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葛生
六月初,顧恩和宋小芹結(jié)婚了。 顧勝嘴上不支持他們,但他還是親自著手打理婚典前的各種事宜。尤其是婚典當天,他一早就守在酒店門口,和煦笑著接待必將到來的賓客。 顧勝與宋釗都是鎮(zhèn)上與縣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們的兒女的婚禮,理當人盡皆知,浩瀚隆重。但事實不是這個樣子,婚宴非常簡單,就一對新人,十來桌賓客。 這是宋小芹的意思。她不想像米玲一般,結(jié)個婚把自己叫得出名字的人全都請一遍。她內(nèi)心非常惡心這種做法,甚至有些作嘔。她只請了血緣非常近的親戚,以及一些關系特別好的朋友。 這一點又令顧勝非常不爽。他是心高氣傲之人,他的兒子結(jié)婚,當然應該廣發(fā)請?zhí)?,大擺宴席,否則怎能彰顯他的體面與手筆。 按理說,宋釗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應該比顧勝更愛面子??蓻]有。宋釗非常贊成宋小芹的建議,他早已厭煩那些惹人嫌的諂媚嘴臉。 他的原話是:“老勝,清清靜靜也很好,能省不少事情。” 顧恩與阮小馨也覺得這樣很好。如果是投票取決的話,顧勝被四比一擊敗,縱然心里不舒服,但也只能勉強點頭。 于是這場婚宴簡單到令人費解,簡直像某些工薪階級的壽宴,沒有半點婚宴的感覺。 顧銘和風雪昨天就回來了。他們提前見過新郎與新娘子,送出衷心祝福,便等著今日的婚宴結(jié)束,再返回學校繼續(xù)上課。 風雪說的果然都是對的。顧恩特意請了韓小飛,韓小飛也在婚禮當天準時到來,但韓貞沒來。 顧銘找過韓小飛,旁敲側(cè)擊問了幾句。韓小飛不以為意地說道:“那丫頭在上課,來不了?!?/br> 顧銘總覺得韓小飛對自己有諸多不滿,雖然他的語氣與表情都非常隨和,但他的眼睛有略顯凌厲,像白森森的刀銳。 顧銘知道,韓小飛說謊了,廣安本就是四川的東北門戶,處于四川與重慶的交界。重慶到廣安,頂多兩個小時的問題??v然韓貞有課,也并非趕不過來。 她不來,只可能是她不想來。 顧銘一想到韓貞,心里隱隱刺痛。這么多年過去,他仍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婚宴進行到一半,顧銘看到了羅不遇。不只羅不遇,他爹羅麻子,他老婆陶杳杳,他小舅子卿歡都來了。 似乎羅麻子來這里的主要目的不是參加婚宴,雖然他的手里捏了一個紅包,但他的神色尤為凝重,完全不像是前來祝賀的。 顧勝與羅麻子寒暄幾句,便往邊上沒人的地方走,說悄悄話去了。 羅不遇徑直走到顧銘面前,似笑非笑說道:“王八蛋,你可以啊,能讓我爸花幾年時間去查一個人?!?/br> 顧銘聽不懂,皺著沒問:“什么意思?!?/br> 羅不遇道:“在合川區(qū)有一個人販子團伙,早些年他們非?;钴S,拐賣三歲到十六歲的兒童或少年,弄出許多慘劇。近幾年警方打擊嚴厲,他們團伙有不少人落網(wǎng),剩余人只得偃旗息鼓,銷聲匿跡?!?/br> 顧銘道:“你說這個干什么?” 羅不遇笑道:“我爸已經(jīng)查出當年意圖拐賣你的那個男人是誰了。他今天來這里,主要是為了說這個事。” 顧銘的心一顫,忙問:“是我爸拜托你爸查那個瘤子男的?” 羅不遇點頭道:“我爸只給兩個人面子,一個是你爸,另一個是已故的滕叔。滕叔就是滕富強的爸?!?/br> 顧銘沉默。 羅不遇道:“拐你的那個人死定了。你爸很久以前就放過話,只要查到那個人,就一定弄死他?!?/br> 顧銘道:“原本今天是非常喜慶的日子,你卻非得說這些話?!?/br> 羅不遇問:“聽到這個消息,你不憤怒?你不感動?” 顧銘搖頭道:“若早幾年,我可能情緒激動,恨不得親自去找那個瘤子男,把他摁地上打幾巴掌、踩幾腳再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去想這件事了。過去的、不好的事情,讓它慢慢淡去就好。我只想安安靜靜守著小雪,并不在意別的事情。” 風雪也甜笑道:“是的,不好的事情,忘記就好了?!薄笆堑模ν?,就能過得好一點”,她對自己說。 羅不遇抬手摸了摸錚亮的光頭,歪著腦袋說道:“好吧,當我沒說。” 他說完這句話,拉著陶杳杳去了其他桌。 卿歡盯著顧銘,忽然露出稚嫩若小孩的笑容,說:“顧銘,好久不見?!?/br> 顧銘笑著點頭:“是的,我們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br> 卿歡神色微微凝了一下,小聲問:“你和云舞還有聯(lián)系嗎?” 顧銘道:“有的。” 卿歡問:“她還好嗎?” 顧銘道:“她那么堅強的女孩,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過得不好?!?/br> 卿歡輕輕點頭。 顧銘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和千云舞的聯(lián)系并不頻繁,可能一年也就聊一兩次短信或者通一次電話。但我覺得,他每次聯(lián)系我,心里惦記的人卻是你。就像你每次見到我,一定會問我有沒有聯(lián)系她,她還好嗎?!?/br> 卿歡咬著嘴不說話。 顧銘問:“要不要試著回一次頭?” 卿歡搖頭道:“回不了頭的。無論我現(xiàn)在怎樣惦記或想念云舞,我都已無法拋下伍琦不管了?!?/br> 顧銘的神色一怔,他從卿歡的故事里看到了類似譚紅塵的影子。 似乎譚紅塵也已回不了頭了。無論他是否還愛王樂樂或周芊,藍晨雨都已在他心里種下不滅的印記。 譚紅塵愛的人可能是王樂樂,愧對的人可能是周芊,但他離不開的人卻是藍晨雨。 顧銘想到那天晚上他和風雪的對話,背脊忽然生出一抹涼意。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譚紅塵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那一晚之后,顧銘再未見過譚紅塵。他沒回寢室,據(jù)慕永恒所述,他也沒回春雨谷風小區(qū)。 莫非他忍著悲慟獨自回了家? 又或者,他開始放縱自己,來回于夜店與酒店,在燈紅酒綠,香艷旖旎的糜爛生活里尋找解脫? 顧銘沉思著,背脊的涼意越來與濃。 某一刻,他的手機忽然響了,是一條短信——譚紅塵發(fā)來的短信。 譚紅塵恰好在這時發(fā)來短信意味著什么? 顧銘沒有往下想,而是點開信箱讀取短信內(nèi)容。 短信內(nèi)容居然是一段歌詞:雨落隔岸河過忘川沉默的船家你渡誰過江曲水彎彎陌上誰家點燈的姑娘他回來了嗎。 顧銘認得這幾句詞,這是古風歌曲《伶仃謠》的最后幾句歌詞。這首歌講的是趕魂人帶亡靈回家的故事。 這原本是非常溫柔,非常凄婉的故事。但顧銘此刻看到這幾句詞,只覺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怖。 他連忙撥打譚紅塵的電話,但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顧銘知道,譚紅塵設置了拒接所有電話、拒收所有短信,現(xiàn)在沒人能聯(lián)系到他。 很快的,顧銘的手機又響了,是譚紅塵發(fā)來的第二條短信。這一次不是歌詞,而是一句陳述句。他說:顧銘,我感覺我有資格做你筆下的主角了。 顧銘心里發(fā)麻,他已猜到譚紅塵正在做什么事情。他想到驚艷無雙的美少女忽然變成一具血rou模糊的尸體,胃里便翻滾,剛吃下去的食物不斷上涌,幾乎嘔吐出來。 第三條短信:替我轉(zhuǎn)告樂樂,我愛她,我相信她愿意為我而死,但請她務必好好活著。 顧銘的神色完全麻木。他現(xiàn)在終于百分之百確定,譚紅塵果然是深愛著王樂樂,只可惜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回頭了。 第四條短信:或許在某一刻,我也深愛著芊芊,但那是一種貪婪的、惡心的愛。我為了滿足身體的欲望,傷害了她,替我向她道歉。 第五條短信:我恨史懷瑜,為什么替我扣上這頂綠帽的人偏偏是他?如果換一個人,這一切都還有回旋余地。 第六條短信:不穿衣服的晨雨真好看,但不會動的她更好看。 第七條短信:你說對了,只有我才做得出這種事情?;蛟S這世上最懂我的人真的是你。顧銘,我還有資格做你的朋友嗎? 顧銘盯著手機,這條短信之后,手機完全沉寂,譚紅塵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 顧銘的視線飄忽,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慘相。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沒資格去插手這件事情。 “顧銘,你怎么了?” 風雪察覺到他的異常,忽然湊過頭來問。 顧銘聞到她的淡淡體香,神志稍稍清醒一些,連忙強笑道:“沒什么,可能有些吃撐了?!?/br> 風雪搖頭道:“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坐了這么久,一共吃了四口菜,一夾涼拌豆干,一夾紅燒魚,一夾蒜薹rou絲,一夾梅菜扣rou。這點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你怎么可能吃撐?” 顧銘愣住,他沒想到風雪對自己居然細心到如此程度。 風雪道:“把你手機給我看看?!?/br> 顧銘猶豫,好半晌之后才輕聲道:“手機你還是別看了。小雪,你的猜測是對的。剛才譚紅塵給我發(fā)了短信,他真的行動起來了?,F(xiàn)在藍晨雨應該已經(jīng)死了,至于譚紅塵本人,可能正在逃亡,也可能自殺了?!?/br> 風雪聞言,仿佛也遭受莫大打擊。她的神色變得悲傷,眼角甚至有了淚痕。 她嘴里低語著王樂樂的名字,似乎她是為王樂樂而悲哀。 沒多久,她忽然急促咳嗽起來。她越咳越厲害,終于咳出了血。 她的臉色蒼白若紙,整個人憔悴到極致。爾后,她昏迷了過去。 *** 縣人民醫(yī)院。 顧銘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抓著醫(yī)生袖口,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在騙我!小雪怎么可能得肺癌!她活潑好動,飲食規(guī)律,還不抽煙,怎么可能染上這種?。。俊?/br> 醫(yī)生扯開袖子,嚴肅說道:“請你冷靜。你可能對肺癌有誤解,無論身體怎樣健康的人,都可能因為一絲油煙染上這種疾病。而且病人是因為抽煙致癌的。女性通常情況下采用胸式呼吸,這種呼吸方式與心肺功能息息相關,所以女性吸煙更容易患病?!?/br> 顧銘的身子在劇烈顫抖,此時此刻,他心中的所有疑問都已得到解決。 風雪為什么總是支開他,叫別人陪同去辦某事?因為她不愿他知道她得的病。 這件事好多人都知道。史懷瑜知道,王樂樂知道,韓貞知道,謝姌知道,可獨獨顧銘不知道。 當初謝姌說的那個詞不是“廢材”,而是“肺癌”,只不過顧銘和史懷瑜都不會讀唇,方才誤解了。 可是,這么長時間以來,他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嗎? 顧銘捫心自問,其實他早該想到這個問題。一向心思縝密的他,對待任何問題都全方位思考,卻唯獨在面對風雪的問題時,不肯往壞的方向想。 所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是風雪騙了他嗎?不對,是他一直在騙自己。 現(xiàn)在他該怎么辦?他能怎么辦? 顧銘哭了。guntang眼淚至他兩頰滑落。眼淚的滋味還是那么熟悉,仿佛只要是人,無論時隔多久,都一定清楚記得眼淚的味道。 這兩行眼淚,是他對她的最后訣別嗎? *** 這里是杳無人煙的荒山,山上長滿層層疊疊的葛。 藍晨雨一動不動躺在昔日的墳包前。她身上連一件衣服也沒有,就這樣光禿禿地躺著。 她的頭部,胸部,腹部,乃至是私處,均有鋒銳刀痕。 鮮血已經(jīng)干涸,變成了土色的痂。 她已經(jīng)死了。她的臉上還凝著一抹恐懼之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人。 譚紅塵的確是非常恐怖的人。 他殺了藍晨雨,將她曝尸荒野??伤麣⑺膭訖C究竟是什么?縱然藍晨雨水性楊花,她就真的該死嗎?她陪他睡了那么多個夜晚,卻并未向他索取任何感情,甚至在他家境“沒落”之時,她也不曾主動離開他。 她對他,就算沒有感情,也一定有一分恩情。 可她還是該死。因為她做錯了一件事,便是不該招惹譚紅塵。 越是老實的人,越是可怕。 這個道理只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才能理解??墒沁@“親身體會”的代價實在太過沉重,這世上沒人承受得起。 這世上,與譚紅塵最般配的人果然是王樂樂。 他們是一類人,他們都有同樣的念頭,只不過譚紅塵走在王樂樂前面。 日光灼燙,大地化作烘爐。 藍晨雨的尸體不久后就會腐爛。 叢生的葛慢慢攀爬,遲早爬上她的尸體,將她化作養(yǎng)分,生出更多的葛。 遙遠的地方仿佛有縹緲的歌聲傳來。 它唱的是“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譚紅塵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到這里,與這具早已腐朽的尸體共同埋葬嗎? *** 時間匆匆,九月過后,新的學年到來。 顧銘沒到,譚紅塵沒到,124寢室只剩趙大峰和史懷瑜兩個人。 或許這個漫長的故事里,最幸福的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趙大峰成了高高在上的公子哥,經(jīng)過兩年的賣力經(jīng)營,他已經(jīng)存了一筆不菲的財富。 胖子不好找女朋友,但有錢的胖子就不一樣了。 趙大峰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女朋友,而且都是相貌妖嬈的美少女。 期間碧佳還找過他,但他沒有重蹈覆轍。 史懷瑜和禹盼盼的感情發(fā)展得非常好。他們沒有確定關系,卻比那些成天情話連篇的情侶更像情侶。 似乎他們達成了無聲的共識,便是在結(jié)婚之前,決不發(fā)生任何關系。 這當然很好,相敬如賓的最高境界。 可是這個出發(fā)點非常好的想法成了他們的感情障礙。 他們都沒想到,一起經(jīng)歷了這么多,他們之間居然還能插入第三者。 新的學年,當然有新生到來。 史懷瑜在趙大峰的慫恿下,要去看新生軍訓。美其名曰“上學妹”。 學妹豈是說上就能上的?這世上并不是每個女孩都如藍晨雨。 他們只是去看看這一年新來的學妹們的姿色。 然后史懷瑜看到了一個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姚念君居然來了交職院! 她高考成績超過五百分,妥妥的二本大學沒上,反而來了交職院。 她來這個學校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史懷瑜。 她不相信她和他昔日的山盟海誓都變成了轉(zhuǎn)瞬煙云。她要親自找他要答案,縱然她得到的答案不盡人意,她也還有的是時間陪他耗。 禹盼盼和姚念君,誰對史懷瑜付出得更多? 這個問題連史懷瑜也回答不了。 那他該選誰?或者說,這真的是一道選擇題嗎? 前車之鑒,后事之師。 他有可能走譚紅塵的老路,最終躺在寂靜的荒山上,歌唱那一首哀婉的《葛生》嗎? *** 夕陽西下,夕陽下的街頭,并肩而行的王樂樂和周芊仿佛都被夕陽染成了紅色。 殘陽似血,但這并非真正的血,所以她們都還好端端地活著。 王樂樂收到了顧銘的傳話,但她并沒有就此妥協(xié)。 她發(fā)誓,這一生一定要和譚紅塵共度。 她還活著,目的是為了找到譚紅塵。 而周芊活著,是因為王樂樂還活著。 絕對真摯的感情,為什么總要造成可怕的生離死別? 王樂樂能找到譚紅塵嗎? 她還有機會摟著他,一起躺進溫暖的棺木里嗎? “生當同巢,死當同xue”,這不是最深情的誓言,而是最無情的訃告。 這個道理,她還有可能理解嗎? *** 慕永恒回了工地。他很有本事,短短一年就混到了工地辦公室,每天除了整理一下測量員送來的測量圖紙,幾乎都在嗑瓜子。 他一定有一個錦繡的前程。 可是他還活在過往。他總會盯著圖紙發(fā)呆,仿佛密密麻麻的圖紙上跳躍出的是周芊的冷漠臉頰。 喜歡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是什么滋味? 慕永恒悵然嘆息,他知道,未來的很多年里,他都很難開懷大笑了。 *** 龍泉某城鎮(zhèn)的角落里。一個年輕的乞丐正在翻找垃圾桶。 乞丐都是風餐露宿,無家可歸,難得溫飽。 這個乞丐也一樣。他餓得瘦骨嶙峋,比之昔日的允星也不遑多讓。 但這個乞丐很奇怪,明明餓得要死,卻不屑行人的施舍。 仿佛他不愿欠任何人任何東西。 他走路時經(jīng)常低著頭。 他的衣角掛了一張手絹,一個蝴蝶吊墜,像搖曳的流蘇。手絹上寫著“樂”字,吊墜上寫著“塵”字。 他低頭就能看到它們。 他的兜里還裝著一只破碎的玉鐲。 玉鐲的某一個斷節(jié)上寫著“晨雨”二字。 他不敢把這個碎玉鐲拿出來,怕有人搶。 就像他害怕有人搶走藍晨雨一般,所以他殺了她。 紅色的紅,塵土的塵。這個乞丐的名字是譚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