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信念與救贖
晨星,圣湖被蒸干后留下的深坑里,土地龜裂。 原本矗立著歐瑪修女雕像的地方,只剩下一團白乎乎的不規(guī)則物。 蘭斯洛靜靜地站在這里,他身后是一只袖管空蕩蕩的蘭登。 這名侍衛(wèi)長自從被他救下后,就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身后。 蘭斯洛也沒想過要甩開他,于是后者就這么跟了三天,寸步不離。 “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雕像。” 他開口,仿佛自言自語,也仿佛說給蘭登聽。 “我知道,歐瑪修女的雕像?!痹?jīng)的侍衛(wèi)長回答道。 “是啊,歐瑪修女的雕像?!碧m斯洛感慨道:“現(xiàn)在它也不在了,晨星再也找不到劍花旗了?!?/br> 當初晨星改旗幟的時候蘭登還未出生,他并不能懂蘭斯洛的意思,但這不影響他聽出對方話語中的惋惜。 初春的寒風吹過,為這座劫后余生的城市平添幾分蕭索。 “你恨過國王嗎?那個扔下人民,臨陣逃脫的家伙。”蘭斯洛又問。 蘭登經(jīng)過短暫的錯愕,搖搖頭。 “為什么?” “懦和畏懼是每個人都逃不開的,只是有的人表現(xiàn)了出來,有的人沒有。作為一個普通人,我理解他的恐懼;但身為一國之君,我無法接受他的行為?!?/br> “那你為什么不恨他?” “彌婭對每個人是公平的,他會受到應(yīng)有的制裁,或是良心上的譴責,或是人民的眾叛親離,又或是什么都不會。”蘭登解釋道:“我恨他,無法讓這些審判和制裁提前到來。我不恨他,也不能分擔他的報應(yīng)。所以‘恨’是沒有意義的。” 蘭斯洛不禁輕笑。 “那什么是有意義的?或者說……你為什么一直跟著我?這樣做有意義嗎?” “有?!碧m登堅定道:“‘償還’是有意義的。” “償還?” “沒錯,償還。我這條命是您救下來的,請允許我表達應(yīng)有的敬畏和感激。” “敬畏和感謝?那又有什么意義?” “如果我沉浸在失去手臂的悲痛中而忘了償還您的恩情,失去了對力量的敬畏,這對您,對您的仁慈和正直是不公平的。如果下次遇到同樣的情況,您因為這次不愉快而拒絕出手,這對下一個獲救者而言是不公平的?!?/br> 蘭斯洛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你走吧,我救你只是隨手罷了。如果執(zhí)意要‘償還’,好好活下去吧,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償還。” “我會的,大人。我還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守護這個國家?!?/br> “守護?”蘭斯洛轉(zhuǎn)身,好奇道:“我認識你這身衣服,只有國王的近侍才有資格穿上,但你卻沒有肩章和綬帶,是被剝奪了嗎?” “是我自己舍棄的。我覺得在那個時候廣場上的人更需要保護?!碧m登臉上看不出悲傷,目光依舊堅定。 “丟掉一條胳膊還不夠么?況且你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廢人,又有多少人知道?有多少人對你心懷感激? “這……值得嗎?” 他仿佛在問對方,又像在問自己。 蘭登笑笑,朗聲回答道: “大人,我成為騎士那天,就對著晨星的旗幟立下誓言: “我將銘記身為一名騎士所要遵守的美德:謙恭、正直、憐憫、英勇、公正、犧牲、榮譽。 “我發(fā)誓善待弱者,以手中劍保護他們,恪守忠誠,守護這個國家的一切。 “若凜冬來襲,我將化身烈焰驅(qū)除嚴寒。若黑暗彌漫,我必化為曙光照亮前路。若強敵來襲,我必化為堅盾抵御攻擊,流盡最后一滴血,也要以生命捍衛(wèi)誓言。 “這是屬于我的信念,沒有什么值不值得?!?/br> 蘭斯洛目光抖動了幾下。 “你看到他們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嗎?” 他指向遠處的中央大街。 在那里,傷痕累累的傭兵們推搡著衛(wèi)兵,用一種歇斯底里的方式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憤懣。 “他們的犧牲沒有被任何人銘記,留下的只有傷痕與痛苦。他們渴望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或說尊敬,就在這一刻,而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未來。 “他們就是這個問題最好的回應(yīng):這個國家,配不上他們的付出。也配不上你的?!?/br> “但是。”蘭登反駁道:“他們還是這么做了,不是嗎?” 蘭斯洛不禁錯愕。 “什么意思?” “傭兵是最會權(quán)衡利弊的人,甚至比那些商人還要精明。商人做生意虧損的是錢,而傭兵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大人,我可以打保票,他們在聽到布蘭多閣下的號召,拔出長劍之前就已有了答案,而且那個答案和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沒什么區(qū)別。” “但,他們還是這么做了?!碧m斯洛低下頭說。 “對啊,他們還是這么做了?!?/br> 蘭登同樣嘆了口氣。 “他們只是這個國家人民罷了,甚至不是騎士,但他們這樣做了。沒有人去思考‘值不值得’,‘在不在乎’,他們想做的只是守護這個國家,守護身邊的人。 “這也是屬于他們的信念?!?/br> 蘭斯洛沉默不語,兩人靜靜注視著遠處。 中央大街上,一直被人推推搡搡的年輕衛(wèi)兵終于頂不住壓力跪在地上哭了起來,委屈的淚水止不住流淌。 老比爾傻眼了,他望著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抱著他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整條街道都安靜了下來。 蘭斯洛看著這一切,耳畔回蕩著剛才聽到的話。 那些話語在他看來天真的可怕,卻一個字一個字滲進心坎里。 從什么時候起,自己也慢慢變得如此冷血了? 他如此想道。 開始覺得被人左右情緒是件糟糕的事,一定要對這個世界,對周遭的人和事冷眼相看,一定要比任何人都看得清事物的本質(zhì),試圖高高在上。 似乎從目睹了維妮婭的死亡開始,從獲得了強大的力量開始,自己的心態(tài)就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開始厭惡情緒上的波動,試圖變得理性,冷酷,過分執(zhí)著于自己的主觀感受。 如同在心底里埋下一顆偏執(zhí)的種子,潛伏在y暗處慢慢積蓄力量。 李奧瑞克的出現(xiàn)讓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這顆種子也趁機茁壯成長。它讓蘭斯洛變得暴虐、嗜血——雖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但他很確信,自己逃不出那種偏執(zhí)的掌控。 因為他很明顯的感覺到一絲快意——欺凌和殺戮帶來的快感就像麻醉品,掩蓋了本該在此刻保持清醒的理智。 他很確信當年李奧瑞克也是這樣變瘋的,沒有人比他更偏執(zhí)了。 同時他也理解了為什么當初夏穆寧愿犧牲自己也要保全那個在他看來沒什么價值的少年。 那是屬于夏穆的信念,一個與他截然相反,能夠保持絕對理性的少年擁有的信念。 信念的崇高,與生命的卑微或強大無關(guān)。 …… “你叫蘭登是吧。” 良久之后他開口道。 “沒錯?!?/br> “現(xiàn)在改左手練劍能習慣嗎?” “應(yīng)該還……您是說……”蘭登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 “接著。” 對方還扔過來一把劍:仿佛黃金打造,劍身為寶藍色,入手沉甸甸的。 毫無疑問這是誓約勝利之劍,尤涅若被古卷坎圖沙吸走之后它就跌落在演武場的廢墟中,被蘭斯洛撿到。 蘭登左手握著劍有些不知所措。 “別這么驚訝,這是你應(yīng)得的。” “‘應(yīng)得的’?” “這是一把‘守護者之劍’,用它去貫徹你的信念吧?!?/br> 蘭登微愣片刻,然后重重點頭,聽到對方問。 “這次的遇難者被安葬在哪里?” “城郊的公墓?!?/br> “我們?nèi)タ纯窗?。?/br> 蘭斯洛隨即邁開步子。 他欠那些逝去的生命道歉——如李奧瑞克所言,如果他在一開始就全力阻止那道攻擊,的確能挽救許多生命。 但那一瞬他遲疑了。 “好,但是,”蘭登忙問:“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大人您。” “蘭斯洛?!?/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