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堂堂懿敬貴妃所出的皇子,卻要給個答應出身的庶妃,賞個東西,也要捎帶上她的名義,皇父這回寵妃子,怕就差一樁烽火戲諸侯了,卻不知額涅知曉了會怎么樣。 他漫漫想著,不料就聽容鈺駁他:“你才便宜呢!你瞧我哪天不是在辛辛苦苦的討好她?” “你……”容錚翻身起來,打眼一瞧他,愣是沒你出來,仰面躺回去,只吐出口氣來,“敏娘娘白疼你了?!?/br> “敏娘娘……”容鈺鼓嘴,“小爺這輩子都不跟三丫頭住一個屋檐下。” 不知又是怎么被三兒坑了,容錚嗤笑,“敏娘娘位列三妃,你那李美人兒,恐怕一輩子都掙不到個妃位,到你這里就剩這點兒衡量了?” “有什么好衡量?!比葩曅彼拔矣植划斿?,要位分做什么?我明微美人兒又溫柔又聰明又漂亮又有趣,還沒有三meimei那樣子難纏的小妮子,哪里不比敏娘娘好!” 與這二愣子理論什么!容錚懶得理他了,扶額轉了個身,聽身后他還在喋喋不休的講李美人這個好那個好,禁不住就語氣平平的道了句:“明兒十五了,你仔細你上回欠下的《說命》背下了沒有?!?/br> 十五,阿瑪巧不巧就要抽考功課的,容鈺唬得一咕嚕從床上爬了起來,這一背就是半夜,總算磕磕絆絆的背全了,正惦記著會不會被罵,忽一想不對,丫坑他,這明明是上上回欠下的,他上回將將背過一遍。 今兒一天寫大字已經寫到手斷了,竟然又被他坑了半夜。 瞧瞧容錚已經睡得死豬似的了,當真是好不生氣,拉過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容錚半夜三更的找金瘡藥,疼過了沒氣過,一腳把容鈺踹到了地上。 兩個就這么打了一架,一早起來卻默契的互看一眼,沒事兒人似的過去請安。 帝后治家管孩子,從來不管你有錯沒錯,但凡起了爭執(zhí)就一起受罰,甚至上書房的時候,因容鈺書讀不好,容錚也被牽連挨板子。 白日里出去逛了一日,晚上睡得又遲,第二日他慣常起早,明微卻沒起來,到起身時太陽都已經斜進窗來。 天有點熱了,明微攏著衣裳往窗口站了站,聽得幾聲蟬鳴,轉眼就見朝云捧了個梔子花剔紅小托盤進來,屈膝一禮,低眉望了眼托盤里的東西道:“萬歲爺送給小主的謝禮。” 黃白帶葉的小野花纏滿了碧綠的草莖,堪堪繞成了一個花環(huán),編法竟也繁復。 明微又拿起來看了看,面上一瞬,頃刻笑了笑。 “陸公公說是萬歲爺自個兒編的。”朝云將東西放下,一面伺候她穿衣洗漱,一面道,“說是早起去后山看到花開得甚好,本想帶小主過去,不過想著您起身時天就熱了,就拿了個花環(huán)回來?!币活D又道:“主子爺還等著小主用膳?!?/br> 明微淡淡點頭,梳妝好出門,不料才到臥房門口聽到了容錚的聲音:“……額涅昨日來信,說恐阿瑪不得閑,叫兒子問阿瑪安……” 立時腳步一頓,輕一斂眼,返身轉了回來,也還是依稀聽得一句“……有中宮懿旨給李小主……”。 容錚從袖中抽出一本火漆封箋的黃綾錦折本,托在手中。 容鈺眨著眼睛望了望,但見皇帝片刻未語,陸滿福瞅瞅,方要上前接下,適才聽他道:“給朕吧。” 待兄弟二人辭去,猶過了有一會兒,才看陸滿福:“皇后千秋快到了?” 陸滿福一怔,忙道:“是,就是這個月二十七,還有幾日功夫?!闭f完卻沒懂是什么意思,只道走前壽禮也都已經備下了,卻不知這會兒為何又單單提起來。 正思量,主子爺卻揚了揚下巴:“喚小主來?!泵γ?。 明微是面上略帶了點兒笑意進去的,完完本本的掩了聽及那句“有中宮懿旨給李小主”時的心下一沉,等他望過來的時候更是微微揚了揚唇角。 皇帝的眉峰本是微鎖,見那輕快的笑顏即是容顏一展,一瞬卻微凝,朝她笑笑,伸手拿了小幾上擱著的折本,語氣輕淡:“聽道旨吧?” 明微眸色一凝,笑卻還凝在嘴角,而后就一牽嘴角,加深了這個笑,隨即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行三跪九叩大禮,再抬頭之時,便將面上的笑意收斂干凈,肅容斂目:“妾李氏明微聆旨。” 皇帝笑看她,將折本翻了翻,卻沒再出聲,只起身過來遞到她手上,一手就把人扶了起來,攜她在膳桌邊坐下同看。 從溫禧長公主所請,得萬歲所恩準,著爾南下,協(xié)辦蘇州義塾。 落款是皇后寶印,署期是宣政八年三月廿九,正是她還未離宮之時。 她斂眼,在那珊瑚紅灑金紙緣上輕輕一劃,語調全無波瀾:“我給您和娘娘添麻煩了。” 您和娘娘,他從心里不想接她這句話,只擁著她道:“后宮諸事,從她手里要比我手里名正言順,許多我不便要出面的事,都要她來出面,如此該給的體面,必要給足。我說這些,你可能懂?” 明微道:“我心里,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 如敬重陛下一般敬重皇后?;实劬吐牫瞿敲匆稽c兒有意無意的意思了,心里不知是惱是笑,面上卻笑了,攏著她的手道:“我不要你敬重,你只知,我對她亦是敬……” 明微本說得暢快,聞這一句心里卻堵了一口氣,打眼往外頭一掃才順過來,眼稍帶笑。 皇帝不知因何就心里發(fā)虛說不下去了,臉上就愈發(fā)端著,冷眼掃陸滿福,陸滿福適才恍然了悟他將將提的一嘴皇后千秋是什么個意思,合著,他暗自嘀咕,您糊弄老祖宗的時候也沒叫奴才這么作戲呀。 一哈腰,孫子似的往上湊:“才大阿哥過來,主子娘娘叫問小主好哩?!迸滤淮穑妥约簜€兒往下編:“說南地潮熱,不知小主住的可還習慣。” 禮尚往來,明微是懂的,不過僅懂在她愿意的地方,他們不明說,她就作不懂,回眸就朝他也笑了笑。 陸滿福給她笑得心里抽抽,算是懂了自家主子是個什么感受了,難為他,就這幾日就供出了一尊菩薩。 他陪著她笑:“論理兒,娘娘帶話關照,小主合該回應上一句才是。” 看著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兒,明微覺得又不是容鈺一樣的小孩子,她這樣子同他們排遣也沒什么意趣兒,因道:“如此我修書拜謝可行?” “正是這樣?!标憹M福忙應,又笑笑,“您容奴才多嘴一句,不幾天就是皇后千秋,小主您,一道備份兒賀禮才好。” 明微了然,未言之際,皇帝就似笑非笑道:“你李主子送禮的本事,昨兒你是沒瞧見么?” 說的是給容鈺的九連環(huán)了,卻是他半夜沒睡,早起臉色不好,皇上問的時候,怕說背書又給自己惹事,便扯謊說在解九連環(huán),解到半夜都沒解開。 “是奴才的疏忽?!标憹M??钥孕?,轉而看明微,“小主不愛俗物,您若是有這份兒心,就交在奴才身上。” 她是不信他們看不出來她故意,一唱一和的好不熱鬧,心里卻計較不起來了,自己去翻了杯子倒茶,一面瞧他一眼:“我是沒銀子賞你的?!?/br> “您這就是折煞奴才了?!标憹M福道,“奴才給主子辦差,是奴才的福分?!?/br> 說話間就被砸了一下,慌慌抱臂,懷里就接了個和田玉內畫西洋美人的鼻煙壺。 皇上近日常把玩的,他面上一喜,忙撩袍磕頭。 “行了?!比f歲爺一擺手,“先賞了你,辦不好差罰雙倍的?!?/br> 他苦臉作態(tài),明微就掩帕子笑,皇帝攏著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一時朝云帶人過來擺膳都沒好進來。 飯還是要吃,食不言寢不語,兩個都是慣了這樣的規(guī)矩,膳后皇帝趕著處理送來的折子,就提了幾句義塾的事,叫她去與長公主詳談。 明微無可無不可,過去找長公主說話,不料說未兩句,就聽婢子回稟薛府女眷來了。 第62章 故園無夢 央央十幾口人。 圣上給的意思是從簡免迎, 那邊在園子里召人接駕即可??梢馑际且换厥?,這臣民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是以年逾古稀的薛老太太便帶著幾個侄媳孫媳,十幾口人擠了兩個馬車過來,頂著烈日站在了院門口。 “難為您老人家一把年紀還頂著日頭過來, 說來是我們的罪過了。”長公主賜座賜茶, 招待這老人家倒甚是親和。 薛老太太身擔一品誥命亦不敢全受,恭恭敬敬的坐了半張椅子,那小一輩的,更是只有站在旁邊陪侍的份兒。 聽她說罪過, 老太太忙就起身, 連道不敢,至長公主說了兩次寬坐, 適才漸漸放開來說話。 “咱們一早就惦記著,又恐擾了貴人清凈, 故而不敢前來?!彼崎L公主, 又瞧明微,握了兩手,笑里猶帶謙卑, “后來我就想, 咱們家世沐皇恩,無以為報,公主娘娘和答應小主都到了家門口了, 我怎么也得來親自請一請才像話。眼下家里都拾掇好了, 雖尊圣命未敢大布置, 卻也比此處寬敞舒適,還請長公主和小主賞光。” 說著又起,那幾個媳婦亦跟著附和請著賞光,長公主便壓手叫丫鬟阻了她,笑言自不當辭,可陛下處已有安排,無端改了是給他們添麻煩,還是照著他們說的來。 薛老太太自連連應是,長公主留著吃了會兒茶,這一行自是無功而返。 娘兒幾個為著不惹人注意,是主仆擠了兩個馬車過來的,路上那些沒大說上話的媳婦們,自是有一番揣度閑話。 這個說長公主生得端莊大氣,真是皇家氣派,那個說長公主脾性真是頂頂好,一應的交口稱贊,不防提及李氏,就有一瞬的噤聲。 說話的這會兒這一位通共就沒說三句話,從始至終陪在旁邊,既不搭腔,也不言聲。 孫媳婦兒三奶奶年輕受寵,素來快人快語,率先就吃吃笑出了聲,“不怨我說,這位娘娘,相貌是生得世上無雙,只瞧著,有些小家子氣,還不如咱們家未出閣的姑娘落落大方……” 一語出,大太太不知因何冷臉不說話,四太太笑得有些訕訕,大奶奶目有深意,一瞧老太太的臉色就撘了腔:“你不知,往年咱們老太太請吃過一頓宴,胡夫人帶了她過來,彼時才是幾歲的小丫頭,待人接物,比個當家太太還有模樣?!?/br> 可不是當年大太太與二丫頭的親娘鬧矛盾,連帶惹上了人家串門兒的母女倆,老太太就出面擺了個宴,請人家過來吃酒賠不是,沒想大太太沒消氣,宴席上暗嘲胡夫人不安于室,胡夫人礙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不和她計較,她倒好,得寸進尺又想叫人家女兒難堪,不意那半大的丫頭綿里藏針,針針見血,言笑晏晏間給了她好幾個悶虧,虧了以后再圓回來,虛虛實實,但不叫人覺得她過分。 彼時當家的正是大太太,大奶奶提這話,擺明了就是在嘲諷她。她大房就沾了一個嫡長的光兒,奪了掌家權不說,還處處要三奶奶那個小妮子壓自己一頭,此時不擠兌她一回,正是更待何時。 大太太年歲漸長,脾氣也斂了,鼻子里頭冷哼一聲,也知道拿話打機鋒了,卻道:“有娘生沒娘養(yǎng),再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滾上一圈兒,染成什么樣誰知道,我瞧,這小家子氣還是好的,背地里怕不知是個什么狐媚子呢。” 誰都知大奶奶親娘死的早,三奶奶人精似的人,前頭話沒聽懂,一聽后頭的話就知道二個不對付了,大奶奶犯不著得罪,可自己婆婆又不能不幫,便一笑道:“可是我要好奇,這萬歲爺又是帶著上街又是帶著看戲的,怎么才是個答應的位分呢?” 這話說是問也可,說是順著大太太說的也可,模棱兩可的就把話題引了下去,本以為能猜上一會兒,不想就叫大奶奶反應極快的搶白:“當初老姑奶奶入侍也只是封了常在,半輩子榮寵,哪個比得上,可不……” 可不咱們家也是憑她發(fā)跡起來的么,她吞回了這句話,薛氏是靠女人發(fā)家,說起來究竟不是什么敞亮事兒,換言道,“可不是現(xiàn)成的老例兒?!?/br> 大太太那邊沒了言語,大奶奶但覺借著這位小主出了口惡氣,心胸疏闊,一直沒插得上話的四太太方才能開口:“說來,不管怎么著,咱們得小心侍奉著才是……” “說得是?!边@話等于沒說,可久沒言聲兒的老太太就搭了腔兒,接著三奶奶的手坐正了一些,望四太太道,“二丫頭病得不是時候,等回去,你再帶兩個大夫過去才好,此時正是用得著她的時候。她一向與宓姐兒好,使喚個人去把宓姐兒喊去陪她吧。”一面瞟了眼大太太。 四太太自是應是,到園子里忙就去辦了。倒沒想到晚上接駕的時候,薛宓竟伴著薛宜是步態(tài)姍姍的過來了,跟著站在了小一輩里。 薛氏為顯鄭重,上下四代人,連襁褓里的小兒都被乳母抱了出來,在園里等著的足有百口之眾,夾道兩邊,山呼萬歲之際,也是蔚為壯觀。 更兼滿園花燈,五彩斑斕,甚是喜慶熱鬧。 那青幃馬車在呼聲中停穩(wěn),地上人烏壓壓跪了一片。 薛宓和薛宜來得晚,趕在最末,便悄悄的同她說話:“我在外面聽過兩句,說是今上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生得是絕好的一副相貌,也不知傳言真也不真,等一會子,真想偷偷瞧上兩眼?!?/br> 薛宜便對她道:“你小心些看,這會兒天暗,咱們又在后頭,不妨礙的。” 薛宓又道:“那位小主,可也是傾城絕色的?” 薛宜道:“見之忘俗?!痹捳f著,自己也翹首打量。 “臣薛通攜高堂兄弟、子侄其女恭請吾皇圣安……”忽聽得前面?zhèn)鱽硌νI唱的聲音,薛宜偷空一掃,未看見什么,就隨在呼聲中叩拜了下去。 薛宓遲她一眼,便見一雙青緞云紋方頭履自馬車中踏了出來,踩凳點地,米草紋墨藍袍裾在眼前輕輕一晃,就站到了地上,啟口叫免禮。薛宓聽那聲音,心頭就是一顫,連忙將頭磕在了地上。 內侍唱免,薛通領眾人謝恩,百余人中,只有衣料摩挲的聲音和那微風過處,沙沙的樹葉響聲。不意“哇”的響起一聲嬰兒啼哭,一時眾人嚇了一跳,皆稟了呼吸。 薛通連忙請罪。 俯首叩地,四下皆寂,略過了一會兒,才聽得一道聲音:“昨日朕與小主游山塘,正遇上卿府中的滿月宴,可就是這孩子的?” 語氣隨和,仿若閑談,卻自有一番清貴儒雅。 薛通心里咚咚打鼓,謹慎答道:“回萬歲爺,正是臣三弟歸家,在昆山戲樓請了一場宴,權做了這孩子的滿月宴?!?/br> 那廂卻是疏朗一笑,打望了眼一眾爺們兒里頭被乳母抱在懷里的嬰兒,漫漫道:“朕與小主聽了他一場戲,這孩子是與朕討見面禮了?!鞭D眼望滿福,“回頭告訴你李主子給他備上一份兒?!?/br> 陸滿福應是,眾人方才舒出一口氣來,俱陪著笑。 一時薛通兄弟幾個作陪,引皇帝進園,又有小一輩兄弟招待容鈺容錚二人隨后,最后方是薛老太太領著女眷請下了長公主與明微,領了媳婦們相陪。 前面有興致逛逛園子,后頭也就跟著走了,剩下的不當值了的護衛(wèi),自也有人安排酒菜。 前頭是主子伺候,后頭就跟著丫鬟婆子,沒得著臉面往前的媳婦姑娘們就要在他們后面,薛宓和薛宜就綴在了尾巴上,薛宜邊出神邊走,一回眼卻發(fā)現(xiàn)一向活泛的薛宓也低著頭走神兒,便問她是怎么了。 “二jiejie?!毖﹀垫i著眉喚她,待薛宜再問怎么,她卻噤口不言了,任薛宜怎么問也問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