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壓力
顧銘沒再說話。當陸思說出這種幾乎不存在任何歧義的話語時,他便只能裝聾作啞。他閉上眼背對她努力睡覺。在這種時候,能避免尷尬的最好辦法也只有睡覺。 當人心緒煩悶之時,往往很難入睡。顧銘也果真沒睡著。 他閉著眼數(shù)羊,從一只羊數(shù)到三百多只羊,腦中意識卻異常清醒,完全沒有入睡的征兆。 黑暗中,偌大的房間里四面八方都有尖銳或粗啞的鼾聲。噪音和著濃郁的腳臭味與汗臭味,宛如置身豬圈。 顧銘知道,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陸思也一定很難睡著。 他的后頸還能感覺到她的鼻息,時長時短,時急時緩。這是清醒的人才會有的鼻息。 顧銘咬緊牙繼續(xù)數(shù)羊,只希望這個骯臟又冰涼的長夜趕快消退。 次日上午,明亮日光透過積塵厚重的窗戶,黑暗被驅散了,但整個大房間里仍是烏煙瘴氣。 顧銘睡得很不好,他的兩只眼睛都黑黑的、腫腫的。 他想抬手去揉眼睛里的眼垢,卻在抬手時遇到了阻力。 他的身子猛然一僵,連忙定睛往邊上看去。陸思的臉恬靜得宛如皎潔月光。她睡得很安詳,縱然她的發(fā)絲與兩頰都已沾滿塵垢,卻依舊給他一種潔凈若璀璨明珠的錯覺。 她的手搭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兩只手都壓住了。 顧銘小心翼翼移開陸思的手,翻身起床,檢查自己身上的物品,確定沒有遺失之后,再掃視陸思的提包。 顧銘猛地一驚,他發(fā)現(xiàn)她的提包拉鏈被拉開了。 顧銘連忙推醒陸思,急聲道:“陸思,你的包好像被人動過,你趕緊檢查一下?!?/br> 陸思睜著眼靜躺了好幾秒,忽然搖頭道:“沒有人動我的包,拉鏈是我自己拉開的?!?/br> 顧銘皺眉道:“你睡覺時忘了把提包的拉鏈拉好?” 陸思道:“我故意拉開的?!?/br> 顧銘問:“為什么?” 陸思道:“你自己去想?!?/br> 顧銘當然不會去想。他張手伸一個懶腰,淡淡問道:“你還困嗎?” 陸思搖頭道:“不困了?!?/br> 顧銘道:“我們先出去吃飯,然后我送你去火車站?!?/br> 陸思問:“我說過我今天走?” 顧銘道:“莫非你還想在這里多住幾天?” 陸思道:“如果你一直在這里的話,我不介意多住幾天?!?/br> 顧銘道:“我今天就要走?!?/br> 陸思問:“去哪里?” 顧銘道:“永川?!?/br> 陸思問:“永川?你去找風雪?” 顧銘道:“這個我說不清楚??偠灾医裉煲?,你也趕緊買票,早些回學校修學分?!?/br> 陸思沉默許久,點頭道:“好的?!?/br> 兩人出門時已是十一點過,他們在路邊館子隨便吃了一點東西,便蓬頭垢面去了火車站。 候車廳里,陸思像做工精致的布娃娃,坐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顧銘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說,但他不想聽她說那些話,就如同他不想聽木緣沂說那些話一樣。 顧銘刻意坐在離陸思兩個座位遠的位子。這個距離非常不方便聊天,只要陸思不說話,顧銘也一定不說半句話。 在火車進站的前十分鐘,陸思終于還是說話了。 她平靜地盯著他,問:“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顧銘不解道:“我害怕什么?” 陸思道:“我不是文雅,不管你對我說什么,我都不會悲傷或哭泣。” 顧銘道:“因為你很堅強。” 陸思問:“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和我說話?” 顧銘道:“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陸思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br> 顧銘問:“你知道什么?” 陸思道:“我知道你在刻意躲著我。你怕我也像文雅一樣,墮落買醉,最后還被壞人趁虛而入?!?/br> 顧銘凝著臉不說話。 陸思莞爾道:“看你的表情,應該是被我說中了。其實你完全沒必要這么想,至少我們曾是同桌。同桌的話,就算最后沒牽手,也一定能做朋友?!?/br> 顧銘道:“你說的很有道理?!?/br> 陸思道:“你不要以為喜歡你的女生就沒人喜歡?;蛟S喜歡我的男生比喜歡你的女生還多得多?!?/br> 顧銘重重點頭道:“這個我完全相信?!?/br> 陸思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對你那種小小的期待算不算喜歡?!?/br> 顧銘道:“那只是一種很尋常的好感。” 陸思道:“每個人對自己看得順眼的人都有一定的好感?!?/br> 顧銘道:“是的?!?/br> 陸思道:“我想我們很多年后還是關系非常不錯的朋友?!?/br> 顧銘道:“是的?!?/br> 候車廳已有火車到站的播音,陸思抓起包站起身,淺淡一笑道:“再見了,同桌。” 顧銘道:“再見?!?/br> 陸思進入檢票口,身子一轉便沒了蹤影。顧銘還在原位坐著,他的眼睛空洞又飄忽。 他知道陸思拉開提包拉鏈是什么意思。 她睡覺時抱著提包面向他。提包的拉鏈開了,露出里面的私人物品,就仿佛她的心也為他打開,傾訴她的喜怒憂思。 顧銘知道,陸思剛才說那些話有些言不由衷。但結果總歸是好的,至少兩人還能笑著稱對方同桌或朋友。 顧銘想到陸思昨晚說的那句“有你在,我不怕”。其實這類似的話,風雪早已說過多次。顧銘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一個女孩對某個男孩說出這樣的話,那她一定對他動了心。 顧銘忍不住苦笑。 以往的時候,他覺得被人喜歡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到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被人喜歡不一定是幸福,它有可能是壓抑,是負荷,是痛苦。 顧銘閉上眼一一回想曾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記的女孩。蘇沁,王露,風雪,韓貞,文雅,陸思,秦顏青,木緣沂,她們都喜歡他或喜歡過他。 一個人被太多人喜歡,就如同原本單一纖細的紅線分裂成了數(shù)條,交織成粗糙的麻繩。 顧銘就被這樣一條紅色的麻繩捆住了。 這種無形的壓力幾乎使他喘不過氣。 顧銘忽然感覺好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原本這些問題都能用簡潔明了的言辭解決掉,但他始終開不了口。 顧銘做了決定,今天回到梔子苑小區(qū),一定和木緣沂好好說清楚。哪怕這會使她悲傷,哭泣,卻總比讓她一直做夢強得多。 顧銘回到梔子苑小區(qū)時,天邊殘陽若血。 木緣沂早該下班了,但她不在租房里。 顧銘撥打她的電話,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電話明明打通了,卻在響鈴數(shù)秒之后,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顧銘知道,木緣沂并不在通話中,她只是在響鈴后點擊了拒接電話。 木緣沂怎么可能拒接顧銘的電話? 顧銘心中升起一抹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害怕木緣沂出事了。 他連續(xù)撥打她的電話,前幾次都被拒接,到后面,聽筒里的提示音變成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顧銘坐在客廳的長椅上,皺緊眉頭發(fā)呆。 沒多久,顧銘的手機忽然響了,來電的不是木緣沂,而是一個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聯(lián)系人——左兵。 顧銘在看到來電顯示的一瞬間,就已猜到木緣沂的奇怪舉動和左兵有關系。他連忙接聽電話。 左兵:“顧銘,你回梔子苑了嗎?” 顧銘:“你怎么這么問?莫非你知道我之前不在梔子苑?” 左兵:“我前天就回了一趟梔子苑,只見到了緣沂,卻沒見到你。緣沂說你在合川那邊有事,要很長一段時間才回來?!?/br> 顧銘:“緣沂果然和你在一起?!?/br> 左兵:“我們就在中山路這邊的西餐廳,正要吃晚餐,要不你過來一趟?” 顧銘:“我已經(jīng)吃過了?!?/br> 左兵:“吃過了也可以過來坐一會,一起聊聊天啊?!?/br> 顧銘:“不了,我今天很累,想早點休息。” 左兵:“那好吧,我們下次再聊?!?/br> 顧銘掛了電話,坐著遲疑半晌,終于起身走進廚房,給自己煮面吃。 他對左兵撒了謊。他剛回梔子苑,并沒有吃晚飯。他今天的確有點累,卻沒有累到無法出門的地步。 其實顧銘心里挺想見見左兵,畢竟兩人有些交情,坐在一起也能聊上話。但木緣沂之前的舉動打消了他的念頭。 他知道木緣沂一定不想見他,方才接連掛他的電話,甚至直接關機。 顧銘不知道左兵回來這兩天,他和木緣沂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 左兵能回來對顧銘來說是個好消息。畢竟左兵曾是木緣沂的男朋友,他們兩個昔日的感情也還不錯,縱然分手了,也并非完全沒有回旋的余地。 顧銘只希望左兵能順利把木緣沂追到手,這樣不僅對木緣沂對左兵都好,也能免去他心中的一大憂慮。 顧銘在睡前還在想文雅的悲傷眼淚。他不知道少了一個腎的人的生活會變得怎樣糟糕,但毫無疑問的是,文雅的余生已經(jīng)墜入無邊的黑暗。 他實在害怕類似的悲劇再在他身邊發(fā)生。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于是他又做了一個噩夢,比魘還要可怕的噩夢。 在夢中,所有喜歡他的或他喜歡的女孩都變成了累累白骨。 顧銘被驚醒了。他醒來時窗外一片漆黑,還是深夜時分。 他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抬手擦去額上的冷汗。 當他再次躺下,準備繼續(xù)睡覺時,忽然有一個聲音闖入。 木緣沂在黑暗的某處溫柔說道:“顧銘,你等一會再睡,不然噩夢還會接上?!?/br> 顧銘猛地一驚,連忙坐起身子。他張手往床邊的墻壁一拍,燈開了,木緣沂就盤膝坐在床前的地上。 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也凝著污垢,明顯是哭過。 顧銘問:“緣沂,你怎么坐在我的房間里?” 木緣沂道:“你沒鎖門,我就進來了?!?/br> 她的語氣淡淡的,仿佛她進他的房間是理所當然的事。 顧銘問:“你找我有事?” 木緣沂道:“沒事?!?/br> 顧銘遲疑道:“那你……” 木緣沂忽然打斷他的話。她揚起頭冷傲道:“你都睡到我的床上了,我還不能進你的房間?” 顧銘只能苦笑。他的確睡過她的床,而且是和她大被同眠。就是那次他和楊雷、吳瀟三兄弟并排蹲在墻角睡覺的那一晚,他迷迷糊糊地上了她的床。 木緣沂道:“你睡覺時呼吸非常混亂,手腳不時抽搐幾下,偶爾還夢囈?guī)拙?,分明是做噩夢了?!?/br> 顧銘道:“我做噩夢早已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br> 木緣沂問:“為什么做噩夢?” 顧銘道:“這種問題本就沒有為什么。世上有人能控制自己的夢境嗎?有人能保證自己不做夢或做好夢嗎?” 木緣沂道:“人的確不能控制夢境,但人有辦法創(chuàng)造夢境?!?/br> 顧銘驚訝道:“夢境還能創(chuàng)造?” 木緣沂點頭道:“當然能?!?/br> 顧銘問:“怎么創(chuàng)造?” 木緣沂道:“這個很簡單。你只需每天抱著你心愛的韓貞入睡,就能創(chuàng)造無數(shù)個美夢?!?/br> 顧銘道:“你說的對。因為韓貞沒在這里陪我睡覺,所以我做了噩夢。” 木緣沂搖頭道:“這個和韓貞沒關系。你只是壓不住心頭的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文雅,心理壓力太大,方才做噩夢?!?/br> 顧銘問:“那你覺得我該怎么做才能避免噩夢?” 木緣沂道:“所以你還是需要韓貞?!?/br> 顧銘道:“韓貞并不在這里。” 木緣沂道:“韓貞是不在,但我在?!?/br> 顧銘道:“你不是韓貞?!?/br> 木緣沂道:“韓貞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能為你做的事情,我都能為你做?;蛟S在某些方面,我能比她做得更好。” 顧銘搖頭道:“你可能對我和韓貞有誤解?!?/br> 木緣沂問:“什么誤解?!?/br> 顧銘道:“我和韓貞同居了一個多月,但我們并沒有發(fā)生關系。所以你實在沒必要想這方面的事情?!?/br> 木緣沂道:“所以她并沒有走到我前面,你對她不存在任何責任方面的問題。我只需搶先她一步,就能名正言順做你的女朋友?!?/br> 顧銘幻想過無數(shù)次木緣沂對自己表白的畫面,他也暗自準備了一些腹稿,但他從未想過她會說這種偏激到近乎不留余地的話。 猛然地,顧銘的額上滲出冷汗,他想到了無比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