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下車的時候，爛房子邊上的面包車已經(jīng)變成了廢鐵，房子里不斷傳出“叮叮咚咚”的聲響，不時有人慘叫出聲。

    他皺著眉掃視四周，看到滕富強(qiáng)的同時，滕富強(qiáng)也正往這邊看來。

    兩人對視，有一小會靜默，張安忽然招手，他身后的警員都行動起來，把砸車那群人全都控制住，并分出一小隊(duì)人上樓查看。

    他沒上樓，也沒管這些砸車的混混，而是向滕富強(qiáng)走近。與此同時，他身后的警車?yán)锖鋈惶鲆粋€少年，少年跑動如風(fēng)，竟在眨眼間便沖進(jìn)了大樓。

    張安嘗試阻攔，未果，便按住腰間的對講機(jī)沉聲說：“那個學(xué)生也沖上去了，你們都盯著點(diǎn)。”

    他走到滕富強(qiáng)身前，皺眉問：“你怎么來了？”

    滕富強(qiáng)冷笑道：“我的學(xué)生被人綁架了，我不該來？”

    張安道：“就算你不來，我也會救出你的學(xué)生?！?/br>
    滕富強(qiáng)搖頭，臉上浮出一抹譏誚，冷聲道：“我比你早到十分鐘，而這十分鐘時差，便可能耽擱一條人命。”

    張安不說話了，他明白滕富強(qiáng)的意思。救人之事迫在眉睫，必須爭分奪秒，他比張安早到，這一點(diǎn)的確無可指責(zé)。

    顧銘在邊上看著，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滕富強(qiáng)早就認(rèn)識張安。而這個張安與自己所想的形象有些不同。

    這個男人不高，也不壯，連面容也沒有絲毫出眾之處，是非常平庸的那一類人。可他靜站著，又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這力量興許源自他那一身端莊肅穆的警服，也可能源自他那宛如刀刻的威嚴(yán)眼神。

    這個人的氣質(zhì)比之滕富強(qiáng)還猶有過之。

    可滕富強(qiáng)不怕他，就好像這個人欠了他天大的債一般。滕富強(qiáng)直視他時，他反而微微別過頭去，像是在躲避滕富強(qiáng)的目光。

    ——莫非這兩個人之間還有著很深的淵源？

    顧銘想著，忍不住看向大樓那邊。他已經(jīng)認(rèn)出沖進(jìn)大樓的那個少年。縱使天色很暗，少年也未曾露過正面，但他仍確定那個少年是卿歡——只有卿歡才會急不可耐地去找千云舞。

    至于卿歡是怎樣乘上張安的車的，這挺好理解。卿歡本就在城北尋找千云舞，而張安接到的報警信息也是城北有人綁架。

    張安去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時候，卿歡在場，并毛遂自薦，聲稱自己認(rèn)識千云舞，能幫忙調(diào)查，便很容易上車了。

    就是不知，市內(nèi)稍有動亂便會親力親為的張安，怎就沒幾人認(rèn)識。

    樓上的警員們下來時，押了二十多個人，其中一部分是滕富強(qiáng)帶來的，另一部分是原本就在樓上的。

    卿歡和千云舞都還沒下來。

    這會，滕富強(qiáng)站不住了，他猛地往前沖，抓住一個臉蛋肥得流油的男人。這個男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不知是真胖還是被打胖的。

    滕富強(qiáng)厲聲問：“誰是曾暉！”

    他的聲音很沙啞，像巨石上的磨刀聲，很嚇人。仿佛他一問出誰是曾暉，就會一刀子捅死曾暉一般。

    押著這男人的警員忙制止滕富強(qiáng)，并警告他“這是在妨礙警方辦案”。

    但滕富強(qiáng)很兇，直接無視警員的警告，兩手發(fā)力，把一個目測超過150斤的胖子提起來的同時，也將旁邊的警員甩開了。

    警員有些怒了，往兜里摸東西，不知道是要摸手銬還是要摸手槍。

    “隨他去?！?/br>
    這會，張安說話了，他竟由著滕富強(qiáng)胡來。

    滕富強(qiáng)額上冒著青筋，面部因憤怒而扭曲，顯得猙獰，像張牙舞爪的猛獸。

    被他提起的男人被嚇到了，忙顫聲道：“我不認(rèn)識曾暉啊。”

    滕富強(qiáng)將這胖子往地上狠狠一丟，準(zhǔn)備再找下個人盤問。

    “曾暉早就走了。”

    一個年紀(jì)在五十上下的男人忽然出聲，他急聲道：“曾暉才是綁架女孩的主犯，這起犯罪事件與我們無關(guān)的?！?/br>
    滕富強(qiáng)偏頭看向這個男人，一眼看到他被拷著的雙手上滿是鮮血，其中一部分干了，還有一部分呈現(xiàn)粘稠狀，分明是不久前碰到的血。而這個男人身上并沒有傷，似乎樓上發(fā)生混戰(zhàn)時，他在墻角里躲著，并未挨打，因而他手上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

    “曾暉去哪里了？”

    滕富強(qiáng)走近，再度抬手，仿佛他的手有著無窮的力量，抓著一個成年人的領(lǐng)子一提，便能將整個人提起來。

    男人的身子被提了起來，心臟也跟著被提了起來，他慌張道：“我不知道曾暉去哪里了，不過他的確在一個小時前就走了，女孩身上的傷都是他用鞭子打的，我們并未做過任何傷害女孩的舉動?！?/br>
    滕富強(qiáng)冷笑，將男人往地上狠狠一扔，一腳踩住他的胸，呵斥道：“我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一條車轍痕，并無返回的痕跡，曾暉怎么走得掉??？”

    男人道：“他徒步往房子后邊走的，你不信過去看，應(yīng)該能看到腳印。”

    滕富強(qiáng)腳下發(fā)力，疼得男人“嗷嗷”直叫。他的表情更冷了，猙獰得宛如厲鬼，他諷刺道：“松散的黃土地上能留下人的腳??？你在騙我！你就是曾暉！”

    他說話時，雙目已經(jīng)變得猩紅，而他整個人已經(jīng)踩在了男人身上，做出了預(yù)備起跳的動作——站在人胸膛上反復(fù)起跳回踩，真的能踩死人。

    “富強(qiáng)！夠了！”

    張安猛地沖上去，一把扣住滕富強(qiáng)的手臂，將他整個人拉回地上，“關(guān)于你說的那個曾暉，我會查，若他真是主犯，我不會放過他。這些人現(xiàn)在由我管，我立刻帶他們回警局。沒其他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滕富強(qiáng)冷笑道：“警察同志，你還沒看到受害者就急著收警歸隊(duì)了？”

    張安說不出話來，只好閉嘴。

    滕富強(qiáng)又說：“你得好好看看，你的警告給我的學(xué)生帶來了什么下場。”

    張安反駁：“你的學(xué)生被綁與唐見虎未必有關(guān)。”

    滕富強(qiáng)嘲諷道：“你捫心自問，這句話你信嗎？”

    ——世界這么大，被綁的女孩偏偏就是千云舞，而且是在她被唐見虎弄清楚底細(xì)之后。若說她被綁與唐見虎沒關(guān)系，不僅滕富強(qiáng)不信，連張安也不信。

    可張安是警察，不管他信與不信，在沒有證據(jù)之前，他都不能抓人。

    于是他又一次語塞，只好沉默下來。

    廢棄的的大樓前，幾十人安靜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著，當(dāng)料峭風(fēng)聲響起，漆黑的大樓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卿歡出來了，他抱著千云舞，在月光下緩緩走著。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而沒有表情很多時候比猙獰的表情更為可怕。他兩頰冰冷，已布滿殺機(jī)，似乎隨時都會殺人。

    千云舞已經(jīng)昏睡了過去。她的衣著穿戴很整齊，與以往一般出塵美麗。唯一不同的是，她全身透紅，血的紅，就如同古代浴血廝殺的戰(zhàn)士，被自己的鮮血染紅了。

    如此冷肅悲哀的畫面里，竟有了一種詭異而歡悅的既視感。就像婚禮殿堂上，新郎經(jīng)不住賓客們的慫恿，把新娘子橫抱了起來。

    所有人都沒笑，所有人都笑不出來。但又仿佛所有人都在笑，會心地笑，笑著祝福這對新人走進(jìn)殿堂。

    卿歡走著，走過犯罪團(tuán)伙，走過警察伍列，走過顧銘身側(cè)，走到滕富強(qiáng)和張安的中間。

    他停在這里，眼里終于涌出哀傷。他第一次恨自己這么呆板，這么愚笨，這么沒用。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友被人綁架了，被人打得遍體鱗傷，自己卻不在她身邊，這是何等諷刺啊。

    他沒說話，但張安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

    張安把警車車門打開，并遣了一名警員開車，示意他送卿歡和千云舞去醫(yī)院。

    這整個過程竟沒用半點(diǎn)語言信息。

    似乎在場所有人都在為這個臉色蒼白若死的女孩子默哀。明明是那么美麗、那么純潔的女孩子，竟遭受了如此毀滅性的打擊，任誰都會心疼。

    “顧銘，你陪我一起走?！?/br>
    卿歡上車前，回頭看了一下，目光鎖在顧銘身上。他悲哀的眼神里有了哀求。

    迎著這樣一雙宛如小孩子哀求的眼睛，顧銘忽然想起了夏書瑤。

    夏書瑤離去時，卿歡也曾在夤夜時分悲傷過，哭泣過。而那時，他一直纏著顧銘，一直說顧銘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這一刻以前，顧銘仍未想明白卿歡怎會有這樣的舉動。

    當(dāng)一個男孩悲傷慟哭時，絕對不愿被另一個人看到，這似乎是常理。

    但卿歡不一樣，他經(jīng)常不按常理出牌，他能做出許多同齡少年意想不到的事情出來。

    他曾冷厲一刀捅向灰豹子的肚子就是最好的證據(jù)。因?yàn)槟菚r他只有十六歲，而十六歲的其他少年，包括顧銘在內(nèi)，沒有那個勇氣。

    可是，卿歡在很多地方也和其他少年一樣。遇到開心的事會歡笑，與到難過的事會傷心，遇到順眼的人會下意識與之靠近，遇到心儀的女孩會兩眼放光。

    他只是一個性格比較偏激的少年罷了。很多時候，他同樣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學(xué)生。

    而此刻顧銘懂了，當(dāng)初卿歡一直不肯解釋的話是“書遙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了”。

    因?yàn)樗秋L(fēng)華正茂的少年郎，實(shí)在放不下臉面說這樣rou麻的話，所以他一直沒說。

    ——千云舞受到這樣可怕的傷害，需要安慰的不僅僅是她，還有卿歡吧。

    顧銘輕輕點(diǎn)頭，甚至未曾詢問滕富強(qiáng)與張安的意見，便隨卿歡一同上了車。

    ***

    千云舞傷得很重，除了頭部、手部兩個時常露出來的部位，其他部位傷痕累累，全是被鞭子抽的。有的地方是鮮紅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皮開rou綻，異常瘆人可怖。

    當(dāng)然，這些信息都是為她消毒包扎傷口的醫(yī)生說出來的，顧銘未曾目睹。

    當(dāng)天晚上，卿歡守在病床前陪著千云舞，而顧銘守在卿歡身邊陪著他。

    千云舞一晚上沒醒，兩人便一晚上沒睡。

    千云舞一動不動，他們便一動不動。

    天光透過窗戶，映著少年憔悴的臉。或因久經(jīng)黑暗的眼睛對光線產(chǎn)生了抗拒，兩個人都在這會動了一下。

    顧銘看到了卿歡，卿歡也看到了顧銘。

    “顧銘，知道我為什么要叫你來陪我嗎？”

    卿歡忽然說話了，他的臉頰又油又臟，眼袋已經(jīng)腫得不像樣子，把眼睛都生生按下去了一分。而他的話音和他的臉頰一樣憔悴，沙啞得分不清音調(diào)了。

    顧銘道：“因?yàn)槲覀兪亲詈玫呐笥?，所以你叫我陪你?！?/br>
    卿歡搖了搖頭，澀聲道：“我叫你，不是因?yàn)槟闶俏业呐笥?，而是因?yàn)槲倚枰粋€人陪。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大概會想方設(shè)法另叫一個人來，哪怕那個人是陌生人也無所謂。”

    ——的確，我若遇到這種事情，大概也會很想要一個人陪。

    顧銘想著，忽而一笑：“幸好我在?！?/br>
    卿歡點(diǎn)頭，附和一聲“對的，幸好你在”，但他卻笑不出來。

    顧銘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千云舞只是受了一些皮外傷，等傷口愈合了，她就好了?！?/br>
    卿歡搖頭道：“就算傷口會愈合，也與原來的不一樣了?！彼f話時指了指顧銘的胸膛，又指了一下他自己的大腿。

    ——對的，就算傷口愈合了，再長出的皮rou也與以往不同，它會變得很粗糙，很難看，連顏色也變得不同了。如若不然，這世上就不會有“傷疤”這個詞。

    顧銘深吸一口氣，沉聲說：“就算千云舞身上留下了很多、很難看的疤，我也知道你不會不要她?！?/br>
    卿歡苦笑道：“我的確不會不要她。別說她的身上有了疤，就算她的臉上有了很多很多疤，我依舊要她?！?/br>
    顧銘點(diǎn)頭：“所以你不該如此懊惱。只要她還好端端地活著，這比什么都好了?！?/br>
    卿歡眨了眨眼，眼眶竟稍稍濕潤了一分。他似乎想哭，但又忍著眼淚沒哭。

    他盯著顧銘，無助地說：“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我都不怕?？晌遗碌氖?，她不要我了啊……”

    顧銘聞言一怔，問：“千云舞那么愛你，她又怎會不要你？”

    卿歡沒哭出聲，但眼淚卻掉下來了。他哽咽著說：“我找到云舞時，她還沒有完全昏睡。她看到了我，卻沒認(rèn)出我。你知道她對我說了什么嗎？”

    顧銘搖頭。

    卿歡悲傷道：“她說‘暉哥，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救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