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說得事左右沒離李明微,這短短幾日就鬧出了這些事,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皇后嘆著氣道:“額涅氣得厲害,還請長姊過去看看她,好歹勸她消消氣,莫傷了身子。” “我省得,這就過去看看。”長公主應(yīng)著,卻瞧了瞧她的腿,“你也仔細(xì)將養(yǎng)著,沒事少動彈,不要仗著年輕不當(dāng)回事,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皇后應(yīng)著,待她要走,果然沒再起身,只囑咐了丫鬟送她出門。 長公主去了有小半日,晌午過走的,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西斜,艷紅的殘陽,打在養(yǎng)心殿門前兩個鎏金銅獅子上頭,金輝閃閃,影子拉了老長。 躲過那晃眼的光點就瞧見兩個人,一個帶著紅帽子,穿紫紅蟒綢袍,正是養(yǎng)心殿總管大太監(jiān)吳宗保,另個素金頂戴,穿石青蟒袍,看上去是個年歲不大的官員,手上執(zhí)了本書,正微微躬了身聽他說話。 轎攆近了,吳宗保打眼瞧見,便朝他一笑住了嘴,迎上前來行禮,那人也轉(zhuǎn)過身來,恭恭敬敬的頷首。 這人是極熟的,他不知道她,她倒已留意他不少,近來,當(dāng)算是炙手可熱的人物,難得還是謙卑一如既往。 長公主下攆,眼神兒卻在他那里一頓,再瞧吳宗保:“萬歲爺回來了?” “還在乾清宮呢。”吳宗保笑著道,“奴才是告訴殷大人一聲兒,叫他過去乾清宮?!闭f著看過去,“大人過去吧,萬歲爺沒說,奴才就不替您收了,還是您跑一趟,親自呈給皇上?!?/br> 殷陸離應(yīng)著,一頷首,將要告退,卻聽長公主喚了一句留步。 她略走近了兩步,“大人可是翰林編修殷陸離?” 科舉上表現(xiàn)平平,其后卻一篇文章,震動了整個京師朝野的殷陸離。 “回長公主,臣正是?!币箨戨x頷首,眉眼深垂,謙和中自有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明明那下頜上蓄了短須,已經(jīng)是副老成持重的模樣,長公主卻不知因何就想起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八個字,李明微是會選人的,倘若當(dāng)初,皇帝真把她賜給了他,大抵會再好不過。 她心里微微嘆了口氣,面上卻略帶了些笑意,輕輕點了下頭,“大人才名,溫禧久仰了。” 他躬身道不敢,長公主一笑,也未再說什么,只道:“大人既去見皇上,煩請?zhí)嫖規(guī)Ь湓挘以陴B(yǎng)心殿等著他有些話要說。” 殷陸離應(yīng)著,但見那玫瑰紫繡蓮花紋的袍角在眼底一閃,跨過門檻往里頭去了。 皇帝是入了夜才過來的,長公主就在冬暖閣里同皇后說話,一直等到他過來,待他回來,皇后就自發(fā)把位置讓出來,避到外頭去了。 他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好一會子沒說話,長公主一瞧他,到底先開了口,“我?guī)フ淹?。?/br> 昭通是駙馬喪生的地方,尸首都未曾尋到,他死以后,長公主隱藏身份過去呆了整整一年,修道觀,建善堂,開醫(yī)館,以駙馬的名義廣善布施,直至太后傳召方才回來。 烏峰山她出資所捐的道觀現(xiàn)在仍然有名,容納了昭通一帶幾乎所有無家可歸的婦孺,民間雖不知那背后的人是誰,卻業(yè)已是一大美談。她想要過去的心久已有之,不過太后一直絆著,年初才議定了太皇太后圣壽之后容她去一年半載。 將李明微帶去烏峰山,遠遠的離開京城,當(dāng)真是再遂太后的心意不過。 他掃她一眼,只道了兩個字:“不行?!?/br> 長公主一下就站了起來,怒意壓了再壓,“你想怎樣?繼續(xù)留著她?我不說額涅,只問你自己,你能容得下她?” 皇后說時她才知她有過孩子,也才醒悟過來他因何不許她入宮,不單單是因為她幫著襄王在圓明園算計了一遭,究其根本,恐怕就是因為那個孩子。 她再清楚不過孩子絕不會是他的,他瞞著所有人默認(rèn)下來,心里卻未必真正那樣大方,一面氣一面丟不下,因不許她知曉,不許她多言,但憑心意的去處置李明微。 可他不容她,他若不容她,今日豈還會有李明微,她到底好在哪里,要他魔魘,要她也向著,他冷冷發(fā)笑,“你倒是一意為她好的?!?/br> 一句話,但道出了心底的痛恨,愈發(fā)叫長公主確定,他留著她,未必只是為留著她。她微微吸了口氣,復(fù)坐下去,平心靜氣的道:“她在我府里呆了有幾人,她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楚,我總信她不是平白無故的。你若是因厭恨她而留著她,珩哥兒,本就是你強求,她亦只求出家,你就丟了手吧。倘若你心里還想著她,額涅現(xiàn)在亦臥病在床,你當(dāng)真還要再固執(zhí)下去么?” “無論如何,”她頓了頓,“叫她隨我去烏峰山,于你于她,都是好的?!?/br> 她輕輕嘆氣,“我同額涅商量過,她此時的性情,真正不合呆在后宮,以三年為期,叫她過去,倘若你到時真的還想著她,我?guī)貋怼g窀鐑?,你要是真喜歡她,也可抵得三年?!?/br> 也可抵得三年。 三年,又叫長公主來辦,真是再折中不過的一個好法子。 倘若是別人,少不得叫他懷疑三年里頭太后會有什么動作,可既是他這位一意照看李明微的皇姊,那么就令當(dāng)別論了。 他們存的是三年以后他必然心淡的心思,他心里好笑,不單單是太后能給出的最好的讓步,約莫也能解了他暫時的一番心結(jié)。 暫且放開她,或也是好的。 晃眼一瞬間,到時情淡情濃,且再別說。 他站起身,負(fù)手往床邊走,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淡淡道:“長姊先回吧,你說的,我會考慮的?!?/br> 表面還未曾妥協(xié),心里卻已妥協(xié)了大半。 長公主一抿唇,行禮退下去,他站了一會兒,卻令人傳粘桿處侍衛(wèi)首領(lǐng)。 第39章 意亂情迷 夜色已經(jīng)濃了,天邊懸著一彎幾乎淡的看不清的下弦月,走來的一路,就被大塊大塊的烏云遮得無影無蹤,風(fēng)也漸大,吹得衣袍獵獵作響,將將進了養(yǎng)心殿,豆大的雨滴就漫天漫天的砸了下來,一片噼里啪啦的亂響。 尚沒來得及關(guān)窗,殿中的燭火也被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鄂謨跟在小太監(jiān)后頭,一路心懷忐忑的進了西暖閣的勤政親賢。 自三年前接替蒙立掌管粘桿處開始,被招至此處密談便成了常有的事。而做皇帝的耳目并不是一件易事,一線生一線死,看似時時得近圣躬,是為皇帝再信賴不過的心腹之人,可不定幾時,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死無葬身之地?;实劭粗孛闪?,是以三年前將他調(diào)離了這個漩渦,而他卾謨,卻接頂了他的差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了三年。 好在三年里沒什么大事,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來了,直到近些日子,皇上下令徹查李氏。 一個女人罷了,他沒多想,順著襄郡王府查下去,順順利利往下查了四年。 李鴻慈和胡夫人獨生女兒,除了教坊里一樁不大的波折外,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 這要從宣政二年說起,李氏連坐父罪被沒入京師教坊,其時有副使太監(jiān)楊鵬,心術(shù)不正,色膽包天,垂涎李氏美色故,其入司當(dāng)日,即被他伺機將其困于琴房,企圖不軌。聽聞是并未成事的,恰恰為教坊司掌司史太監(jiān)王全忠撞破,當(dāng)場拿下了他。 其后,楊鵬被送刑部處置,又逢王全忠稟奏禮部,往盛京調(diào)撥樂女掌祭祀事,便抽調(diào)了李氏送往盛京,他親自往盛京教坊司趕了一趟,查到只是四年里李氏與一般的樂女并無二致,直至今年年初大赦,適才離了教坊回京,經(jīng)由舊日家奴入了襄郡王府。 這些已往上回了一次,猶記得當(dāng)日也是晚上,勤政親賢匾下頭的寶座上,萬歲爺神色莫辨,許久才開口說話,“她離盛京以后的,還有在京楊鵬一事,再查?!?/br> 他并不曉得要查什么,領(lǐng)命去了,一面從盛京教坊司開始查,并無有用的消息,一面再查楊鵬,從刑部調(diào)案卷,事發(fā)到處死,清清楚楚沒有半點破綻。轉(zhuǎn)而查當(dāng)日涉事之人,當(dāng)初教坊里的人一個一個盤問下來,得知只有王全忠和幾個小太監(jiān)。再查下去,王全忠是前年因病告老離了教坊司,去歲已然病逝了,禮部整飭,教坊司里頭的人也大調(diào)過,那些個小太監(jiān),本就是些無足輕重的,四年下來,也沒個人能說清楚名姓了。 線到這里就斷了,帶著這樣的結(jié)果過來,卾謨心里是惶恐的,也是隱隱慶幸的。 上一回面圣的情景還記憶猶新,上雖然并沒有什么大的反應(yīng),可他已約莫能咂出些味兒來。 一路查下來,說到李氏,人人都少不得說一句顏色好。皇上又一心一意的要查她,泰半是看上了人,要把底子摸個清楚。她底子干凈則罷,可現(xiàn)下查到的東西里,處處都透著說不出來怪異,十有八|九有什么秘辛。如此一來倒不好,聽聞李氏生得是個貌比天仙的,皇上要真正著了魔,少不得要把她過往抹得干干凈凈。到時候查清楚了,只怕頭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他。細(xì)想來,他已是棄子一枚了。 如此倒好,粘桿處這三年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他這個侍衛(wèi)首領(lǐng)做得業(yè)已是味同嚼蠟,還擔(dān)著一份兒驚心動魄,借一回辦差不利的錯,隱退了也罷。怕只怕,這心思會被陛下察覺出來,除了辦差不利,還要制一個事主不忠的罪。事主不忠,這罪名發(fā)落下來,當(dāng)真就是生死有命了。 他懸著心進了門,皇帝在南窗前站著,手里握了本書,卻沒在看,側(cè)頭看著窗戶外面。 他跪地行大禮,到皇上叫平身,只是直起了上半身,先就告了罪,“奴才辦事不利,不敢起身?!?/br> 年輕的帝王看過來一眼,語氣倒是清淡,“怎么不利的,說說看吧?!?/br> 他不敢怠慢,如實稟奏。皇帝倒是想不到,教坊司這巴掌大的地方,發(fā)動了粘桿處去查,還會有查不清楚的東西。 沒有一個說得清楚的,能耐,確然是有些能耐。 手下的書漸漸收緊,他瞥了眼卾謨,忍怒說了一句“不必再查了,跪安吧,自去領(lǐng)罰”。 待他一走,即將書重重一丟,打碎了花幾上的琉璃瓶子。 碎得第二個了,陸滿福試探著跨進來半邊身子,見他沒有反應(yīng),便小心了再小心的走進來,過去旁邊蹲下?lián)焖槠?,卻見自家主子爺抬腿就走,一陣風(fēng)似的出了門。 是往后頭去的,他一面要了傘小跑跟上去一面小聲喚他:“主子爺——等等,淋了雨要生病的?!?/br> 皇帝不耐,一路走得飛快,傘遮在頭頂上,并沒有擋住多少,前殿走到后殿,衣裳濕了有大半。 他是不想再和她生氣了的,依溫禧說的,叫她走,他也不再見她,就在此之前,把往日的事,干干凈凈做個了結(jié),他靜一靜,她也靜一靜,剩下的往后再說。 未曾料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樁樁件件,指得都是從那個狗膽包天的楊鵬開始就算計好了的,她與那個人的牽扯,并非他一向所以為的,亦長公主所暗指的,是她某一時的迫不得已,竟可能有四年,四年…… 他帶著滿身的怒意沖進了華滋堂,丫鬟惶然嚇了一跳,忙著行禮,卻被他不耐煩的喝了一句“滾出去”,一路闖進了內(nèi)室。 墨綠色蜀錦鳳穿牡丹繡的帷帳低垂,一把掀開床帳卻不見有她,他心里頭一頓,揚聲叫來人。 宮人急急忙忙的跑進來,卻見向來生氣也能自持的陛下此刻握著床帳,面上是繃不住的怒,粗聲粗氣的問“人呢”。 明明先才在里頭睡著……宮人心里頭嘀咕,卻不敢言,當(dāng)下跪地告罪。 “找!”皇帝一甩帳子,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 最后是在床腳和墻的縫隙里頭找到的她,她貼墻靠著,身上蒙了帷帳,抱膝埋著頭,輕輕在抖,一聲一聲,只有幾不可聞的抽氣聲。 “答應(yīng)……”她們小心翼翼的叫她,輕手去拍她的背,才要架她起來,卻聽皇上呼了一口氣,冷冷叫下去。 他自己走過來掰她的臉,幾乎沒用什么力氣就抬了起來,滿臉都是淚,真正是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他自知她一向是帶著一點子幽怨哀傷的意味的,卻不曾想過她心里的悲傷這樣深重,重到見者同悲,亦不曾想過,她會在此刻發(fā)作出來。 心一下子就軟了下去,滿腔的怒火,頃刻之間彌散的無影無蹤。 “明微——”他撫她的發(fā),她卻走不出來,咬著嘴唇連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一心一意的只有眼淚,手上一頓之間,便將她攬到了懷里,輕輕拍著道:“哭吧,都哭出來吧……” 她的悲她的傷,不曾質(zhì)問之間,已叫他覺得一切盡可原諒。 她終究是哭出聲來了,埋在他懷里,緊緊攥著拳,被他掰開,再握住,他的手指緊緊貼著她的掌心,不斷的傳遞過來溫?zé)岷土α俊獜奈锤惺苓^的,叫人忍不住靠近的。 手上不知不覺間就用了更大的力氣,一手被他握著,一手卻自發(fā)的揪緊了那石青江綢的單金龍褂。 他騰出的一只手輕撫她的背,一下一下,給予無盡的安慰與溫柔。 底下的人兒哭得入神,驀地卻是一驚,猛地用力去推,才離了片刻已叫他伸手拽回,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抵在懷里。 “你放開我……”她顯然是慌了的,初初回神,并不似往日一般冷著臉一硬到底,臉上尚帶著甫然回神的驚慌失措,只是一味的嚷,一味的推,不敢大嚷,亦不敢大推,叫他輕而易舉的制住,便更慌,更驚,一雙含淚的眸子,像是南苑里受了驚的小鹿。 他被她帶出來的一腔心緒尚未消退,再經(jīng)這么一惹,更加翻涌起來。 胸腔里是抑不住的熱切,猛一用力抱起了她,轉(zhuǎn)身兩步,放到了床上。 她驚魂甫定的喘息,胸口微微的起伏,下意識的蜷著腿就往里頭躲。 “別躲。”他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輕輕的呼氣,在她眼睛尚帶著驚愕與拒絕之時便低頭吻了下來。 “不……”她偏著頭躲,躲之不及,被他追上來攫住了唇,將聲音盡數(shù)吞沒在口中。 仿佛一瞬間就沒了軀體,一葉孤舟似的在波濤洶涌的海上起伏飄蕩,四處都是他的熱切,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一個一個的浪頭打過來,砸得神也顛倒,魂也顛倒。 到底有什么在變,她握不住,說不清,但覺分成了兩半,一半在走,一半在扯,用盡了力氣似也扯不住。 為什么會這樣?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一意的想她,想她,要她。 已然不能為他所控制,從未有過的失控的感覺,從唇到脖頸,耳垂到下頜,一點一點的吻過去,陡然就探手往下,將那深綠色的絲絳扯落。 第40章 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