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生死
卿歡病了,這樣一個原本很健朗的小伙子忽然就病了,發(fā)燒,頭痛,厭食,惡心,全身乏力。這是很常見的重感冒癥狀,而感冒病毒的壽命很短,一般不超過一星期。因此,這種病對身體較好的少年而言,稍微忍幾天就好了。 但一連半個月過去,卿歡沒好。這期間,他輸過液,打過針,吃過藥,也喝過姜湯再把整個人捂被子里流了一晚的汗。他的病情卻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每況愈下。 在他生病的第三天,去了醫(yī)院。起初對他的病不上心的醫(yī)生們到后面也變得鄭重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病似乎并不是他們所熟知的感冒病,很可能是一類未知的病毒。 很早以前,國內(nèi)鬧過非典型肺炎,其癥狀也和感冒病相似。 而今卿歡的癥狀會否是染上未知病毒所致? 醫(yī)生把這事上報院長,而院長上報縣長,如此層層上報,遲早上報到國家高層機構(gòu)里。 卿歡的嗅覺很敏銳,他預(yù)感到自己會被隔離,會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安靜死去。 他的預(yù)感一向很準。 所以,他心里有了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想逃,卻連動都動不了。 他生病的第十七天,病情卻詭異的好轉(zhuǎn)了。他不再頭痛,也不再發(fā)燒,身子也變得強健有力了。 遇到此種情況,醫(yī)生們瞠目結(jié)舌,卻也如釋重負。 當天,卿歡急不可耐地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卻沒回學(xué)校,而是回了家。 其實他沒有家,幼年時便失去雙親的他不可能有家。 他去了一趟孤兒院,卻發(fā)現(xiàn)這里也沒自己的容身之所,便又回到熙攘的鬧市,獨自彷徨。 下午,他接到千云舞打來的電話。電話里邊,她對他非常關(guān)切,去換溫暖的同時,卻不忘旁敲側(cè)擊詢問一些敏感問題。 比如“卿歡,你的病好些了嗎”,比如“卿歡,你什么時候出院,我來接你”。 其實早在一個星期前,顧銘,吳瀟,千云舞,陳小帥四人組團去過醫(yī)院。他們買了鮮花與水果,去探病,卻被醫(yī)生拒之門外。 醫(yī)生的原話是“病人的病情很不樂觀,還可能具備傳染性,暫時不能探望”。 他們四人,沒一個笨人。他們從醫(yī)生的話中聽出了凝重,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性,也知道卿歡性命堪憂。 可他們無能為力,無法陪著他共渡難關(guān),甚至連一句鼓勵之語都很難傳遞過去。 直到今天,千云舞終于打通卿歡的電話了。 她的心緒明顯非常激動。她不再是那個演技驚人,處變不驚的可怕女人,變成了憂心夢中男孩,夙夜憂嘆的少女。 卿歡道:“云舞,我出院了,現(xiàn)在在城里?!?/br> 千云舞:“那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 卿歡很平靜地說:“我不回學(xué)校了?!?/br> 千云舞明顯被嚇到了,卻佯作堅強,問:“你怎么了???” 卿歡:“沒什么。不過是厭倦了學(xué)校的生活,不想回去罷了。” 千云舞:“那好,你若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卿歡,你知道嗎,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 卿歡:“你有話想說,現(xiàn)在說給我聽就好了,別來找我?!?/br> 千云舞:“你不想見我?” 卿歡:“不想?!?/br> 聽筒里再無話音傳來,有的只是小聲的哽咽。莫非千云舞哭了?她那么聰明,那么堅強,也那么深藏不露,她怎會哭? 卿歡掛了電話,再度徘徊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除了漫無目的地走動,再也找不到事做了。 他走著,每當有人與他擦肩,他便屏住呼吸。 他避開人流密集的街道,往偏僻的地段走,一走就是兩個小時。 途中,似乎有人對他打過招呼,但他頭很暈,身子也乏力,沒注意看那人是誰,只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走到一家門可羅雀的旅館,寫了一間單人間,昏昏沉沉入住,躺床上睡了過去。 他隱隱記得,在這家旅館睡一天只需20塊,非常非常便宜,比他所去過的任何賓館都要便宜。 這家旅館很臟、很破舊,是一座低矮的土房,甚至都沒樓層。 一條漆黑狹窄,且蕩著下水溝氣味的長廊兩側(cè),稀疏排了一些陳舊的房間。 房門已經(jīng)腐朽,仿佛一拳就能打碎。屋內(nèi)只有一張床,一張幾,再無其他陳設(shè)。地面有積塵,床上有霉臭,壁頭甚至游走著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 在這樣臟而臭的地方,卿歡卻睡得很沉,面容恬靜,呼吸綿長,仿佛他睡在了綠草林蔭的綠野上,花香滿溢,蝶飛鶯啼,使人心靜,使人安詳,使人無憂安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睡的意識漸漸蘇醒,聞到了屋子里的霉臭。 他的身子再度變得軟而發(fā)力,腦袋發(fā)暈,生疼。 他聽到了門外的敲門聲,很輕,且有序,門外大概站了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郎。 他問:“誰???” 門外沒有回復(fù),只有輕而緩的敲門聲。 卿歡遲疑,忍著頭痛起身,扭動早已銹爛了的門把手,看到了門外之人。 她的確文質(zhì)彬彬,但她不是少年郎,而是少女。 千云舞竟找來了,不知她用了何種辦法,竟奇跡般地找到這個地方來了。 她容顏依舊,瑩白姣好。發(fā)絲依舊,烏黑柔順。穿著依舊,時髦秀美。身姿依舊,纖長曼妙。 唯獨不依舊的是她的神情。她不那么愛笑了,眸子也不那么靈動了。分明美麗的臉頰卻顯得呆滯,仿佛疲憊,仿佛悲傷。 卿歡的呼吸變得沉重,就像胸腔被壓了一塊石頭,連說話也變得困難。 他對著她幾次張嘴,嘴型變了好幾次,最終只說了一句“你來了”。 千云舞點頭:“我來了?!?/br> 卿歡不知該不該叫她進來坐。把人拒之門外明顯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但這么臟的地方也實在不適合她這么好的女孩子進來坐。 他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千云舞平靜道:“卿歡,你準備在這里長住?” 卿歡不說話。 千云舞便往前走,把他往旁邊推開,走進房間,走到發(fā)霉的床鋪前,很自然地坐下。 她的雙手搭在床鋪邊上,手心觸覺非常粗糙油膩,不知這被單有幾個月沒洗過了。 她卻仿若沒事一般,就這般端正坐著,忽然抬眼,開眉一笑:“那我也住這里了?!?/br> 她說話時,發(fā)現(xiàn)卿歡的站姿不對。她過來時輕推了他一下,他便站立不穩(wěn)一般,躺在壁頭上喘氣。 千云舞大驚:“卿歡,你的病沒好?” 卿歡捂著胸喘息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不知道這病會不會傳染,也不知道得了這病還能不能活下去。若你還想多活幾年,就遠離我,再也別來找我?!?/br> 千云舞睜大了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的男孩。她忽然發(fā)現(xiàn),顧銘所說的“假戲真做”真的應(yīng)驗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逢場作戲,待這場戲演到落幕的那一刻,她就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卿歡。 因為她不喜歡卿歡,她對他只有虧欠,而她虧欠他的東西,她自認已經(jīng)還清。她用她的身體償還了她對他的虧欠。 她對他本該無動于衷的。 可她看著這個樣子的他,她心痛了,宛如萬千鋼針忽然洞穿心臟那種痛,只有深刻愛過才能體會到的痛。 ——不知不覺中,我真的愛上這個男孩了嗎? 千云舞一遍又一遍地自問,卻問不出答案?;蛘哒f,這個問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罷了。 她開始慶幸,那時她為他折了紙鶴,一只紅色的紙鶴,一只代表著無窮意義的紙鶴。 她站起來,慢慢走近卿歡,腦袋微微垂下,貼到他的胸膛,聽到他的有力心跳, 她張開雙手,用力環(huán)抱住他的腰,就如同環(huán)繞大樹的藤蔓,堅定不移。 卿歡的心似被融化了。 他輕撫她的額頭,把掩蓋她面容的發(fā)絲都挽開,看到她一如既往美麗的臉。 ——如果這病真的能要人命,那我和他死在一起,未嘗不是幸運。這么多年啊,我真的累了,累得獨自墜落,累得無力奢望。他就是那一抹光,溫暖的光,驅(qū)散黑暗,也驅(qū)除疲憊的光。 此時此刻,千云舞的心是如此堅定。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放下宛如與生俱來的仇恨,一直守在這個男孩身邊,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世上事與愿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她問:“卿歡,你一定要對付唐見虎嗎?” 他回:“一定?!?/br> 她問:“因為一個叫夏書遙的女孩子?”——顧銘曾把夏書遙與卿歡的故事告訴過千云舞。 他沉默,不愿在自己深愛的女孩面前提及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女孩。 她又問:“你有了我,卻還忘不了夏書遙嗎?” 他回:“我早已不去想她,從她與餓狼攜手遠去的那一刻起,我就斷了念想?!?/br> 她不解:“既然你已經(jīng)放下了她,為什么還要做這么危險的事?你應(yīng)該知道,就算是她,也絕對不愿你去冒這么大的險?!?/br> 他說:“有的事情,不是單方面放下就能風(fēng)平浪靜的。我得罪了唐見虎,得罪得很死。就算我不想辦法去對付他,他也遲早會對我下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br> 她不說話了,她知道再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他又說:“現(xiàn)在說這些卻太早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的活下去,何必自找煩惱,去想這些是擾人的事?” 她自信道:“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清楚地記得,你講的那個‘燃血’的故事。你不知道火點燃了血,還是血點燃了火。你不知道這火光與血光交織的是希望還是絕望。我卻知道,那是希望,承載你父母的愛的希望。你的存在本身就充滿了希望,所以你不會有事,等不了多久,你就能恢復(fù)過來。” 往后的三天,他們住在這家骯臟又腐臭的旅館里,足不出戶,每日飯菜都是請店老板從外面點的。 說來奇怪,一個有病之人,在不吃藥,不治療,還住這種惡劣環(huán)境的情況下,他的病卻詭異的好轉(zhuǎn)了。 不再是如同在醫(yī)院時回光返照般的暫時恢復(fù),這次是完全恢復(fù)了。 這或許算不上醫(yī)學(xué)上的奇跡,畢竟這種病是不是絕癥都未可知。但這總歸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千云舞對此的解釋是:“生命都是堅強的,只要一個人心中有活下去的希望,那他就沒那么容易死亡?!?/br> 卿歡想說“因為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但他沒說出來。 以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對千云舞說一些軟綿綿的情話很浪漫,很多時候不經(jīng)意就說出來了。 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一萬句情話都不如一個實際的行動有效。 在他身患重病,看不到前方曙光時,她出現(xiàn)了。 她的舉動才是最浪漫的情話——不需要言語表達的情話。 所以,他也變得沉穩(wěn)了,不再將心頭的話宣之于口,用行動證明就好了。 他會證明,他比這世間的任何人都要愛她。 因為她陪他穿越了一次生死。 第四天,他們退了房,走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 他們的衣著已經(jīng)油膩褶皺,且沾染臟污,他們的面容與發(fā)絲也都變得臟亂邋遢,他們走著,與往來熙攘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們像是僥幸擺脫死神,從地獄回歸人間的幸運者。 千云舞拉著卿歡一直往前跑,連續(xù)跑過好幾條街,她再也跑不動了,停下來大口喘氣。 她喘息著,卻能大笑,大笑著卻能高呼。 她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在大街上放聲大吼,分明好聽的聲線變得尖銳刺耳。 周圍行人都對她投去異樣的目光,大概是感慨“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是個瘋子”。 她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把手做成喇叭狀捂在嘴邊,大吼道:“卿歡!我一定陪你一輩子!” 有的話無需言語傳遞,有的話卻只能用言語表達。 特別是回復(fù)某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時,絕不能不動聲色。 卿歡按捺不住了,他也變成了瘋子,完全無視路人們的目光,對著千云舞大吼道:“云舞!我也一定一定陪你!” 少年少女的宣誓蕩在天地間,像空谷傳來的驚響,繞梁不散。 而這次深情宣言,在不久的未來,成了他們心中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