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大哥?”霽云“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忽然有些恍惚,心神激蕩之下,朝著街心的青衣小轎就沖了過去,在男子踏上臺階前,一把死死揪住男子的后衣下擺,“大哥!” 男子慢慢回頭,霽云卻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男子的側(cè)面瞧著倒是和大哥極像,可正面看來,雖同樣是世所難尋的美男子,卻并無多少相像之處,特別是那雙眼睛,更是死氣沉沉,宛若一潭死水般,哪比得上大哥的靈動多情而溫暖? 男子看著似有不足之癥,瘦弱的身姿宛若扶風(fēng)的楊柳,可盯著霽云的眼眸卻宛若極地上的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你,叫我什么?” “對不起?!膘V云忙道歉,只覺眼中干澀無比,是呀,自己親眼見到大哥死去,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神情黯然道,“我認(rèn)錯人了,把公子錯認(rèn)成我家大哥。” 男子的神情明顯不信:這世間相像的人多了,可要說和自己相似的…… 心里突然一動,神情急切道: “你家大哥,是,哪個?姓甚名誰?他現(xiàn)在在哪里?” “阿珩——”又一個急促的聲音忽然響起,卻是雅間里的慧娘最先反應(yīng)過來,趕緊小跑著過來,一把抱住霽云。 看到慧娘,男子臉色一白,本是攏在衣袖中的手緊握了一下又旋即松開,再看向霽云的神情疏忽變得陰狠。卻在看到又從客棧里出來的傅青川幾人時,神情一滯。 “云兒,來三哥這里?!闭f話的是傅青川,只是傅青川嘴里雖是叫著霽云的名字,眼睛卻是盯著青衣男子—— 那眼中的憤恨、絕望、惱怒、憎惡等等復(fù)雜情緒一一在傅青川眼中閃過,最終又化為沉寂。 慧娘緊緊握住霽云的小手,沖著青衣男子可憐巴巴的笑了一下,便倉皇的要帶著霽云離開,最后更是心急的俯身抱起霽云就往傅青川身邊疾跑,只是慧娘畢竟太弱了,剛走了一步,就猛一踉蹌,謝彌遜和傅青川忙搶上前,扶住慧娘。 慧娘卻似是對謝彌遜忌一直盯著霽云很是不滿,一把打開謝彌遜的手,抱著霽云就縮到了傅青川身后。 霽云拍了拍如受驚的小兔子般的慧娘,忙哄道:“好了娘,阿珩沒事兒,有三哥在呢,快放我下來吧?!?/br> 聽霽云喊娘,慧娘眼里的淚瞬時變成了笑,討好的沖著傅青川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靠近的青衣男子道: “我家阿珩好乖的,是不是?” 青衣男子神情微微一震,便不再看慧娘,下意識的往幾人身后瞧了一眼,又很快收回,冷冷的睨了一眼傅青川,語含諷刺: “我還以為你們?nèi)值芏际切⒆淤t孫呢!不是此生都不會回傅家橋嗎?怎么,這就跑回來了?對了,風(fēng)華絕代的傅家二公子呢?何不一塊兒出來,躲躲藏藏做什么呢?” 傅青川定定的瞧著男子,良久終于道:“想見我二哥,傅青軒,你不配!我二哥這人對所有人都心存善意,便是對你……” 傅青川頓了下。雖然爹爹一直不承認(rèn)傅青軒,甚至絕不許他在自己面前出現(xiàn),可大哥也好,二哥也罷,都始終對傅青軒心存善意。甚至二哥讀書時,還特意瞞著爹爹讓傅青軒也跟著進(jìn)了學(xué)館,每次見到他,也都教導(dǎo)自己叫這人一聲“青軒哥哥”…… 這人明明是個害羞的人啊,每次二哥說什么,或聽到自己叫“青軒哥哥”時,都笑得那般靦腆,為什么不過兩年未見,這人,就,如此狠毒而喪心病狂? 傅青川深吸一口氣:“傅青軒,這輩子,天上地下,陽間、鬼府,我也好,大哥二哥也罷,都不會也不愿再見你!” “那是最好?!备登嘬幧袂槟唬皩嵲谑?,再好不過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們傅家任何一個!既如此痛恨傅家橋,痛恨我,傅青川,你還找到這里做什么?我記得某人不是曾經(jīng)發(fā)誓說,不找到傅家二公子,此生絕不回來嗎?快帶著這些人滾吧!滾得越遠(yuǎn)越好,我們此生最好,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傅青川臉上的笑涼薄而諷刺,“是嗎?傅青軒,我還活著,你是不是,很失望?可既然這么恨爹,恨傅家的人,卻偏還要削尖了腦袋擠進(jìn)傅家來,冠以‘傅’姓,做傅家的孝子賢孫,傅青軒,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而且可悲嗎?還是你果然和你的娘一樣,低賤、無恥?!” 爹活著時,從不曾承認(rèn)過傅青軒是傅家子孫,便是“青軒”這個名字,也是娘親給取的,更沒有收入傅家家譜。 可方才聽那掌柜言說,葉氏和傅青軒回至宗族后,由族長做主,葉氏和傅青軒均錄入族譜之中,并在重新遷回祖墳的傅員外夫妻墓旁替葉氏預(yù)留好了墓地。 葉氏這個賤人,終于光明正大的坐上了傅家老夫人的位子! 傅青川的聲音并不大,卻無疑說到了傅青軒的痛處,傅青軒臉色清白不定,惡狠狠的盯著傅青川,忽然抬手就想扇過去,卻被傅青川一下叼住手腕兒,隨手一帶,傅青軒一個收勢不住,撲通一聲就趴倒地上,頭正好撞在臺階上,頓時血流如注。 “三公子?”一個焦灼的聲音隨即響起,緊接著一個五十許的老者帶了個三十多的壯漢從商號里奔出,一把扶起傅青軒,怒聲對傅青川道,“四公子,再怎么說三公子也是你哥哥不是,你怎么這般無禮?” 傅青川盯著那蒼發(fā)老者,半晌終于冷笑道: “二管家,原來是你。怪不得……” 父親傅成峰手下共有兩位得用的官家,大管事是才叔,二管家就是面前這位老者,侯勝。 怪不得才叔說傅青軒掌管商號不管半年,便能把所有人都給換了,原來是串通了侯勝。 “侯勝,當(dāng)初我父親把你從死人堆里扒出來,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爹的?”傅青軒聲音痛恨。 葉氏也好,侯勝也罷,都是爹曾經(jīng)救過的人,可這兩個人卻合伙搶占了自己的家不說,還讓爹地下不得安寧,更設(shè)計了自己兩個年幼的侄兒! 說設(shè)么好人有好報,那么好的爹,那么善良的二哥卻會得到這般報應(yīng)! 按著劍柄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三哥——”霽云聲音清脆。 傅青川一驚,神情由晦暗、痛恨、邪惡而迷茫,終于清醒過來。 “三哥,”霽云卻仍是仰著小臉,剪水瞳眸柔和而又信賴的瞧著傅青川,“不是什么人,都值得臟了三哥的手的?!?/br> 傅青川眼睛已全然清明,是啊,侯勝也好,葉氏也罷,自然是要一個個對付,可卻不值得自己,拿命來搏。 云兒,嫂子,還有阿珩阿玥說不定還等著自己去救他們呢。 傅青軒也注意到了傅青川眼中瞬間的瘋狂,沒想到卻被一個小小的孩子輕而易舉給化解。而這個孩子,還口口聲聲叫傅青川三哥…… 眼神不覺在霽云身上頓了一下。 侯勝和身后臉色陰寒的壯漢也都瞧了一眼霽云。 看旁邊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侯勝整了整衣襟,扶著傅青軒很是恭順的對傅青川躬身: “四少爺即便對老夫人和三少爺如何不滿,也不應(yīng)如此對待兄長。三少爺雖是大人大量,不怪罪四少爺你,老爺在天之靈卻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們兄弟這個樣子。老夫人日日掛念著四少爺,四少爺還是隨老奴回去見老夫人吧——” “兄弟?”侯勝此言一出,旁邊圍觀的眾人頓時大嘩,看著傅青川等人的神情充滿指責(zé),甚至有人叫囂著,“這是什么兄弟?。抗植坏糜腥藗餮愿导宜墓幼钍球溈v,鎮(zhèn)日里胡作非為,甚至數(shù)年前,因惹了事端就逃往他鄉(xiāng),我等還以為三少爺這般神仙人品,怎么會有那樣不堪的弟弟?原來竟是真的嗎?” “可不,”旁邊就有人點頭,“虧得老夫人心善,不然這般不肖子弟,早逐出家門了!” “怪道我聽說這四公子原是定了云家女,可云家女死活不愿意嫁進(jìn)來,原來竟是這般不孝不悌之徒!” “我們傅家只有兄弟三個罷了,還有,侯勝,別得意的太早了,告訴你的主子,討債的,來了!”傅青川冷冷的瞧了侯勝一眼,當(dāng)即轉(zhuǎn)身大踏步而去,卻是再沒有瞧一眼旁邊的傅青軒。 看傅青川離開,侯勝彎著的腰慢慢直了起來,瞧著一直跟在霽云身邊的那匹玉雪獅子驄,眼里露出深思的神情。 傅青軒卻是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削瘦的身軀卻似是更加孱弱了。 41安東之行(十) 族長家古色古香的大宅就在傅家橋東側(cè)。 傅青川一行人來至族長家門前時,族里已經(jīng)有些人聞訊趕來,瞧著傅青川的模樣頗為不善。 傅青川也不理他們,自顧自上前敲門。 等了半晌,一個老仆才慢騰騰的開門,上上下下打量著傅青川,眼神里充滿不屑。 聽傅青川說明意圖,那老仆哼了聲,拖著長聲道: “在這兒等著吧。” 說著,“啪嗒”一聲合上門。 哪知這一去,竟是足足半個時辰之久。 圍觀的傅姓族人越來越多,對著傅青川等人指指點點,其他人倒沒什么,慧娘的神情卻是越來越驚恐。 傅青川心知這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自己倒沒什么,可云兒年幼,嫂子又是這般—— 剛要囑咐阿遜護(hù)著兩人回客棧休息,那朱紅色大門終于再度打開,這次卻不是那老仆,而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小廝,那小廝冷笑一聲,對傅青川道: “族長老大人讓我問一聲,傅家郎君是順慶府的傅三郎呢,還是傅家橋的傅四郎?” 人群頓時靜了一下,暗嘆還是老族長厲害,這個問題,說起來簡單,可對傅青川而言,卻是再為難不過。 若說自己是順慶府的傅三郎,倒是顧全了顏面,可再想開口讓族長幫著主持公道,卻是千難萬難; 若說自己是傅家橋的傅四郎,自然可以把家事交予族長裁決,可也就等于承認(rèn)了傅家老夫人和傅青軒的合法地位,這般情形下,再因為家產(chǎn)之事糾纏不清,無疑會被所有人指責(zé)。 哪知傅青川卻是沒有絲毫猶豫: “煩請小哥通報,就說順慶府傅三郎前來拜會?!?/br> 人群頓時一寂,不遠(yuǎn)處的胡同里,一個青色人影愣了片刻,終于轉(zhuǎn)身踽踽而去,那本瘦弱的背影好像瞬間老了幾歲。 “他真這么說?”軒敞亮麗的傅府大宅中,穿金戴銀、滿頭珠翠的葉氏“啪”的一聲把茶杯扔到了地上。 葉氏看著也就是四十許的婦人,面容白皙,肌膚豐腴,瞧著竟是比現(xiàn)時的慧娘還要年輕幾分,明顯保養(yǎng)的不錯。 坐在一側(cè)的侯勝驚了一下,看葉氏氣的渾身發(fā)抖,忙上前扶了葉氏的肩很是憐惜的道: “翠蓮,你又何必生這么大氣?莫說族長不會站到傅青川那一邊,便是要為他主持公道,讓我們把這商號分一半給他,他又能拿了什么東西去?” 商號早已盡在自己和青軒掌握之中,便是分了一半給傅青川,自己也能保證他落不到一個銅板! 哪知卻被葉氏一把推開:“你不懂,你不懂!” 這輩子自己最恨的,就是傅家人!當(dāng)初自己一腔癡情都交付在傅成峰身上。本以為自己綺年玉貌,和英俊瀟灑的傅成峰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好姻緣。 除此之外,自己更羨慕傅成峰對妻子的那份兒癡情!便是夢里也想著,若成峰能把那些兒對夫人的情意分幾分給自己,便是死了,也甘愿?。?/br> 哪料想傅成峰竟如此絕情,竟是沒有絲毫猶豫的就把自己撂到了一邊!甚至讓人給自己送了一碗斷子藥。 本來被送往農(nóng)莊后,自己一直昏昏沉沉,心里卻還有一點希望:那藥湯自己不過是含在嘴里,待人離開后,又盡數(shù)吐了出來。若天可憐見,說不定會送一個孩兒給自己,那自己這輩子,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后來果然上天垂憐,竟讓自己一舉得男。 有了成峰的骨rou,自己歡天喜地的抱著孩兒回了家,以為終于可以苦盡甘來了!哪知傅成峰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湮滅了自己所有的希望! 每次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傅成峰和夫人恩愛繾綣,或者聽到傅成峰或嚴(yán)厲或溫和的教導(dǎo)那三個孩兒,自己都幾乎恨得發(fā)瘋: 自己不也是他傅成峰的女人嗎?為什么要對自己如此絕情?軒兒不也同樣是他的骨rou嗎?為什么連一聲爹都不能喊?為什么自己母子要像老鼠一樣這般見不得人? 從那時起,葉氏就發(fā)誓,這一輩子,自己一定要和軒兒光明正大的做傅家人——自己要做名正言順的傅家老夫人,軒兒要做堂堂皇皇的傅家公子! 即便傅成峰死了,自己也要葬在他的身邊,生不能同寢,死也要同xue!然后到地下告訴他,他的孩兒有多慘,自己還是睡在了他的身邊! 自己要讓他做鬼也不得安寧! “翠蓮,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了,難道你還是放不下他嗎?”侯勝直直的瞧著葉氏,聲音隱忍,神情悲苦。 葉氏愣了一下,任侯勝抱著自己,聲音逐漸哽咽: “阿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終于還是推開侯勝咬著牙道: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讓他們備轎,我要親自去見那個小畜生!” 自己一定要去,雖然傅成峰已經(jīng)死了,自己也要讓他們的兒子清楚,現(xiàn)在,自己才是傅家名正言順的老夫人! 族長家里。 傅家族長名叫傅元陽,按輩分,是傅青川爺爺輩的人。今年已是七十高齡,雖是須發(fā)皆白,卻仍耳目清明。 抬眼瞧著被仆人引領(lǐng)著進(jìn)入內(nèi)廳的傅青川等人,不由皺了下眉頭。 這傅青川不止容貌舉止甚肖其父,便是行事方式也都是一般的執(zhí)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