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下意識想搪塞這個問題，但他發(fā)現(xiàn)這個樣子的確不容易說謊——有時光著身子就仿佛把心掏了出來，任何謊言都會被拆穿。

    他不能說謊，但他也不能說實話。于是他只能沉默。

    韓貞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別過頭去，冷冰冰說道：“好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薄换卮鹨彩且环N回答。往往某人拒絕回答某個問題，便等于回答了最糟糕的答案。

    顧銘知道韓貞心里難過，他心里同樣難過。但他能說什么？說“韓貞，我喜歡你，我沒有把你當(dāng)備胎”？這的確是實話，但他若把這句話說出來，一切再無回旋余地。

    就仿佛，連他也認為風(fēng)雪死定了，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愛上了別的女人。又或者，風(fēng)雪奇跡般地戰(zhàn)勝了病魔，他的實話將禍害韓貞一生。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很多深埋心底的感情，絕對無法宣之于口。所以愛情往往容易制造痛苦，制造別離，制造恨。

    所以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而顧銘絲毫沒有意識到，韓貞的一生，早就被他禍害得千瘡百孔了。

    所以韓貞會恨他嗎？

    這一晚，韓貞像傷心又疲憊的小貓咪，蜷縮在顧銘的懷里，無需清越委婉的歌謠助眠，她便安然入睡。

    顧銘盯著她恬靜的睡臉，恨不得兩巴掌扇死自己。

    次日清晨，顧銘跟著韓貞，吃了早餐便去學(xué)校上課。

    似乎世上的每個大學(xué)都一樣，面積大，綠化好，花圃陳列，小徑交錯，方向意識不好的初來者非常容易迷路。

    顧銘當(dāng)然不會迷路，他的目光停在韓貞身上，除了短促的眨眼間隙，連一刻也不曾離開她。

    他們一前一后走著。仿佛回到遙遠的孩童時代，只不過兩人的位置完全顛倒，以前是韓貞偷偷跟在顧銘后面，現(xiàn)在變成顧銘跟在韓貞后面了。

    他們走著走著，距離越來越近，某一刻，兩只手居然很自然地牽到了一起。

    毫無違和感。

    仿佛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他們都這么想，但他們心里卻又都潛藏宛如海嘯翻滾的激烈情緒。

    韓貞本是大四學(xué)生，該修的學(xué)分基本上都修完。只剩最后一年的畢業(yè)實習(xí)與畢業(yè)論文。少許大四學(xué)生還留在學(xué)校里補修以往掛掉的學(xué)科，但韓貞沒有掛科，她留在學(xué)校是閑來無事聽聽選修課。

    她學(xué)的國際經(jīng)融與貿(mào)易，現(xiàn)在卻要聽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的邏輯學(xué)。

    顧銘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皺著眉道：“韓貞，你為什么來這個學(xué)校讀書？”

    韓貞問：“怎么了？”

    顧銘道：“我沿路看了一下，這個學(xué)校像是主攻建筑類與機械類專業(yè)的，而且只是一個二本大學(xué)，你要學(xué)國貿(mào)的話，應(yīng)該有更好的學(xué)校。”

    韓貞不以為意道：“好的學(xué)校多了去了，那也得考足夠的分數(shù)才去得了?！?/br>
    顧銘不解道：“莫非你高考只過了二本線？”

    韓貞問：“很奇怪？”

    顧銘道：“是挺奇怪的，我以為你至少能考過一本線?！?/br>
    韓貞道：“我也這樣以為?！?/br>
    顧銘問：“高考失誤？”

    韓貞蹙著眉猶豫半晌，凝聲問：“我說我讀高中時成天都想著你，嚴重影響了學(xué)習(xí)，你信嗎？”

    顧銘說不出話。

    韓貞嫣然一笑：“你別沉著臉，我開玩笑的。高考的變數(shù)本就很大，有人考好，自然也有人考不好。你讀高中時不也挺厲害的，最后還不是只讀了一個專科?！?/br>
    顧銘點頭道：“說的有道理。”——他沒說陳小帥偷了他的身份證致使他缺考英語。

    兩人到了教室。來上課的學(xué)生有不少是韓貞的熟人，他們向她打招呼時，均錯愕地盯著顧銘。

    韓貞道：“這是顧銘，我朋友。”

    一個女生非常疑惑地問道：“他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

    韓貞搖頭道：“不是。”

    又一個女生問道：“那他是來陪你聽課的？”

    韓貞甜笑道：“是的?！?/br>
    兩個女生均見鬼了一樣，露出非常古怪的表情。

    顧銘皺眉道：“同學(xué)，我陪我女朋友來聽課，有什么問題嗎？”

    兩個女生的腦袋都搖得像撥浪鼓，連忙道：“完全沒問題?！?/br>
    她們嘴里說沒問題，但臉上的古怪之色一點也沒消退。

    韓貞紅著臉拉著顧銘到最后排的位子坐下，小聲抱怨道：“你在胡說什么？”

    顧銘道：“權(quán)宜之計，不然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地盯著我們?！?/br>
    韓貞道：“你可以說你是我遠房的表哥啊?！?/br>
    顧銘搖頭道：“說表哥不親切?！?/br>
    韓貞不滿道：“所以我又變成你女朋友了？”

    顧銘問：“不好嗎？”

    韓貞把腦袋壓在課桌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顧銘遲疑片刻，問：“莫非那些女生也以為你是石女？”

    韓貞道：“也許吧?！?/br>
    顧銘問：“那你應(yīng)該解釋一下?！?/br>
    韓貞搖頭道：“不用了。學(xué)校里認識我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挨個解釋，嘴巴說干也解釋不完?！?/br>
    片刻過去，上課鈴聲響了，代課老師來講課了。

    顧銘粗略聽了一下，老師說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但結(jié)合成一句話，他就不懂了。

    諸如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等概念，他甚至聽都沒聽說過。

    于是韓貞盯著講臺聽課、做筆記，顧銘就盯著韓貞看。

    韓貞受不了了，偏過頭指責(zé)道：“你不要一直盯著我，這樣會影響我聽課。”

    顧銘道：“整個教室里，最好看的就是你，我不看你看誰?。俊?/br>
    韓貞道：“你也聽課啊?！?/br>
    顧銘搖頭道：“聽不懂?！?/br>
    韓貞道：“那你就睡覺?！?/br>
    顧銘道：“你睡著之前，我不能睡?！?/br>
    韓貞沉默片刻，忽然把書合上，提著包起身就往后門走。

    顧銘問：“你去哪里？”

    韓貞道：“肚子不舒服，想上廁所?！?/br>
    顧銘的神色一凝，當(dāng)即跟出去。

    韓貞真的要去上廁所。顧銘察覺不對，跑到她前面，兩手一張便把廁所門擋住。他沉聲道：“你不能上廁所。”

    韓貞問：“為什么？”

    顧銘道：“這是學(xué)校的公共廁所?！?/br>
    韓貞道：“學(xué)校里本就只有公共廁所，莫非你還想讓學(xué)校專門替你修一個雅座？”

    顧銘皺眉道：“你不能在公共廁所里方便?！?/br>
    韓貞問：“為什么？”

    顧銘道：“因為我看不到你?！?/br>
    韓貞道：“我兩分鐘就出來。”

    顧銘不容置喙道：“兩秒鐘都不行！”

    韓貞問：“那怎么辦？”

    顧銘道：“憋著。”

    韓貞兇道：“那你怎么不憋憋看？”

    顧銘認真道：“如果我真的鬧肚子，也一定憋著?！?/br>
    韓貞道：“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不讓我聽課就算了，連廁所也不讓我進？”

    顧銘正想說話，身后忽然傳來女生的驚呼。她喊到：“??！變態(tài)！”

    顧銘茫然回頭，瞧見廁所里有女生要出來。他也感覺尷尬，老臉一紅，連忙往邊上讓路。

    韓貞抓住這個空隙往里面走，但顧銘扼住她的手腕，很用力，堅決不讓她脫離自己的視線。

    從廁所里出來的女生居然好心問了一句：“同學(xué)，需要叫老師嗎？”

    韓貞橫著眉兇道：“你有病嗎！我和我男朋友說話，關(guān)你什么事！”

    女生被氣到了，嘴里抱怨著，憤憤地離開這個奇怪的地方。

    顧銘驚訝道：“我以為你會將計就計，叫那個女生喚老師來?！?/br>
    韓貞道：“我又不是傻子，萬一把你氣走了，誰來陪我？”

    顧銘道：“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廁所怎么辦？”

    韓貞道：“要不我先進去看看，如果沒其他女生，你就進來？”

    顧銘搖頭道：“那萬一我一進去，忽然又有女生來了，我不就真成了變態(tài)嗎？”

    韓貞道：“你本來就是個變態(tài)，有什么好怕的？”

    顧銘堅持搖頭。他沉吟道：“真的忍不住？”

    韓貞道：“就算這次能忍住，也還有下次，下下次，我們總得想個辦法。”

    顧銘問：“你覺得什么辦法有效?！?/br>
    韓貞道：“你把手機拿出來?！?/br>
    顧銘照做。然后韓貞給他發(fā)了一個視頻邀請，凝聲道：“以后你就用手機盯著我吧。”

    顧銘覺得這個辦法好，但他還是覺得奇怪，就像在女生廁所裝了一個監(jiān)控，只有十足的變態(tài)才做得出這種混賬事。

    顧銘皺著眉思考，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但他沒妥協(xié)，而是一把抓過韓貞的提包，又伸手仔仔細細地搜了她的全身，確定她身上沒有毒品，便點頭道：“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韓貞道：“你還沒搜我的鞋子。”她說話時把鞋子拖了，證明鞋子里沒有藏毒，便大步往廁所里走了。

    顧銘在外面等了接近十分鐘，韓貞沒出來。他感覺有些不對，皺著眉給她打電話。他站在廁所外面便能聽到她的手機鈴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手機響了，但韓貞遲遲沒接電話。

    顧銘慌了。他對著廁所大喊道：“韓貞，你在干什么！”

    廁所里依舊沒有回復(fù)。

    顧銘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韓貞真的敢趁這么片刻功夫就偷偷吸毒，他就真的丟下她不管了。

    他心一橫，大步?jīng)_進女廁所，挨著敲雅座門。他把每個門都敲了，卻仍舊沒有回復(fù)。

    他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摸出手機又給韓貞打了一個電話。廁所里又響起《送別》，他從聲源判斷出韓貞就在第四個雅座里。

    他對著門冷聲道：“韓貞！開門！”

    里面?zhèn)鞒鰸庵氐拇⒙暎駱O了電視里某些癮君子吸毒過量的癥狀。

    顧銘忍不住，抬腿一腳便把門踢開。

    這一踢，顧銘也被嚇到了。他沒看到毒品，只看到一地的血。

    韓貞無力地蹲坐在里面，手機掉在了地上。她的臉色蒼白若紙，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滲出。

    顧銘反應(yīng)過來，韓貞暈血。她忽然看到這么多血，而且這些血還全都是她自己的，她當(dāng)然要暈。

    顧銘不遲疑，趕緊替她穿上褲子，然后背著她往外跑。

    他對這個學(xué)校還很陌生，找不到出校的路，也找不到去醫(yī)務(wù)室的路。幸好他在跑動中遇到了好幾個在校學(xué)生，很容易就問出了醫(yī)務(wù)室的方向。

    他一邊跑，一邊安慰道：“韓貞，不要怕，有我在?！?/br>
    他沖進醫(yī)務(wù)室，看到一個身著白大褂的人，便大喊道：“醫(yī)生，我女朋友暈血，快救救她！”

    醫(yī)生也看出韓貞的情況有些嚴重，略過諸多繁瑣流程，快速把她帶到病房里。

    經(jīng)過醫(yī)生診斷，韓貞只是到了生理期，身子有些虛，再加上暈血，才會忽然倒下。

    女生都有生理期，也有少部分女生暈血，其實這都是很容易克服的事情，但兩件事疊加在一起，韓貞沒能承受住。

    韓貞躺著打點滴，顧銘便守在床邊。

    半個小時過去，韓貞終于恢復(fù)過來。

    顧銘沉著臉道：“韓貞，你連自己生理期到了都不知道嗎？今天若不是我在，不知道會出怎樣的事?！?/br>
    韓貞搖頭道：“以往不是這個時候，這次提前了十多天，我怎么會知道啊?！?/br>
    顧銘問：“好端端的，怎么會提前？”

    韓貞道：“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br>
    顧銘皺眉道：“莫非是我給的你壓力？”

    韓貞反問：“不然呢？”

    顧銘只能苦笑。他不知道當(dāng)他成為她的唯一時，他便無時無刻都能給她壓力。

    韓貞忽然開眉笑道：“顧銘，我聽到了?！?/br>
    顧銘問：“你聽到什么了？”

    韓貞道：“我聽到你叫我別怕，有你在?！?/br>
    顧銘點頭道：“是的，我在?！?/br>
    韓貞笑得更開心。她忽然坐起身子，單手抱住顧銘便吻住他的臉。

    顧銘像被電擊了，身子繃得老緊，沒辦法抗拒——當(dāng)他心里不抗拒時，身體也不會抗拒。

    韓貞松開他，笑語嫣然道：“我還聽見你對醫(yī)生說，我是你女朋友?！?/br>
    顧銘的臉色僵住。他澀笑許久，終于松口道：“好像說了?！?/br>
    韓貞笑著安慰道：“你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本來就是小事，反正說了也還可以反悔。”——不知她是懷著何種心理說出的這句話。

    顧銘搖頭道：“不了?！?/br>
    韓貞問：“什么不了？”

    顧銘道：“不反悔了?！?/br>
    韓貞問：“為什么？”

    顧銘道：“我對你該做的不該做的事都做了，若我不要你，出門被雷劈死都是罪有應(yīng)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