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百歲
——周芊這等強勢的女孩子,真的需要別人保護嗎? 如果不是王樂樂和慕永恒的先后叮囑,譚紅塵幾乎不會思考這個問題。 他覺得,王樂樂已經(jīng)是膽大到?jīng)]邊的女孩,周芊卻比王樂樂還要膽大。如果他和周芊走在一起,那么被保護的人應(yīng)該是他。 譚紅塵想著,忍不住偷偷打量周芊。 她面向邊上一間門窗都已完全腐朽的爛房子,很淡定地站著,平靜的眸子里不起絲毫漣漪。但隱隱的,她自然垂下的兩臂似乎輕微顫動著。 譚紅塵覺得她的舉動沒有絲毫異常,畢竟人只要筆直站著,就一定會面向某個方向,她只不過恰好看向那邊而已。 至于她的手為什么會發(fā)抖,可能是因為天太冷了。 譚紅塵想著,卻還是忍不住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譚紅塵的心也跟著“咯噔”一跳。因為他看到了骨頭,很長、很黑、幾乎被歲月風(fēng)化成沙的碎骨頭。 ——莫非這是死人的骨頭? 譚紅塵想到了國色天鄉(xiāng)的鬼屋,那里面有許多腐爛的喪尸以及猙獰的骷髏。雖然那都是人為弄出來的假象,但逼真度很高,當(dāng)時譚紅塵也被嚇得不輕。 現(xiàn)在的情況和當(dāng)時不同,這只是一根不會動、不會鬼叫的骨頭,完全不似鬼怪。但這瘆人程度卻遠(yuǎn)勝鬼屋。 因為鬼屋里看到的、不管怎樣嚇人的畫面,都是假的。而這里的東西,幾乎不存在摻假的可能性。 譚紅塵想到周芊在鬼屋里被嚇得花容失色的樣子,大概明白過來。她本人和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冷靜、從容完全不合。她并非膽大超群的女孩子,至少她怕鬼。她怕沒有任何人見過的、只存在人們臆想中的鬼魂。 譚紅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背起行囊走到周芊身側(cè),笑著說:“我們走吧?!?/br> 周芊輕輕點頭,轉(zhuǎn)身便往大山的方向走。 顧銘和風(fēng)雪見狀便連忙往前跑,幫忙引路,其他人也都相繼跟上。 譚紅塵近距離跟在周芊的身后,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獨特體香,也能感覺到她心中的強烈惶恐。因為她的手還在顫,不是因冷而顫,而是因恐懼而顫。 ——那根骨頭到底是不是人骨?那間爛房子里有骨頭,是不是其他的爛房子里也有?這個村子為什么會廢棄?莫非原本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人都著了魔,全都自盡在自己的家里,尸體經(jīng)過時間腐蝕,變成了破碎的枯骨? 譚紅塵越想越覺得心悸,他的身子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周芊忽然說話了,她的聲線還是平靜如初,只不過話音里也略帶顫抖。她問:“譚紅塵,你看見了嗎?” 譚紅塵知道周芊的意思,便強笑道:“我看見了。” 周芊道:“很早以前,這個村子里死過人,就死在屋子里,而且還沒人收尸。” 譚紅塵問:“你如何確定那根骨頭就是人的骨頭?” 周芊道:“雖然我不是臨床醫(yī)學(xué)系的學(xué)生,不用解剖人體,研究骨骼,但我好歹是學(xué)醫(yī)的。人體骨骼和動物骨骼,我能用rou眼區(qū)分出來。那爛屋子里的骨頭,是人的腿骨?!?/br> 譚紅塵臉上的笑容僵住。他只覺心頭發(fā)涼,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芊問:“你怕死人嗎?” 譚紅塵道:“其實我還沒見過死人,我也不知道我怕不怕。” 周芊道:“我怕?!?/br> 譚紅塵苦笑,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周芊又道:“但一想到你會保護我,我又不那么怕了?!?/br> ——這是周芊說的話嗎? 譚紅塵思忖道:“死人本不會傷害活人。” 周芊卻說:“大多數(shù)時候,死人都要比活人可怕得多?!?/br> 譚紅塵不說話了。他實在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因為他從周芊的話中聽出了異樣的意味。他想到了她的吻,那么甜美,那么柔軟,那么迷人。他怕自己又如上次一般,自持力不夠,再次做出對不起王樂樂的事情出來。 這個村子和大山相接,村子的盡頭,便是上山的小路。 路并非青石水泥鋪筑的厚實山路,而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泥濘路。 這條路很窄,只夠通一人。 而且很多路段看上去根本沒有路。因為村子廢棄太久,沒人上山下山,被人踩出來的路,也漸漸被叢生的植被覆蓋了。 路旁碎落著許多秋天便已凋零下來的枯葉,枯葉叢中,還倒著一個木牌子。 眾人都認(rèn)為這不過是寫著“森林防火,人人有責(zé)”的牌子,便都沒多想,更沒人會閑著無聊去翻木牌子看。 值得一提的是,冬季雖冷,許多灌喬木都已枯萎凋零,但大山并未失色。四季常青的喬木并非只有松柏,凜冬季節(jié)盛開的花蕾,也不一定是純白馨香的臘梅。 這座山依舊是綠的,草木叢生,生機盎然。 他們走著,腳下的葛藤越來越旺盛,到后面已經(jīng)看不到路了。 他們看見了幕,一座沒有立碑的、孤零零的墳?zāi)埂?/br> 墓前有被燒得漆黑的冥紙,幕上也插著早已掉了色的紙花。 在多年前被新泥堆砌起來的墳包早已被綠油油的葛草覆蓋。 一抹凄涼之意悄悄然彌散開來。 走在前面的藍(lán)晨雨忽然止步。 她轉(zhuǎn)身,往墳包的方向走。 史懷瑜在她身后跟著,忙問:“晨雨,你干什么?。俊?/br> 藍(lán)晨雨道:“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史懷瑜聽不懂,便只好老實跟著。 其余人也都停下腳步,靜看藍(lán)晨雨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只見她走到墳包前,雙手合十,安靜作揖。 她作揖三次,接著甜笑道:“黃土下的亡者,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等‘百歲之后,歸于其室’的那個他(她)。我途經(jīng)此地,見你一個人實在孤單,忍不住向你打個招呼。如果我下次還來這里,一定買好紙燭為你掃墓?!?/br> 她說完,轉(zhuǎn)身又走了。 史懷瑜愣了片刻,又大步跟過去。 他們回來了,一眾人就繼續(xù)往前走。 周芊和譚紅塵還是走后面,和前面的人隔開一段距離,他們小聲聊天不會被聽到。 周芊忽然道:“好像藍(lán)晨雨也并沒有我所想的那么壞?!?/br> 譚紅塵走在她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道她臉上盡是諷刺,還笑著說:“她本來就是非常好的女孩子?!?/br> 周芊猛然止步,回過頭來,一臉冰冷地說:“那你想去墳?zāi)估锼人倌陠???/br> 譚紅塵怔住,跟著止步,片刻又搖頭:“我不等她?!?/br> 周芊道:“因為你還不想睡墳?zāi)估铩!?/br> ——等待藍(lán)晨雨的人,就一定要睡在墳?zāi)估飭幔?/br> 譚紅塵皺眉道:“周芊,你的話說得太過尖刻。藍(lán)晨雨并未做什么可惡的事情,你實在沒必要如此針對她?!?/br> 周芊淡淡說道:“像她那樣的人,我和樂樂都見過不少。所以我知道,不管誰和她好上了,結(jié)局都好不到哪里去?!?/br> 譚紅塵問:“因為她剛才的舉動,你才說這樣的話?” 周芊道:“不管她做怎樣的舉動,我都會說這樣的話?!?/br> 譚紅塵苦笑著不說話。 周芊忽然問:“你覺得我和她相比,誰更好看?” ——目空一物的周芊也會問出這樣庸俗的問題嗎? 譚紅塵感到頭痛,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在周芊面前的語塞次數(shù)了。似乎他和她的聊天,總會因為一些相對尖銳的言語有始無終。 周芊道:“你不說話,就證明她更好看吧?!彼D了頓,冷笑道:“畢竟她不怕冷,白花花的身子都露出一大半了?!?/br> 譚紅塵忙否認(rèn)道:“不是!” 周芊繼續(xù)冷笑:“在你們男人眼里,不是穿得越少的女人越好看嗎?” 譚紅塵再度否認(rèn):“不是!” 他們停下來聊天這會,前面大部隊已經(jīng)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周芊不想再和他說話,轉(zhuǎn)身就往前追了過去。 譚紅塵在原地站了一會,驀然抬眼,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古怪的問題。 周芊除了手腕挎著一個流光溢彩的包,便沒帶任何行囊了。 莫非她什么都沒買,干干凈凈一個人就過來了? 山路被各種草木本植物覆蓋,變得非常難走。譚紅塵還背著一個很重的大書包,行動受到很大阻礙,因而他有心去追周芊,卻也顯得力不從心。 顧銘和風(fēng)雪一直往前走,他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的跡象,似乎他們離目的地還非常遠(yuǎn)。 而這趟爬山之旅也的確非常不容易。 一行人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dá)顧銘和風(fēng)雪一早選好的野炊地點。 這是半山腰上的一片平地,草木相對稀疏,也沒有突起的大樹或者巨石。往前是高聳入云的峭壁,再想往上就得另尋山路或者準(zhǔn)備登山工具。峭壁距離平地的三米高處,有一口山洞,洞口被植物莖干遮掩了一部分,但露出的洞口很不規(guī)則,像是天然形成的土洞。 平地側(cè)面?zhèn)鱽礓?,分明是水源?/br> 在中國南方,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這里抬眼能看到白茫茫的天,俯身能看見一碧萬頃的山,風(fēng)高氣爽,天遼地闊,確乎是一個非常好的休閑地。 一行人久經(jīng)跋涉,都已感到疲憊,這會均很隨意地蹲坐下來閑聊放松。 周芊也坐在草地上。她很平靜地看著遠(yuǎn)遠(yuǎn)的天。 譚紅塵放下行囊,抬手擦去額上的汗,稍稍休息一會,便又看向周芊,問:“周芊,你來的時候沒買東西?” 周芊舉了舉手腕的包,淡淡說道:“全在這里面。” 譚紅塵苦笑道:“你這個小挎包,能裝多少東西???” 周芊道:“現(xiàn)金,手機,鑰匙,證件,化妝品,衛(wèi)生紙?!?/br> 譚紅塵啞然道:“全是和野炊沒關(guān)系的東西?!?/br> 周芊不以為意:“野炊的食材,你不是幫我買好了嗎?” 譚紅塵道:“我買的東西的確夠我們兩個吃,還能分一部分給顧銘他們。但這不是吃的問題。我們今晚要在這里露營啊,但我只買了一頂帳篷?!?/br> 周芊問:“你買的帳篷夠大嗎?” 譚紅塵道:“我撐起來看過,不大也不小?!?/br> 周芊蹙眉問:“能睡下兩個人嗎?” 譚紅塵一驚,忙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睡一頂帳篷?” 周芊點頭,接著問:“你不想?” 譚紅塵口中生津,忍不住又咽下一大口唾沫。 這回和上回不一樣了,他已經(jīng)有了較強的自持力。 他沒有鬼使神差地點頭,而是非常認(rèn)真地說:“要不你睡帳篷,我在外面將就一下就行了?!?/br> 周芊道:“晚上很冷,你會著涼?!?/br> 譚紅塵道:“我不怕。” 周芊搖頭道:“但我不愿看著你著涼?!?/br> ——這類似的對話,似乎在國色天鄉(xiāng)的雅夢酒樓里出現(xiàn)過。 譚紅塵便說:“那我去找懷瑜或者大峰擠一下就好?!?/br> 周芊冷笑道:“難得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以為他們愿意跟你一個大男人擠在一起?” 譚紅塵偏頭看向趙大峰和史懷瑜。這兩個人仿佛有著無窮精力,才爬了這么久的山,他們還活蹦亂跳的,分別在碧佳和藍(lán)晨雨面前獻(xiàn)殷勤。 看到此幕,譚紅塵也覺得就算打死他們,他們今晚也不愿和一個男的擠著睡。 周芊明眸若星,就這般安靜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譚紅塵搪塞道:“到時候再說吧。” 周芊只好點頭。 譚紅塵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會已經(jīng)十一點過,差不多該忙活午飯了,便說:“我去幫顧銘架燒烤架子,待會方便烤吃的?!?/br> 他說話時已經(jīng)起身,背著行囊往顧銘那邊走。 周芊輕輕點頭,細(xì)長兩眉卻已掛滿憂傷。她輕聲道:“在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br> 她的確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比山上偶然吹響的風(fēng)聲還要低。 她說這話時,心里也無限矛盾。 于是她決定把命運交給上天——他聽見了、回頭了,她就說。他若沒聽見、沒回頭,她就再也不說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一步、兩步、三步地走遠(yuǎn)。 他似乎真的沒聽見她的話。 周芊的兩眼忽然濕潤,疼痛如潮水般席卷開來,痛徹心扉。 正當(dāng)她黯然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原路返回時。 譚紅塵忽然回頭了。 他回頭,她卻已轉(zhuǎn)身。所以他看不到她的淚眼。 譚紅塵凝聲問:“你想問什么?” 周芊破涕為笑,卻不回頭。她只輕聲吟誦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