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聽著受益匪淺，忍不住連連點頭。社會上職場中的各種心理，的確是一門非常大的學(xué)問，學(xué)校里沒有這門課，只有親身踏入社會才能摸索得到。

    顧銘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最基本問題，連忙道：“元勇帥，我們普通員工的底薪是多少？”

    元勇帥道：“如果不請假，不曠工，不犯錯簽罰單扣工資，底薪有二千五。提成一般是一千往上，多的時候能有三千。也就是說，在我們這里工作，只要夠努力，一個月最少能掙三千五?！?/br>
    顧銘的心“撲通”直跳，非常心動地舔了舔嘴唇，問：“最多呢？”

    元勇帥思忖道：“這個不好說。我最多的一次領(lǐng)了六千多，畢竟我是領(lǐng)班，底薪比你們高一點。普通員工的話，最多的應(yīng)該也能領(lǐng)到五千多?！?/br>
    顧銘聽著非常開心，任誰忽然預(yù)見到自己擺脫身無分文的窘境未來，都難免心花怒放。

    元勇帥笑了笑，接著說：“你才來，還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我一次性也說不全面。待會我做什么，你就跟著我做，這樣學(xué)得快?！?/br>
    顧銘點頭。

    兩人在房間外站了半個小時，元勇帥犯煙癮了，便徑直往前走，對著另一個少爺說：“黃哲海，我去上個廁所，你幫我看下我的包間?！?/br>
    黃哲海點頭道：“去吧，快點回來。”

    顧銘還記得元勇帥說的“我做什么，你就跟著做”，于是他這會也跟著元勇帥走。

    元勇帥的嘴角輕輕抽了抽，干笑道：“我就去抽根煙，你不用跟著我?！彼吡藥撞?，忽然又回頭，皺著眉提醒道：“對了，我得和你說一下。我們上班時，不能以抽煙為理由離開自己的崗位，不然要簽罰單。你想抽煙的話，就說內(nèi)急，要上廁所。這一點，杜經(jīng)理和王主管都知道，但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過于追究。只不過明文規(guī)定了，每個員工每次上班，只能上兩次廁所。也就是說，每天上班的九個小時，除了休息時間和宵夜時間，每人只有兩次抽煙機(jī)會。”

    顧銘已經(jīng)戒煙一個多月。從風(fēng)雪被診出肺癌起，他就再也沒抽過煙。

    煙癮其實并不磨人，無非就是胸悶，舌頭干，喉嚨微痛，不時犯困，心神不寧，這些癥狀都能憑意志克服。真正難克服的是心癮，抽煙的人都把抽煙當(dāng)成生活習(xí)慣，忽然不抽煙了，就像自己一直擁有的某個東西不見了，會不由自主想要抽煙。

    煙民們都說戒煙難于登天，一輩子都離不開香煙了。其實這只是他們意志不夠堅定所找的借口。煙不是毒品，成癮性與戒斷癥狀都不到意志不可控的地步。換言之，只要意志足夠堅定，戒煙非常容易。

    風(fēng)雪病倒時的蒼白臉頰給了顧銘無窮無盡的意志，所以他把煙戒掉了。他戒煙的原因不是害怕自己也染上肺癌，而是他終于理解風(fēng)雪的良苦用心了。

    ——一個患有肺癌的少女用最野蠻的言語逼迫一個少年戒煙，這是多么溫暖的故事？這個少年又還有什么理由戒不掉煙？

    面對元勇帥的善意提醒，顧銘只是平靜一笑，說：“我不抽煙。”

    元勇帥點了點頭，接著去了洗手間。

    數(shù)分鐘過去，元勇帥帶著一身煙味回來。

    顧銘聞到香煙的味道便覺得不舒服，捂住鼻子往邊上走兩步，接著微笑道：“元勇帥，你剛才說的休息時間和宵夜時間分別是什么時候？”

    元勇帥解釋道：“每天晚上九點，每個員工都能進(jìn)休息室休息二十分鐘。這當(dāng)然不是全體員工都休息。一次最多休息七個人，我們一共二十個員工，正好分三批休息；每天凌晨，隔壁飯館的老太婆會送宵夜來，那時還在店里消費的顧客少了很多，我們一般是分兩批吃。”

    顧銘點頭，又問：“那我們吃宵夜的時間有多久？”

    元勇帥驚訝地看了顧銘一眼，微笑道：“想不到你還挺細(xì)心的。我都忘說了，宵夜時間也只有二十分鐘。另外，宵夜不是在休息室吃，而是客人走后空出來的包間里。這樣我們就只需打掃包間，不需要打掃休息室?！?/br>
    顧銘道：“那最累的應(yīng)該是凌晨過后那幾個小時，沒休息時間，只能一直站著。”

    元勇帥卻笑道：“那段時間的確很累，但不是站著累，而是打掃包間累。每當(dāng)客人離開，我們就必須第一時間把包間打掃干凈。那段時間恰好是客人們消遣完回家的高峰?！?/br>
    顧銘道：“我覺得站著比打掃包間累。”

    元勇帥道：“你只是現(xiàn)在這樣覺得。我都在這里工作五年了，每天都站七個小時以上，早已習(xí)以為常。等你站久了也和我一樣，站著不累，干活才累。”

    顧銘點頭表示贊成。

    元勇帥往包間的窗戶里面看了一下，茶幾上堆滿了空酒瓶，便說：“我進(jìn)去做二次促銷，你跟著我?！?/br>
    他說完就敲門，接著推門而進(jìn)，站在門口鞠個躬，微笑著說：“哥，我來幫忙清理一下酒瓶子和零食袋?！?/br>
    包間里唱歌的人壓根都不搭理他，他便安靜走到茶幾前，俯下身收瓶子?？掌孔佣际盏骄葡渥永铮闶炒捕紒G進(jìn)垃圾桶。

    他做完這些，站起來又是一鞠躬，對著一個男人說：“哥，包間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點一點？”

    那個男人打了一個酒嗝，他的朋友都笑他醉了。然后男人真的為了證明自己沒醉，直接大喊道：“再給老子拿兩件勇闖來！”

    元勇帥非常溫和地說道：“哥，我們這里的消費都是先付，兩件勇闖二百八?！?/br>
    男人摸出皮夾子，“嗖嗖”抽出三張紅艷艷的毛爺爺，遞到元勇帥手上，吼道：“快去給老子拿酒！”

    元勇帥鞠躬道：“好的，哥，馬上把酒和找零送回來?！?/br>
    男人吼道：“不用找了！”

    元勇帥又是一個鞠躬，笑容可掬道：“謝謝哥。”

    出了包間，元勇帥偏過頭問顧銘：“你剛才看懂了嗎？”

    顧銘道：“你收了錢，第一時間卻沒走，而是多此一舉地說了一句‘馬上把酒和找零送回來’，其實就是為了順著套話，好拿這二十塊小費吧?！?/br>
    元勇帥道：“你只說對了一半，剛才我多說一句話，的確是為了這二十塊小費。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并不知道誰做東，為什么能找對人并且完成二次促銷呢？”

    顧銘搖頭。

    元勇帥道：“這個靠猜。猜的話，就找那些坐躺著不動，半醉半醒的人。因為做東的人容易被灌酒，酒喝多了自然會醉，人醉了之后就更愛面子?！?/br>
    顧銘聽著一陣陣驚嘆，緊接著心頭便有了感激。顧銘知道，元勇帥說的這些都是他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工作經(jīng)驗，他愿意說出來便已是仁至義盡。

    顧銘道：“謝謝你，師傅?！?/br>
    元勇帥錯愕道：“師傅？”

    顧銘笑道：“這幾天你帶我啊。你當(dāng)然是我的師傅。”

    元勇帥道：“但你先前喚我就是直呼姓名。”

    顧銘尷尬著不說話。

    元勇帥道：“看在你這句‘師傅’的份上，我把我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你。”

    顧銘靦腆一笑：“我一定認(rèn)真聽。”

    元勇帥去柜臺取了酒，全都搬回包間里面。

    兩人又在外面站了一陣，包間里的客人忽然出來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胖子問：“少爺，有葡萄糖嗎，我兄弟喝多了?！?/br>
    元勇帥點頭道：“葡萄糖五塊錢一支，我可以兌好熱水送過來?！?/br>
    胖子摸了半天兜里，最小面額的錢都是二十塊的，他把錢遞給元勇帥：“快去拿葡萄糖，不用找錢了！”

    元勇帥連忙收了錢快速行動起來。

    葡萄糖在超市拿，杯子在柜臺拿。葡萄糖瓶子需用堅硬的東西敲掉，敲瓶子時一定要蹲在垃圾桶前，防止碎玻璃濺到人，倒葡萄糖進(jìn)杯子前一定要檢查有沒有碎玻璃掉里面，如若客人喝進(jìn)了玻璃，后果不堪設(shè)想。

    柜臺旁有飲水機(jī)，一支葡萄糖兌半杯開水，再兌少許冷水。

    元勇帥非常悉心地講解道：“雖然ktv大多是相當(dāng)混亂的地方，我們這里也不例外，但在ktv里工作的少爺都是憑自己的勞動掙錢，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我們的工作也算服務(wù)行業(yè)，服務(wù)行業(yè)的宗旨當(dāng)然是顧客至上。我們要做的就是盡全力讓客人感到滿意。許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其實都藏著細(xì)節(jié)與玄機(jī)?！?/br>
    顧銘道：“師傅，你說的非常對。除了兌葡萄糖時要注意玻璃渣，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嗎？”

    元勇帥從柜子里拿出托盤，將杯子平穩(wěn)地放到托盤上，接著用右手把托盤舉到右耳邊，說：“給客人送東西時，需要托盤的都一定用這個姿勢舉著托盤送進(jìn)包間。。”

    顧銘皺眉道：“我以前去ktv唱歌，看那些服務(wù)員差端托盤不多也都是用的這個姿勢，但我一直不知道原因?！?/br>
    元勇帥道：“其實也沒有特別重要的原因，主要是美觀吧。不過我還有另一個理解。如果用雙手把托盤端在肚子前面，也就在口鼻下面了。說話時濺出的口水，以及鼻息里的一些東西可能會掉在里面。”

    顧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元勇帥忽然道：“對了，杯子也是一個大問題。你記住，迷你包五個杯子，小包十個杯子，中包十五個杯子，大包二十個杯子，豪華包四十個杯子。每個包間的杯子不能多，也不能少?！?/br>
    顧銘問：“如果多了或少了會怎樣？”

    元勇帥笑道：“簽罰單，杯子二十一個。”

    顧銘疑惑道：“意思是說，如果客人打碎了杯子，反倒要我們來賠錢？”

    元勇帥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每天都要打掃包間，那時候發(fā)現(xiàn)杯子多了或少了，就及時去柜臺處理。不要等到上班前領(lǐng)班檢查各個包間時發(fā)現(xiàn)杯子數(shù)量不對就行了?！?/br>
    顧銘問：“每天上班之前，領(lǐng)班都會檢查包間？”

    元勇帥點頭道：“那是自然?！?/br>
    顧銘順著問：“在包間問題上，簽罰單的具體規(guī)則是怎樣？”

    元勇帥道：“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包間必須干凈，地上，茶幾上，dj桌上，沙發(fā)上都不能存在半點垃圾或無垢；然后是杯子，話筒，音響等等物品也必須干凈如新，并且不能存在任何損壞；再然后就是檀香，每個包間里的洗手間都必須點上檀香，防止出現(xiàn)臭味；最后就是打掃完退出包間時必須關(guān)掉燈光和空調(diào)?！?/br>
    顧銘認(rèn)真聽，認(rèn)真記。

    元勇帥把兌好的葡萄糖送進(jìn)包間，那個胖子居然變得熱情起來。胖子喝得酒酣耳熱，拉著元勇帥，硬要說這支葡萄糖救了他的兄弟，他給元勇帥遞煙，還邀他喝酒。

    元勇帥歉意道：“哥，對不起，我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不能抽煙喝酒。”

    胖子橫著眉，指責(zé)道：“老子叫你抽你就抽！老子叫你喝你就喝！”

    元勇帥當(dāng)即點頭，笑呵呵地點上煙，并且和胖子連著碰了好幾杯，這才鞠躬退出包間。

    出來后，元勇帥笑道：“原則上說，我們上班時不能和顧客太過親密，縱然是自己是朋友來這里玩也不行。但顧客硬拉著我們聊天，抽煙，喝酒，我們絕對不能拒絕。”

    顧銘點頭道：“因為我們的任務(wù)是讓顧客感覺滿意?！?/br>
    元勇帥笑道：“的確是這樣。縱然你不抽煙，顧客遞煙給你，你也只能接著，不然就是不給顧客面子?！?/br>
    顧銘皺眉道：“必須抽？”

    元勇帥道：“這也不一定。你戒了煙，可以夾耳朵上啊，等出來后放兜里就行了。但如果客人都把打燃的打火機(jī)遞到你面前了，那你就必須把煙點上了?！?/br>
    顧銘道：“我有不能抽煙的理由?！?/br>
    元勇帥道：“抽幾口假煙也不行？”——這里的“假煙”不是指假冒偽劣香煙，而是指把煙吸到嘴巴里便吐出來，并不通過喉嚨進(jìn)入肺部。

    顧銘曾經(jīng)也有六七年的煙齡，能聽懂這句話。但他還是非常堅定地?fù)u頭道：“不行，香煙是我最痛恨的東西，我現(xiàn)在連看都不愿看到它，遑論碰它?！?/br>
    元勇帥疑惑道：“那你不抽煙的理由是什么？”

    顧銘神色一黯，低喃道：“我最愛的女孩，抽煙染上了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