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許是這里擾攘聲過于喧囂,漸漸有些附近住戶聚攏來,中間一個穿粗布衣衫的老者愣了片刻,忽然排開眾人跑了過來,一把握住傅青川的手。哭叫道: “三少爺,他們都說你死了,老奴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br> 傅青川一驚,這才看清眼前的老者: “才叔,是你!誰說我死了?我嫂子呢,還有兩個侄兒,他們都去了哪里?又是哪個做主賣了我們傅家老宅子的?” 哪想到才叔愣了片刻忽然更大聲的痛哭起來:“嗚——三少爺,你怎么這個時候才回來??!” “就是。” “可憐了慧娘,還有兩個小少爺……” 旁邊的人也小聲議論開來。傅青川越聽越不對勁,正要再問,一個壯實的中年人聽到哭聲走了過來,邊走邊急道: “爹,您怎么又哭起來了?又想三少爺了,您放心,孩兒會接著去——” 待走到近前,突然一愣,神情激動的瞧著傅青川: “三少爺,真的是您??!我還以為,我爹他又糊涂了呢!” 說著上前一步攙住才叔,紅著眼睛道: “爹,三少爺回來,您應該高興啊。終于有人可以給少夫人做主了!” “到底怎么回事?嫂嫂她,怎么了?” “哎,說來話長啊!”才叔抹了把淚道,顫顫巍巍的攙著傅青川,“三少爺不嫌棄,就到老奴家坐一會兒,老奴這些話,憋得太久了——” 幾個人跟著才叔去了旁邊不遠的一個破舊的宅子,看著家徒四壁的房屋,傅青川鼻子一酸: 才叔一直是傅府的管家,自來待自己比他自己的兒子都親厚,傅家也從來不拿才叔當奴才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才叔竟會落魄到這般境地? 哪知剛站定,才叔和他兒子阿旺就一起跪倒在地:“三少爺,您責罰奴才吧!奴才沒護好兩位小少爺和少夫人啊——” 說完,放聲痛哭起來。 38 安東之行(七) “才叔,你別哭,快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嫂嫂他們?nèi)チ四睦??”傅青川臉色頓時鐵青,心里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老奴不好,對不起老主子和三位少爺??!”聽傅青川如此問,才叔再一次老淚縱橫,“誰想得到,那個女人如此蛇蝎心腸,要是我當初,不勸老爺收留那個女人就好了……” 當初自己和老爺外出行商,路遇一個跪在雪地中說是要賣身葬父的女子,老爺自來心底慈悲,最是敬佩世間孝子孝女,便讓自己奉上一碗熱湯并十兩紋銀,矚那女子好好料理喪事,至于賣身就作罷了。哪料想自己和老爺要離開時,那女子竟是哭哭啼啼的一直跟在身后,甚至最后,雙腳都磨出了血泡,在雪地上留下長長一條血跡。 自己可憐她一個弱女子,就代為央求,不然就帶她回府中,伺候夫人好了。老爺一時心軟,就應了下來。 帶回府里后,那女子初時倒還安分,可時日久了,看傅家家財萬貫、富甲一方,老爺卻不過只守著夫人一個罷了,漸漸地便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 竟在夫人懷著二少爺時,趁老爺酒醉,爬上了老爺?shù)拇病?/br> 老爺醒來后大怒——當年老爺之所以會憤而離開宗族,選擇到這順慶定居,便是因為老爺?shù)氖笇欐獪缙抟皇?。也因此,老爺娶了夫人后,曾立下重誓,娶妻后絕不納妾,便是子孫后代也依照此例。 當即要命人把那女子發(fā)賣了事,哪知那女人竟一頭撞到了墻上,聲言活著是傅家的人死了也是傅家的鬼,老爺若一定要把她賣到別處,那她此刻就死了算了。 老爺無法,只得命人把那女人送往一個偏僻農(nóng)莊獨居,哪料想十個月后,那個女人再次回來,懷里還抱著一個甫出生的嬰孩兒! 老爺本欲把那女人并孩兒都給逐了去,夫人卻是不忍心,言說終歸是傅家骨rou,不如給她一個宅子,讓她好生看顧孩兒罷了! 那女人也是連連磕頭,老爺終于同意了讓他們住到偏院中去,卻也立下規(guī)矩: 傅府中所有財物,均和這母子二人無礙,但等得那嬰孩兒成年,便要立即搬出去,自謀生路! 卻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傅青川一下打了個激靈,“才叔說的是,庶母?” 才叔已是目眥欲裂:“什么庶母!那就是個蛇蝎女子罷了,枉披了一張人皮!只可憐了少夫人和兩位小少爺呀——” 傅青川死死的摳住門框,脊背挺得筆直:“我走了之后,傅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才叔終于平靜了些,抹了把淚道: “二少爺,您離家這兩年,家里發(fā)生的事太多了——” 卻原來,傅家老爺、夫人過世后,傅家老大傅青奐就成了當家人。雖然父親曾經(jīng)囑咐,說是待傅青軒長大成人后,便立刻命他帶著其母親搬出傅家??筛登鄪J自爹娘去世后,待兄弟更加親厚,一心念著再怎樣,那也畢竟是自家兄弟,便不但沒有趕那母子二人離開,還為他們多方謀劃,力求在自己能力允許范圍內(nèi)讓庶母二人過得舒心。 可惜,五年前,傅家二公子傅青羽離家進京趕考,哪知一去竟是再也沒有回來,便是跟去的家奴也沒了蹤影。 傅青奐兄弟三人自小感情就好得很,傅青羽沒了音訊,其余兄弟二人自是憂心如焚。傅青奐便把生意交了才叔打理,自己親自帶了人去京中尋找,可惜茫茫人海,上京那么大個地方,想找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大少爺找了足足三個月之久,花光了身上帶的銀兩,卻是無果而歸。 回來途中又受了風寒,再加上心憂弟弟,歸家后不久便即臥床不起,不過兩個月,竟過身了去,臨終時囑咐幼弟,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回二弟,兄弟團聚。 傅青川給大哥守孝期滿后,便遵從兄矚,也踏上了漫漫尋親路,這一去,就是兩年之久…… “三少爺離開后,那葉氏初時倒還老實,可過不多久,就開始到前院中來,沒多久,竟哄騙的少夫人把府中交給了她打理。老奴當初雖然以為有些不妥,可一來當時少夫人心意已決,二來,瞧著少夫人因為大少爺?shù)墓嗜ザK日臥床不起,著實沒有心思打理府宅,就只得作罷。” “哪料想,不過一個月后,葉氏又把狼子野心的傅青軒安排到了咱們商號里。” 才叔越說越恨,也是自己老糊涂了,竟會信了葉氏“好歹也是親兄弟”的鬼話! 僅僅半年后,傅青軒就把商號里的老人換了個干凈,然后又以商號里突然少了一筆銀子為名,誣賴自己污了銀子! 自己去找少夫人鳴冤,卻被葉氏派人攔著,別說少夫人了,竟是連府里都不得進去。 又過了一段時日,也不知那葉氏用了什么手段,竟把傅家房屋地契田產(chǎn)都從少夫人那哄騙了去! “半年前,葉氏把傅家老宅賣給了李家,然后就帶著夫人和兩位小少爺,回傅家橋了——”才叔的兒子阿旺接著道。 傅家橋是傅家的老家宗族聚居的地方,當初,傅家老爺曾發(fā)誓,此生絕不會再回傅家橋。 “可是回傅家橋的路途中——”說道那時發(fā)生的事,便是阿旺也不由紅了眼睛,“我們也是后來聽說的,說是路途上遇到劫匪,其他人倒是無礙,惟有兩位小少爺——” “嗵”的一聲響,卻是傅青川緊咬牙關(guān),再次昏了過去。 幾個人忙七手八腳的把傅青川抬到床上。 “果然是一個蛇蝎心腸的女人!”霽云氣的直哆嗦。世上怎么會有如此惡毒而又殘忍的女人? 說什么路遇劫匪,為何獨獨兩個孩子出了事? “那我嫂嫂現(xiàn)在——”傅青川臉色灰敗無比,霽云忙上前握住傅青川的手,“三哥——” 心里卻是能明白傅青川的感受,一夕之間,親人盡皆凋零,但凡世間人,都無法承受得了…… 更何況三哥又是如此一個重情重義之人。 握著霽云的手,傅青川終于覺得有了些力氣,艱難的轉(zhuǎn)頭沖著才叔道: “才叔,你繼續(xù)說,我受得住。從那以后,就再沒有我那兩個小侄兒的消息了嗎?還有嫂嫂,她現(xiàn)在如何了?” “兩個小少爺沒有任何消息?!辈攀鬻鋈坏?,說沒消息也不妥當,十人倒是有九人,說是小少爺已經(jīng)不在了! “至于說少夫人,”才叔說著,已是老淚縱橫,“三少爺,您快去救救少夫人吧?!?/br> 卻原來慧娘先是故去夫君,然后又痛失愛子,巨大打擊之下,當即臥床不起。哪料到葉氏竟使人放出話來,說是慧娘命太硬,不然怎么會克死傅家三兄弟不算,便是自己一雙兒子都死于非命? 這樣的掃把星,傅家是萬不敢留的,就直接把慧娘趕了出去。 才叔聽說后,本想去把慧娘接了來,哪想到慧娘諸番打擊之下,神智已是有些不清楚,竟是無論如何不肯跟著才叔回來,只在兩個小少爺失蹤的地方搭了個草庵,說是怕兩個小少爺回來找不著娘…… “我們這就去,找嫂嫂?!备登啻⊕暝鴱拇采吓榔饋怼?/br> 雖然天色已晚,可霽云還是同意了傅青川的意見,那么一個可憐的娘親,獨自一人住在那荒山野嶺…… 想想都覺得揪心! 才叔便讓阿旺帶路,一行人匆匆離開了順慶。 一路上傅青川都是默不作聲,只是低垂著頭,霽云從包裹里拿了個餅子遞過去,傅青川默默接過,大口的吃著,可吃的太急了,嗆得一下咳了起來。 霽云唬了一跳,忙一邊遞去一壺水,一邊拍著傅青川的背含淚勸道: “三哥真不想吃的話,別勉強——” 傅青川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道:“沒事兒。我得吃飯,不然,怎么有力氣護著他們?!” 說完,更大口的啃起了餅子。 阿旺一旁看的直流淚,三少爺自來最得寵,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罪?! 天色將亮時,眾人終于趕到了據(jù)說是慧娘呆的槐山。 走到半山腰處,便看見一處孤零零的茅草房,細聽,仿佛還有人在低聲哼唱著什么。 幾人下了馬車,慢慢靠近茅屋,那哼唱聲漸漸清晰: “小寶貝兒呀,坐門墩兒喲,哭著鬧著要媳婦兒……” “哎喲,寶寶,快睡吧,等你們長大了,娘就幫你們?nèi)⑾眿D兒好不好?” “寶寶不怕,娘在呢……” 難道是兩位小少爺回來了?眾人心里都是一熱,傅青川更是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透過破舊的窗欞,往屋中瞧去,下一刻,卻是一下僵在了那里—— 哪有什么孩子?不過是一個滿面污垢衣衫破爛的女人手里抱著個布包在輕輕的搖來搖去…… 那女人看著已是骨瘦如柴,仿如一個骷髏般,偏是那雙眼睛卻溫柔至極,還有嘴角的笑容,也是說不出的溫暖。 許是聽到了門外的聲音,瘋女人忙抬起頭來把手指放在嘴上: “噓——” 又愛憐的輕輕把手中的布包貼在臉頰上道:“寶寶睡著了——” 霽云最先撐不住,眼淚刷的流了下來。 39安東之行(八) “嫂子——”傅青川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就走了進去。 霽云愣了下,也忙跟了上去。 慧娘卻依舊抱著布包,背對著眾人輕輕的晃來晃去。銹成一坨一坨的發(fā)髻上,一點點的白色是如此刺目。 傅青川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嫂嫂——青川回來晚了,是青川對不起你——” 當初,十里紅妝,大哥迎娶了嫂子過門,自己跑到喜堂,第一次見到長相甜美的嫂嫂。所謂長嫂如母,自己都十多歲了,嫂子眼里,卻把自己看的和兩個侄兒一般,有什么好東西,從來都是分成三份,有兩個侄子的,便有自己的…… 明明從前那些甜蜜的幸福好像還在眼前,為什么一夕之間就全都變了,大哥沒了,二哥也沒了,嫂嫂瘋了,兩個小侄子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