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放縱
寒假,說長不長,說短亦不短,時段卻在除夕前后,是辭舊迎新的熱鬧月份。在外求學的學子、遠赴異國他鄉(xiāng)奮斗的父母,都將在此回歸。季冬的殘喘仍夾雜透骨的冷意,而新年的火紅燈籠與震耳爆竹將其融化,世人都沉浸在全家團圓的喜慶之中。 顧銘并不感到喜慶,反倒有些難過,或者說,他從不因過年而開心。至他記事以來,一家人坐一張飯桌子上吃飯的次數不超過雙掌,以致于,不知從何年開始,春節(jié)成了他們家的一個普通日子。因為,家人從未團圓過。 這一年也一樣。爸爸要忙礦里的事情,回不來;mama也只回來住幾天,便要回去幫忙;至于哥哥,他離退伍還有大半年…… 對此,顧銘早已習以為常,并不感到失落。他難過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心境與以往完全不同了。 他現在不太敢碰手機,甚至都有些害怕接到電話,他怕某個突兀打來的電話里潛藏著自己難以承受的噩耗。 因此,除了每日的晚安儀式,他幾乎不主動聯系風雪。 就好似,從放假起,他和風雪暫時分手了。 除夕前五天,時令至大寒,暖春前的最后一波寒潮襲來。早幾天還異常明朗的天宇變得陰沉,不時有寒風呼嘯,割面生疼,或在灰蒙蒙的晨霧里,一場冰雨毫無征兆地落下,為大地染上一層透明的墨。 這一天,顧銘穿上厚實夾襖,纏上毛茸茸的圍巾,撐起雨傘徒步去街上的山珍酒店預定酒席——縱使家人不齊,年飯終究不能少。 空氣中的濕氣很重,隨便吸一口便有劇烈的刺鼻感,視界也有些掃不開,被頂在頭上的傘葉與密密麻麻的雨幕遮掩了一大半。 恰是如此模糊的視野里,顧銘在熙攘的人群里看到一個尤為顯眼的熟人——那錚亮的光頭,只看一眼便不會忘記。 很奇怪,像羅不遇這種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在熱鬧的春運時段里,他不待在城里山吃海喝,反倒跑小鎮(zhèn)里吹冷風? 顧銘心里不是很喜歡羅不遇,見他迎面走來,便很自覺地往邊上讓,同時別過頭去,不希望這人發(fā)現自己。 然而,羅不遇發(fā)現了顧銘,并走過來打招呼:“顧銘,你在躲我?” ——既然知道我在躲你,就不要主動湊上來說話! 顧銘心里暗罵,猛然轉過頭來,卻驚訝發(fā)現羅不遇身邊還有一個容貌熟悉的女孩,正是陶杳杳。這妹子的穿著和往常一樣,里三層外三層,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除了臉部,幾乎很難看到她其他部位的肌體。饒是如此,她依舊空明出塵,美麗奪目,宛如九天飄下的靚麗仙女。 ——這兩個人走在一起,我一眼看到了羅不遇,卻沒發(fā)現同樣驚艷奪目的陶杳杳?;蛘哒f,在搶眼這方面,還是羅不遇這一腦袋閃亮的光頭更占優(yōu)勢?話說,如此鬼天氣里,這家伙光著腦袋不冷嗎? 顧銘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倆,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找我打臺球嗎?抱歉,我沒空,也沒錢,陪你們玩不起?!?/br> 羅不遇搖頭,一臉憂色地嘆息道:“我想向你詢問一個人?!?/br> 顧銘錯愕,這會才發(fā)現羅不遇和陶杳杳的表情不太對,他們都顯得很凝重,而且疲態(tài)盡顯,明顯是遇到麻煩了。 “羅不遇,你哪來這么多廢話!”不待顧銘回答,陶杳杳先出聲了,她一掃往日的平靜之態(tài),疾聲厲色地說:“你,顧銘,就是那個沒錢還找我賭臺球的丟人男生。你告訴我,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卿歡的少年。他和你一樣大,以前也住這鎮(zhèn)上,后來老糧站坍塌,他們家被砸了……呃,我好像說太多了,總之,你認識他嗎!” 顧銘聽樂了。他先前還想著和這倆人好好說幾句話,現在陶杳杳如此態(tài)度,便沒那些必要了,淡淡回一句“不認識”,抬步便往前走。 羅不遇和陶杳杳聞言都有些失望,并不求證顧銘是不是真的不認識卿歡,再度往前尋人。 顧銘去山珍酒店訂酒席時遇到了蘇沁。兩人均微笑著向對方打招呼,寒暄幾句,言語隨和,像闊別多年的老朋友,但彼此都明白,對方已成叫得出名字的陌生人。最好的證據便是,兩人聊了老半天,均心照不宣,不問對方之事,甚至連對方的聯系方式也沒問一個。 至于為什么兩人還能笑著聊天,不得而知,興許與他們本身所處的年齡段有關。 顧銘訂好酒席再出來時,看到一個很高很帥氣的男生。他站在店門口的行道樹下抽煙,吞云吐霧的動作竟有一分優(yōu)雅感,帶著詭異的磁性魔力。 他主動往顧銘這邊湊來,微笑著遞來一根煙。 顧銘沒伸手去接,而是問:“我們認識?” 他笑道:“我在外面看到你和蘇沁聊天,證明你是她的朋友。既然我們碰面了,于情于理,我也該散一支煙給你?!?/br> “莫非你是蘇沁的男朋友?” 顧銘皺著眉頭接過煙,仔細看了一眼煙嘴,是很奢侈的“天子”牌子。 男生用善意的微笑作為回復。 顧銘懂了,不再多問,轉身往家里走。 男生卻叫住他,忙說:“我若沒猜錯,你是顧銘?” 顧銘回以同樣善意的微笑。 男生便說:“我能看一眼你抽煙的樣子嗎?” 顧銘問:“為什么?” 男生如實解釋:“蘇沁說,她覺得我抽煙的樣子很帥,所以愿意和我交往。可是,我多少了解過一些她的過往,知道她喜歡過你。所以……請你幫個忙。” ——這段話里的邏輯好生錯亂,可我卻聽懂了? 顧銘沉默,半晌后搖頭,微笑著鼓勵他:“我抽煙的樣子沒你一半好看,你還是別跟我學了。我給你一個很好的建議吧,你不要刻意去專研自己抽煙的動作,只要你能想辦法說動蘇沁陪你抽一根煙,她便不會主動離開你。” 男生沉思,很是不解,抬眼還想問,顧銘卻走遠了。 顧銘發(fā)現,過年的確很熱鬧,這么冷的天氣里,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而密密麻麻的人流里,總會夾雜那么幾張熟悉的面孔。 顧銘看到了宋小芹,她身著鮮紅漢服,端莊坐在某家迎親的喜車上。雖著漢服,卻沒有紅蓋頭,不知道她是婚禮的新娘還是賓客。 喜車飛速而過,隔著半開的車窗,顧銘與她匆匆一瞥,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有趣的是,喜車飛出一大段后,忽而停下了。宋小芹下車,接著小跑過過來,凝著眉梢解釋道:“顧銘,你不要看我穿一套漢服就誤以為我要和誰結婚了啊。” 顧銘瞧著她嚴肅的樣子,笑道:“宋老師,你結不結婚,或者和誰結婚,都沒必要向我匯報一句吧?!?/br> 似乎宋小芹也發(fā)現她有些傻了,精致的臉蛋一下子就紅了,強行解釋道:“我這不是怕你誤會嗎。萬一你嘴巴大,去和別人說‘哎,我們那個宋老師啊,結婚都不給我發(fā)一張請?zhí)?,這些話傳出去多不好啊?!?/br> 顧銘啞然失笑:“宋老師,你就不要瞎解釋了。我知道,你怕我把我今天看到的畫面轉述給老哥,引起你們之間的誤會?!?/br> 宋小芹咬咬嘴,不解釋了,轉身又往喜車那邊跑。隨著車門“砰”的一聲合上,車也跑得沒影了。 顧銘再往前走,快到家時,又看到羅不遇和陶杳杳二人了,他們還在找人。 他們走一路,便問一路的行人,神色越發(fā)焦慮,似乎是出大事了。 這回,顧銘算是惻隱心泛濫了,走上去好心地問了一句:“你們找卿歡干什么?” 陶杳杳忙問:“你認識他嗎?” 顧銘搖頭:“我不認識這個人。但我大概猜到,有一個人認識他?!?/br> 陶杳杳就說:“那你告訴我,誰認識他?” 顧銘道:“你先告訴我,你們?yōu)槭裁匆仪錃g。把原因說清楚,我就告訴你誰認識他。” 陶杳杳蹙眉不語,羅不遇便說:“我們找人肯定是有原因的啊。既然你有辦法,就幫幫忙,問這么多干什么啊?!?/br> 顧銘義正辭嚴地說:“你們兩個都不像好人,萬一你們要打人家,我告訴你們,豈不是害了他?!?/br> 羅不遇無語,只得解釋道:“卿歡是杳杳的弟弟。前幾天,他從杳杳手上要了一千塊,跑去廣安城里找了一堆小混混吆五喝六地賭錢,最后把手上的錢輸完了,還欠了不少。杳杳知道這事后,罵了他幾句。結果他就跑了,一跑就是好幾天,這換誰不著急?” 顧銘能聽懂這段話里的信息,但心里仍有疑問:“卿歡跑了,他爸媽自會找人,你們cao什么心?。吭捳f回來,陶杳杳姓陶,卿歡姓卿,兩人不同姓,就算是姐弟關系,也并非親姐弟。陶杳杳可真夠慷慨啊,隨隨便便就給表弟一千塊,現在人不見了,又親自尋找。這怎么像極了電視里播的人販子拐人的劇情?。?/br> 羅不遇,也虧得我認識你,知道你雖然混蛋,但不會弄出人口拐賣這檔子破事,不然我還真不會幫你們?!?/br> 羅不遇腦門子一黑,努力保持心平氣和,解釋道:“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卿歡真的比杳杳的親弟弟還親,所以你有辦法就幫幫忙,不然我們真得急死?!?/br> 顧銘道:“又不是你親弟弟走丟了,你急什么?!?/br> 羅不遇聽得頭上青筋直條,若非有求于人,說不得真蹦上來打人了。 顧銘不再逗他,沉聲道:“你們剛才說,卿歡原本住我們小鎮(zhèn),多年前老糧站坍塌,把他們房子砸沒了,這是真的嗎?” 陶杳杳抿著嘴回答:“這當然是真的,不然歡歡不會這么可憐。” ——歡歡?如此軟酥酥的稱呼,這妹子怎么能這么淡定地叫出來?。?/br> 顧銘感覺背上起了疙瘩,很不舒服,便一邊撓一邊說:“那這問題就簡單很多了。你們隨我去耐火材料廠找一個人,他認識早些年住老糧站附近的全部同齡學生。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只保證他認識你們口頭的卿歡,并不代表他能幫你們找到人?!?/br> 對陶杳杳而言,此刻有一絲線索好過漫無目的地尋找,便點頭:“我跟你去那什么材料廠。” 三人同行,折轉幾條街,走上一條小斜坡,慢慢走到吳瀟家。 如顧銘所想,吳瀟的確認識卿歡,因為老糧站坍塌前,那邊有一家幼兒園,吳瀟去讀過很長一段時間,認識那里的大部分同齡人。 吳瀟道:“你們在街上不可能找到他的。如果我沒猜錯,他現在在以前老糧站那邊的山上?!?/br> 陶杳杳連忙問:“為什么?” 吳瀟笑道:“他小時候就調皮,喜歡玩一些危險的東西。那邊的山上有一條很長很陡的溝壑,看上去驚悚,實際上溝壑面很平整,像一個天然的超長梭梭板。那時候,他常在山腳下的垃圾堆里撿一些比較耐磨的膠板,全帶到山上去藏著。等他想玩的時候,就把膠板翻出來,往屁股上一墊,接著從足有百米長的溝壑上端滑下去?!?/br> 聽著吳瀟繪聲繪色的描述,三人都有些心驚,覺得不可思議。顧銘和羅不遇還好,畢竟都是男生,都經歷過那段無法無天的時期,勉強可以理解卿歡的行為。陶杳杳就不同,她理解不了,那么危險的事情,別說小時候,換到現在她也不敢去做。 吳瀟引路,四人同行,半小時上山,找到那道溝壑。他們確乎看到溝壑的下口散著好多被磨破了的膠板,從其破面上看,是新磨破的,由此反證,卿歡的確來過這里。 可是,今天下雨,溝壑里面有了積水,明顯滑不了,卿歡便很可能不在這里了。 陶杳杳沒想這么多,她感覺溝壑里面那一堆膠板就是她精神上的救命稻草,此刻不顧形象,縱身一跳便落入溝壑里,接著往上面大步跑,不斷大叫著“歡歡、歡歡,跟jiejie回去”…… 羅不遇怕陶杳杳摔倒,便跳下去攔她。畢竟溝壑面是斜的,地上又那么多水,一打滑滾下去有可能出人命的。 “杳杳,你先別急,如果卿歡在這里,他會回應你的?!?/br> 陶杳杳一把推開羅不遇,大吼一聲:“歡歡又不是你弟弟,你當然不急??!”吼完,又大步往上跑。 羅不遇被這一吼傷透了心,傻乎乎地愣在原地,一時間呆若木雞。 顧銘站溝壑上面,一臉鄙夷地說道:“我說羅光頭啊,你家杳杳吼你一句你就受不了了?” 羅不遇大罵道:“關你屁事!” 顧銘由衷提議道:“我勸你別愣著,最好跟緊她,這是你的機會。” 羅不遇一時不解,但很快反應過來——對啊。人心非鐵,不管怎樣冷漠的人,總會有被其他人打動的時候。現在是杳杳最難過的時候,而我一直陪著她,不離不棄,她總會看到我的好的。 想明白了這一層,羅不遇對顧銘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接著大叫著陶杳杳的名字一路追了上去。 結局很不錯,他們在溝壑的最上口找到了卿歡。這是一個年齡分明到了16歲了,相貌卻青澀得像個10歲小孩的男生。 這會,卿歡還在選膠板,看樣子是不畏風雨險阻,還要玩玩這鬼斧神工的“梭梭板”。 他看到陶杳杳和羅不遇后,驚訝問道:“jiejie,姐夫,你們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陶杳杳看到卿歡后,心里面的委屈都不見了,跑上去抱住他,啜泣一般地說道:“歡歡,你以后不要再這樣了,會急死jiejie的。” 卿歡點頭道:“我以后不賭錢了?!?/br> 陶杳杳卻說:“不是賭不賭錢問題,你以后不要再忽然不見了。” 卿歡一臉疑惑地說:“我沒有失蹤啊。當時我只是覺得心里有些難受,便想放縱一下,就來了這里?!?/br> “沒失蹤、沒失蹤就好……” 陶杳杳情緒太過激動,已經說不出話來,便一直抱著卿歡啜泣。 ——放縱一下,便失蹤了好幾天,也虧得你有個疼你的jiejie,換個人誰會來找你?。吭捳f回來,當初小雪說的“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果不其然。陶杳杳降住了橫行鄉(xiāng)里的羅不遇,卿歡又降住了高傲出塵的陶杳杳…… 顧銘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百分之百確定,這個叫卿歡的口是心非,這人以后還會賭錢,也還會玩“失蹤”這些把戲。因為他的言語中沒有半句心疼陶杳杳的話,或者說,他覺得陶杳杳滿世界找他、求他回家都是理所當然的。 估計,某個能降住卿歡的人出現之前,他不會有半點改變。 轉念間,顧銘又看到羅不遇在一旁傻笑,估計是被卿歡那句“姐夫”給甜到了。 不得不說,卿歡的存在,對羅不遇追陶杳杳有著莫大的推動作用。 顧銘凝視著筆直而下,斜率超過0.2的百米溝壑,心里有種驚悚感,不知玩這種“梭梭板”的少年得有多大的勇氣。 ——或許卿歡說得不錯,這種極致驚悚的游戲,便是他獨特的放縱方式。或者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放縱方式。比如小雪,她說過,當她特別傷心或開心的時候,會找一條很長的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再也跑不動,雙手撐著雙腿半蹲著喘氣時,便有一種得到放縱的感覺。又比如瀟瀟,他的放縱方式應該是飆車,同樣是極速飛掠宛如翱翔天穹的暢快感。 顧銘想著,忽然疑惑起來——我讀懂了別人的放縱方式??墒恰业姆趴v方式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