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jì)州秋闈前后二十余日，對于古浩天來說，最大的收獲并不是中了第三名舉人，而是兩次聚會的詩作為他所贏得的極大的聲望，特別是鹿鳴宴上作的那首，后來稱作《鹿鳴宴感懷》的詩，知府大人親為敬酒，并寄于收復(fù)河山重望，一時把他的名望推上了巔峰。

    隨后又有人傳出他玉面孟嘗的名頭，于是人們便恍然大悟，難怪策論寫的這么好，詩詞寫的這么老到，原來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闖下恁大的名頭。

    于是古浩天的聲望，在京東一帶不僅江湖盛傳，便是士林之中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可以說濟(jì)州一行超額完成了他之前定下的，在文人圈里賺取聲望的計劃。

    鹿鳴宴之后，古浩天便欲起程回梁山，本次秋闈高中第三名舉人，山上眾人定然高興異常，對他的歸程必定也是翹首以盼，當(dāng)然鄆城縣的徐縣令那兒也要去見個面謝個恩。

    十月四日，古浩天專程去與張叔夜辭別。老大人對這個年輕人十分喜愛，聞報后便著人引入后堂。

    “浩天此去要多加勤奮，明年春闈老夫等你佳訊?！睆埵逡箤藕铺旒挠诤裢?。

    “學(xué)生自當(dāng)努力，只是朝廷庸人當(dāng)?shù)?，在下并無多少信心，便是今次秋闈，若無恩師慧眼，在下恐怕也是名落孫山?！?/br>
    因為他并沒有進(jìn)入周朝官場的意愿，對明年春闈古浩天也只是抱著看看熱鬧的心思，故特意給這位剛認(rèn)下的恩師打了預(yù)防針，順便在他心中埋下一顆種子，看看以后能不能發(fā)芽。

    “朝廷！”張叔夜嘆一了口氣，情緒有些低落，“盡力而為吧，天下之大總有你施展才華之地。”

    之后古浩天便告辭出來，繼續(xù)往顏家而去。顏俊卿昨日再三吩咐，離開濟(jì)州時要到他家去一趟。顏家他本也要去的，不說與顏俊卿的友情，其實心里頭不知何時不知不覺對那里竟有了一種莫名的牽掛。

    車行一會，古浩天突然叫卞祥拐向集市。他下車為顏家父母選擇了一些禮物，又在許多商鋪巡看了好久，最終看中了一把產(chǎn)自高麗的精美折扇，又當(dāng)場在扇面上寫了幾個字，然后才上車去往顏家。

    顏俊卿知道今日古浩天要來，便一直候在家里，得了通報之后立即出來把他迎進(jìn)去。一進(jìn)大堂卻見顏父也在座，古浩天頓覺頭皮發(fā)麻，幸好老夫子今日并沒有與他說什么“之乎者也”，只是問他恁輕年紀(jì)，怎會寫出“遺民淚盡胡塵里，幽云南望又一年。”這般沉重的詩句來。

    顏老夫子昨日聽到這首詩之后，也是感慨不已，但對那個小子又深感不解，十二歲的娃娃那來恁深的感觸。于是好奇心大起，聽兒子說古浩天今日要來，便守在大廳里等他。

    “世伯有所不知，小子向來愛讀史書，自漢及唐漢人江山西達(dá)蔥嶺，北鄰漠北，東接高麗，泱泱中國何其壯闊。而如今僅守于中原、關(guān)中一線，幽云險要盡失于胡人，漢人時時面臨滅族之危。年前小子救濟(jì)數(shù)千河北流民，其慘況不可言狀，那時小子便心起激憤，昨日只不過是一吐胸臆而已。”

    古浩天對見顏父問的是這個問題，回答起來自然是有理有據(jù)。

    “俊卿虛長你幾歲，卻不如你多矣！”

    老夫子聽了沉默良久，才慢慢的說了一句話。

    當(dāng)日中午，古浩天在顏家用餐之后，便欲告辭，卻被顏俊卿留住，說是后園幾棵楓樹葉子初紅正好一看，不由分說拉著他便朝后園而去。

    顏家后園甚大，那幾棵楓樹長在一個小池子邊，對面是一個叫愛晚亭的小亭子，顏俊卿和古浩天坐在那亭子里，初冬的暖日下看一池紅葉，倒也是愜意。

    正陶醉時，卻見后頭的小徑有環(huán)佩之聲，顏俊卿耳朵似是特別敏銳，開口就說，表妹來了。兩人轉(zhuǎn)頭看去，卻見一個婀娜的倩影從綠蔭叢里裊裊而來。

    “表妹來的正好，我和大才子正在看那紅葉呢，說不得又有一、二首佳作問世，且過來一起欣賞。”

    那來人果然是孔雨菡，她見這兩人在亭子里，似是要轉(zhuǎn)身回去，聽得表兄的叫聲，遲疑一下終究又過來一起坐下。

    三個人閑話了幾句，顏俊卿便借口有事，說去去便來自顧走了，卻把一對少年男女留在亭子里，氣氛頓顯微妙起來。

    “杜樊川曾言，‘霜葉紅于二月花’果然不假，看這葉紅似燃，相較于春花倒是別有一番景致?！?/br>
    古浩天心里已經(jīng)明白，顏俊卿今日是特意安排他兩人見面，然而一時也無從談起，便無話找話。

    “霜葉雖美畢竟遲暮，春花再遜也是青春，青春若無聲無色、無情無愛，暮色再美也難掩凄涼?！?/br>
    孔雨菡癡癡的看著那一樹紅葉，幽幽的說。

    古浩天想不到這小女孩竟然說出怎么傷感的話來。

    “小娘子……”

    “奴家孔雨菡，表兄都叫奴雨菡，郎君若是不棄，也叫奴雨菡吧?！?/br>
    “小娘……雨菡娘子豆蔻年華，怎有此垂暮之嘆。”

    “雨菡本就是再生之人，黑松嶺若無郎君出現(xiàn)，早就是一杯黃土，此生那有甚春花秋葉。然則雖蒙郎君相救，但年余來，可憐奴夜夜驚魂，卻魂棲無處。”孔雨菡聲音漸漸低落。

    “天幸那日菊園得遇恩人，了卻心中念想，這幾日稍稍心安。然歲月漫漫，奴不想如這楓葉無聲無息、無花無實，便凋零于枝頭。奴寧愿如那春花，那怕只是嬌艷一瞬。只是如今卻不知為誰而開、這誰而美？”

    孔雨菡緩緩說完，定定的看著古浩天，一雙秀眸已珠淚欲垂。

    “唉！”

    古浩天默默的嘆了口氣，想不到一年前一次無意的施救，卻惹下怎么深的一個情債。當(dāng)時那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在他這個幾十歲心理年齡人的眼里，只不過是一個小蘿莉，那時只想把她盡早打發(fā)了，免的節(jié)外生枝。

    即便是幾日前的菊園重逢，他也只是驚嘆于這小姑娘驚人的美麗，并無其他非分之想，后來直到顏母的暗示，他才有了認(rèn)真的思考。

    孔家嫡女，若是能夠娶為妻子，那對他的未來事業(yè)，以孔家在文壇的地位，將來必然會大有助益?？墒且运麨樽约核O(shè)定的離經(jīng)叛道的奮斗目標(biāo)，孔家會支持嗎？況且目前他一個商家子弟，身無功名，孔家會接納嗎？

    今日的顏家之行，他已經(jīng)心有預(yù)感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但沒想到孔雨菡這么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卻有這么大的勇氣，竟然講的這么直白?？粗@張滴露海棠一般的俏臉，他甚至覺得再不表態(tài)，自己都不像個男人了。

    “雨菡娘子，在下并非草木，你的心意我盡然知曉。只是我將來的路注定曲折坎坷，恐會拖累于你。”

    “雨菡都是死過一次的人，甚么苦楚不能忍受?！?/br>
    孔雨菡聽到古浩天說心意盡知，當(dāng)時心頭一喜，也不管什么曲折坎坷就開了口。

    “雨菡娘子想的還是差了，我所說的卻不是一般的困苦，若是將來與官府、甚至朝廷起了沖突，你還會有今日的想法嗎？你家會同意嗎？”

    古浩天覺得如果承認(rèn)了這段感情，那將來也許就要廝守一背子，所以他不想隱瞞什么，以免給彼此心里留下什么陰影。

    “與官府、朝廷沖突，有恁嚴(yán)重的事嗎？”

    孔雨菡愣了一下，看著眼前新近聲名鵲起的俊俏才子，她實在聯(lián)想不到那種情景。

    “是的，而且很有可能?！惫藕铺炜粗难劬φJ(rèn)真的說。

    怎會有這等事情，孔雨菡疑惑的看向古浩天，但是從其眼睛里看到的卻是真誠和坦然，為何？為何？她糾結(jié)不已。

    終究是富人家的小娘子，古浩天心里嘆了一口氣，突覺得有些遺憾。

    “時已不早，在下告辭，雨菡娘子珍重?！惫藕铺煊X得再無呆下去的必要，起身欲去。

    “古郎君稍等?！眳s見那孔雨菡突然醒過來一般站了起來，然后從身上解下一個物件，塞在古浩天的手里，“心如此囊，望君珍惜。”說罷便滿面羞紅而去。

    這下卻把古浩天意外了，他怔了一下，低頭看去，且見手里拿著的卻一個猶帶體溫的香囊，四面各繡有四個字，分別是“弱水三千，奴情獨(dú)鐘，繁花碧落，生死與共”。

    “浩天這會可是癡了吧，我就說過，到時你要請我相助的，且說說該如何謝我?！辈恢螘r顏俊卿出現(xiàn)在了亭子里，他看著古浩天，滿眼笑意。

    “在下謝過顏兄?！惫藕铺煺J(rèn)認(rèn)真真的行了一個禮，“只是委屈雨菡小娘子了，實是心里有愧?！?/br>
    “莫說糊涂話，這等少年英杰、文壇新秀，全天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幾個，倒是我表妹有眼光了。”

    “將來恐怕還得讓她受累?！?/br>
    “你只管放心，舅父、舅母那兒，我爹娘和我都會替你好言的，不會有大事?！鳖伩∏湟詾楣藕铺飚?dāng)心孔家不答應(yīng)，便開口大包大攬下來。

    古浩天見其誤解，也不好解釋，只得再次謝過。隨后拿了出那把扇子，托顏俊卿交于孔雨菡，并說此次別后不知相見何時，若有甚消息，可著人到鄆城縣古家莊或李家道口酒店找他，隨后便告辭而去。

    顏家后園，孔雨菡不覺又來到了愛晚亭，她斜倚在靠欄上，回味著下午的畫面，那個人的神情舉止又一次在腦海里浮現(xiàn)，“君若憐我，朝廷官府又如何”，她想著又情不自禁的打開手中的折扇，卻見扇面上寫十個字，“我心似汝心，不負(fù)相思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