傷兵們的痛苦。哪怕有些人明明已經(jīng)不行了，她們依舊會竭力換藥喂水。這樣做的目的，除了出于各自的同情心之外，更多則是出于責(zé)任。她們是護士，對方是傷號，不到最后一刻，她們絕不放棄。

    “胡排長，胡排長快看，早晨時被你氣哭的那小娘們又過來了，又過來了！”乙字十三號病房，有個臉上裹著紗布，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傷兵，斜歪在一張鐵床上，低聲向另一人說道，臉上寫滿了yin邪之意。

    那胡排長左臂被子彈擊穿，卻由于缺乏藥品，只做了簡單包扎，眼下傷口正疼得厲害。聽到獨眼龍的匯報，居然一個箭步就來到了窗口，探出大半個身子，貪婪的看著鄭若渝和金明欣，仿佛在看兩件擺在地攤兒上的雜貨，“不錯，不錯。凸的凸，凹的凹，身材真是一等一。做護士伺候人太可惜了，嘖嘖，真的太可惜了！”

    他說話的聲音極大，立刻把臨近幾個病房里的”刺頭兒“，也都招到了窗口。眾刺頭兒或者斷了胳膊，或者被截了下肢，傷好后離開軍隊，就有可能直接淪為乞丐。所以，根本不管什么軍紀不軍紀，比賽一般，開始風(fēng)言風(fēng)語。

    “可惜什么，再可惜也輪不到你。你也就過個嘴癮！”

    ”可不是么，這么漂亮的女人，至少得嫁個團長。老胡，你看看就行了。別指望了！“

    ”看看也行，看完了之后，老胡躺床上可以擼三回！“

    ”何止啊，老胡可是有名的一夜七次郎，次次都跟自己的右，不對，是左手，他右胳膊在脖子下掛著呢！“

    ……

    金明欣從小到大，幾曾受過這種羞辱？頓時眼睛里頭就又出現(xiàn)了淚光。鄭若渝雖然也是又羞又氣，但好歹年紀比金明欣大兩歲，承受力更強一些。輕輕扯了扯前者衣袖，低聲吩咐，”別理睬他們，你越理睬，他們越來勁兒?！?/br>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那些滿嘴葷話的傷兵對各自的人生早已絕望，即使將軍法處的人請過來，也未必能彈壓得住。而由著他們發(fā)泄個痛快，反而會讓他們自己偃旗息鼓。畢竟他們到目前為止，都只是過過嘴癮，誰都沒膽子動手動腳。

    換做以往，鄭若渝的應(yīng)對，肯定再恰當不過。但是今天，這一招冷處理，卻完全失了效。也不知道從哪里看出來，二十六軍已經(jīng)露出了敗相，眾兵痞們連心中最后的底限也放棄了，越鬧，越肆無忌憚。

    ”你才自己躺床上擼！老子想要個女人還不容易，等離開了這里，雖然去外邊招招手，就有一堆女學(xué)生哭著喊著撲過來！“

    ”哭著喊著撲過來干什么？幫你擼么？你那點撫恤金，夠不夠給人家扯布做衣服錢？！“

    ”胡排，胡排，好歹你也是為國家立國功的，別老做白日夢。有本事，先前去把金護士叫過來。不用說替你擼，就是她肯對你笑一笑，老子直接在墻根兒打倒立！“

    ”對，好歹你也是個排座，大小也算個官兒！“

    ”胡排，說不定她對你真有意思，我可看到了，每次她經(jīng)過咱們這兒，都紅著臉！“

    ”胡排，光說不練假把式。拿出你跟小鬼子拼命的勁頭來，往上沖，弟兄們都支持你！“

    ”沖就沖，誰怕！“ 斷了胳膊的胡姓排長，被慫恿得熱血上頭。用完好的左手，狠狠拍了下窗框，沖著金明欣大聲叫嚷，“金護士，怎么動作如此慢！他們是傷號，哥哥我就不是么？趕緊過來給哥哥換藥，哥哥治好了傷，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是真男人！”

    后半句話，明顯包含著另外一層意思。登時，金明欣拿著紗布的手，就僵在半空。正在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鄭若渝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我去。你從十六號病房開始，十三到十五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