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子同仇 (二)
第五章 與子同仇 (二) 血,無邊無際的血漿,像大海般,一眼看不到盡頭。 潘毓貴看到自己在這片血海里,且沉且浮。他想回過頭看看海岸在哪,卻只看到一排閃亮的大刀。 那是二十九軍為了彌補拼刺技術不足,專門打造的近戰(zhàn)利器。想當年,在古北口,喜峰口,曾經砍下過一排排的鬼子頭顱。當時,半邊山坡都被血漿染紅,地面上的血水滲里三寸多深。 那血,更多來自二十九軍將士。用大刀和手榴彈對付大炮和坦克,能偶爾獲得一次勝利,已經堪稱奇跡。然而,奇跡不可復制。潘毓貴清楚的記得,戰(zhàn)后他陪著世交好友宋哲元去拜祭陣亡的將士,光寫有名字的臂章,就收集了三千多。 每一枚被鮮血染紅的臂章,都代表著一個陣亡的二十九軍士兵。而受傷者,又是陣亡者的三倍。二十九軍是雜牌軍,三千人已經是一個旅的規(guī)模。一萬兩千人,則相當于一個半師! “大刀片子砍不動坦克!”不想被岸上的大刀剁成rou醬,潘毓貴回頭朝岸上大聲叫喊,然后手腳并用,努力向前游動。 前方有大軍艦,上面裝著半米口徑的巨炮。一炮下去,可以讓直徑二十幾米范圍內,找不到任何活物;前方有高樓,里邊擺滿了徳國的相機,美國的汽車,還有大不列顛的抽水馬桶;前方有大廈,身穿西裝的男人攙扶著和服木屐的女人,談笑炎炎。前方還有教堂、醫(yī)院和學校,里邊的圣經不要錢,西藥步要錢,書本紙筆也不要錢;前方有…… 近了,近了,他一點點靠近,游過同胞的血海,奔向夢中的王道樂土。誰料,大船的煙囪里忽然冒出了滾滾濃煙,船身加速開走。高樓大廈、醫(yī)院學校也都化作了海市蜃樓,剎那間,被濃煙沖了個支離破碎! “等等我,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前來投奔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真心仰慕先進文明,十足的真!”潘毓貴大叫著伸出手,試圖將軍艦和海市蜃樓拉住。然而,手心處,卻只握住了一把利刃。 四周圍的血水,忽然開始翻滾。漩渦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相繼涌現(xiàn),每個人都伸出一只手,試圖拉住他,試圖與他同歸于盡! “別怪我,別怪我,你們贏不了的!”他揮舞著利刃四下亂刺,以防被那群早已應該化作了鬼魂的袍澤抓住,他張開嘴巴大聲替自己辯解,每一句都仿佛都理直氣壯:“你們贏不了!大刀片子怎么打得過飛機和坦克?!潘某不是出賣,而是大愛!正因為大愛,才希望你們戰(zhàn)敗,讓先進文明過來殖民。被殖民才是正途,不信請看香港……” “啪!”漩渦中,宋哲元的身影忽然出現(xiàn),狠狠抽了他一個大耳光。 “啊——”潘毓貴委屈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 “啪!” “啪! ” “啪!” 張自忠、佟麟閣、趙登禹等人,一一出現(xiàn),每個人甩開膀子,朝著他臉上猛抽。 潘毓貴被抽得天旋地轉,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直接朝著血海底部沉了下去,“啊——” 血海迅速消失,海市蜃樓和軍艦也消失不見。初秋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逼著他不得側轉頭,睜開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 “達林,你怎么了,怎么睡個中午覺也不安生?!”比他年青了許多的張品蕪附身看著他,姣好的面孔上寫滿了關切,“需要不需要我打電話叫個東洋醫(yī)生……” “不,不要!”潘毓貴翻身從床上坐起,額頭鬢角等處,冷汗淋漓,“不要,不要叫醫(yī)生。我沒事,沒事,只是剛才做了個噩夢!” “你可是早稻田大學的高材生!”張品蕪低頭與他的前額抵了抵,迅速測出他的體溫還在正常范圍,“怎么會被夢嚇成這般模樣?” “這跟早稻田大學有什么關系?!”潘毓貴忽然暴怒,隨即,迅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主動放緩了語氣,沖著被嚇得呆呆不知所措的張品蕪柔聲補充,“人都會做夢,動物也會做??茖W家可以證明,連小白鼠都會做。有時候是因為睡姿不正,有時候是因為,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達林,幫我倒杯茶來,我口渴了。唯有你親手倒的茶才能消解!” 這廝雖然心腸歹毒,但表面上,卻總是彬彬有禮,且見識淵博,談吐超凡脫俗。把個沒有多少人生閱歷的文藝女青年張品蕪,瞬間崇拜得渾身發(fā)燙。低下頭,柔柔地回應了一聲,“嗯!”,隨即,邁動著小碎步跑下了樓梯。 “呼——”望著女人消失在樓梯口處的背影,潘毓貴偷偷地吐了一口長氣。 維持一個風流才子的形象不容易,尤其是在張品蕪這種敏感的文藝女青年面前。好在后者心里頭也沒有什么民族和國家的“執(zhí)念”,不會因為他剛剛做的那些事情,就對他疏遠,甚至心生鄙夷。 等做成了這一單買買,就該給她買個戒指了。數(shù)月前帶隊到東京訪問時,潘毓貴看中一顆粉紅色的鉆石,買回來鑲嵌在戒指上,絕對能讓張品蕪平添幾分嫵媚。 當時因為有張自忠在側,潘毓貴不想暴露自己的財力,所以沒有購買。而過些日子,恐怕北平、天津這一帶,他就不用再忌憚任何人,可以放心大膽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都怪張藎忱那廝!”眼前快速閃過副軍長張自忠的面孔,潘毓貴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此人鼓動宋哲元發(fā)起了全線反擊,日本人早就順利打進了北平內城。二十軍的大部分人馬,也早就順利被驅趕到了固安,保定,甚至邯鄲。今天的戰(zhàn)斗根本不會打得如此激烈,即便打,雙方之間的勝利,也早就見了分曉。 “丁零零……”一陣狂躁的電話,忽然將他的思緒打斷。猛地從沙發(fā)上跳起,潘毓貴一個箭步沖向茶幾,迅速抓起聽筒。 聽筒里,傳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但語氣絕不友善,“潘老板嗎?我們岳老板問,貨物為何會突然丟失!你們那邊到底打算將貨物運到的什么地方?” “什么,貨物,貨物怎么會丟?”潘毓貴被嚇了一大跳,額頭上再度涌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二十軍南苑的軍事部署,兵力配置和人馬調動情況,都是他派遣心腹整理出來,并親手交給日本中國駐屯軍總司令香月清司的。以戰(zhàn)斗力最弱的學兵那邊作為重點進攻目標,也是他潘毓貴親口給香月清司出的主意。如果趙登禹和佟麟閣二人成功脫離險境,活著回到宋哲元身邊,以這二人的作戰(zhàn)經驗,不難判斷出二十九軍高層當中,有人跟日軍那邊暗通款曲。而到了那時,即便宋哲元對他潘毓貴再信任,恐怕也承受不住周圍的壓力,下令將泄密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不,堅決不能,堅決不能讓南苑的兩個最高指揮官,再活著與宋哲元匯合!否則,潘某肯定會被碎尸萬段! 想到被發(fā)現(xiàn)跟日軍暗中勾結之后,可能面臨的懲罰,潘毓貴全身上下的汗毛,全都倒豎而起。再也顧不上文化人的臉面,干脆直接給電話另外一端出謀劃策,“請告訴岳老板,貨物如果離開了倉庫,最大可能是從大紅門一帶運往懷仁堂。以前演習緊急狀態(tài)應對的時候,走得都是這條路。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 “嘩啦!”樓下傳來的茶壺落地的聲音,表面浮繪著文君當廬買酒的汝瓷,被張品蕪失手打了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