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許連瑯無甚驚訝,今日問她,不過也就是為了求證,求證得真,又覺心下戚戚,當初路介明跪在她面前承受她的那些拳打腳踢的畫面又重新浮現(xiàn)。 彼時他不過也才十歲,受她連累一并被皇帝遺棄,他小小身體一直在努力的為母妃庇護起遮風擋雨的場所。 卻不曾想,她的母妃卻僅僅只是將他當作發(fā)泄的出氣口。 少年多倔強,就有多無辜。 種子是大人種下的,花苞卻是他用瘦弱的肩膀擔起來的,大人的恩怨渡給了他,他初成的肩膀早已擔起。 第103章 又騙了你 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對自己動…… “第二個問題, 為什么要拉我擋箭。” 晌午后的光線實在是亮堂,明媚的陽光將殿內(nèi)的佛像照亮,打眼一看, 反倒像是在發(fā)著慈光。 許連瑯瞇起眼睛看這佛像,佛像皆大同小異, 慈悲相,悲憫眾生,較之她夢里的那個、聳云閣的那個, 少的只是佛像腿邊蓮花瓣中的小娃娃。 “我兒太喜歡你了,那時他剛剛定了婚約,前途一片大好, 我不能讓他因為你而毀了自己。” 容嬪手尖發(fā)涼,那時她剛剛被皇帝從聳云閣接回來, 箭羽呼嘯而來,她不想死,看著面前的許連瑯, 腦子里留下的念頭便就是這一個了。 許連瑯于她而言, 就像是脫軌而行的馬車,信馬由韁,卻又生生絆住她兒子的腿腳,路介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 榮親王的援助是何等的必要,他兒子下不去的狠心,只能她來做啊。 她永遠不會忘記,路介明年少時站在她房前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是多么讓她心驚rou跳,她的兒子啊,何嘗那般卑微乞憐過。 他可是皇子皇孫, 天潢貴胄,在聳云閣那般的境遇下都沒有挫磨彎的脊梁,憑什么要為一個女人彎下。 許連瑯從佛像上挪開眼,聽她這話,卻覺心尖又是一澀,她喃喃自語,像是自問自答,“當時他的喜歡已經(jīng)那般明顯了嗎?!?/br> 容嬪又重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著那牌位又拜上一拜,“他像他父親,太念舊了,”她頓了頓,忽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聲,“不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qū)⑽覐穆栐崎w接回來,我就知道,陛下還是愛我的,他只是過不去那個坎。” 許連瑯念著她用的字眼,“念舊……嗎?” 容嬪點頭,應聲,“太念舊的人,就是如此,他苦守了你六年,念的是當初的恩,當初的情。” 容嬪轉(zhuǎn)動手間的佛珠,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若是佛祖怪她扯謊,那就怪吧,她不能再讓路介明跟這個女人牽扯到一處了。 許連瑯半垂著眸子,若只是“念舊”,那是不是當初的喜歡已然蕩然無存,此時對自己好,是念舊,念著自己昔日的少年愛戀,他念的是當年的自己,而不是此時的她? 她胸口一陣陣窒息傳來,身體差到這種程度,本也不該再來見上一番容嬪,但不見到她,她總是不甘心的。 她盡量忽略心口的難耐,想要盡快結(jié)束這場并不是那么痛快的見面。 容嬪扭頭看向她,嘴角彎起個格外慈悲的弧度,“連瑯,你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 她抓住許連瑯的手,話語急切,“你想,若不是因為在他身邊,你也不會遭此無妄之災。你已經(jīng)活過來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吧,別留在這里了,這里不適合你?!?/br> 她情緒激動起來,膝蓋在落在蒲團上,身子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許連瑯,倒像是在跪許連瑯。 許連瑯默然,遲遲不語。 容嬪更加心急,“你這么疼他,就給他一條生路吧?!?/br> 說到最后,言語中竟然也帶了抽泣聲,“算我求你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做母親的,你終究會害了他的?!?/br> 她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但不代表她真的可以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死在眼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又何其悲哀。 于是,她想到了哀求許連瑯,斬斷他們之間的糾葛的唯一辦法就是許連瑯主動說結(jié)束。 “給他一條生路?”許連瑯倏爾發(fā)笑,“為什么你總是覺得我在害他,為什么你總是抱著最大的惡意揣度我。他喜歡我時,與我親近時,你說我在亂·倫,我對不起你們母子的信任,妄圖染指皇子。如今也是,死的是我,你竟然還在要我給他一條生路?!?/br> 許連瑯眼眶漸漸染上紅,鼻尖都是酸澀的,容嬪此人她早就知曉了,本也不想與她一般計較,但她今日的話入耳,還是讓她委屈到了極點。 “我什么都沒有做,為什么反而都變成了我的錯。到底是誰要放誰一條生路啊?!?/br> 她忍不住,哭喊出聲。 她背井離鄉(xiāng),在聳云閣獻出了自己的最好的青春年華,隨他一并回京,連命都丟了。如今又……如今又像是個局外人,卡在路介明與她妻兒之間。 她在與路介明的關(guān)系之中,都是被推著走的。 她愿意為路介明付出,但不代表隨便什么旁的人都可以將臟水潑到她身上。 她將容嬪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扒下,隨手用袖口抹了一下臉,“看來娘娘今日不打算配合,那便算了,最后一個問題,我也不問了?!?/br> “至于離宮……”她深吸一口氣,賭氣般的,“你以為我不想,是路介明纏著我,求著我……讓我留下來,是他先來招惹我的?!?/br> “是他先招惹我,又主動放開了我的手,如今他的喜歡連六年都持續(xù)不了,我也不會要。” 她真的是被氣壞了,說出的都是沖話,氣話,這樣形容路介明她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她想到那兩場賜婚,她想到少年含混羞澀的告白,又想到他眷戀的捏住自己的中指不惜那個放開。 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錯? 少年的告白被沒被自己放在心上,才讓他在那六年間,徹底對自己沒了愛情,只剩下容嬪所說的親情。 她身體里可能還有致幻藥物的余毒,幾種念頭交雜在一起,又陷入混沌之中,這種感覺跟當初在竇西回府邸時一摸一樣。 她今日是真的不該出來,余毒未清,思路完全紊亂,一激便怒。 但這樣的怒火中又有多少是近日來的委屈,她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最佳的價值處地,她日日在乾清宮安睡,日日伴在路介明身邊,這都是以什么身份呢? 她自有自的驕傲,自有自的底線,她是不愿意這般不明不白呆在路介明身邊的。 她大口喘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穩(wěn)住心神。 她不想再留在此地,就像是李日公公說的,她早該與路介明開誠布公了,猜來猜去,猜測他的情誼,太熬人了。 春日的風實在是捉摸不透,可能前一秒還和風細雨,下一秒就狂風大作,帶著可將枯木倒掛的勁頭刮。 許連瑯剛推開門,就被一股強烈的風撩起發(fā)絲,緊接著就聽一聲重物墜落之音。 容嬪聲音凄厲而來,許連瑯再轉(zhuǎn)身時,只見那篆刻著先帝名諱的牌位從熠熠燭火供奉的高位上跌落,從中截斷,直接爛成了兩半。 容嬪跪在地上,看著那斷了的牌位,所有的嗚咽盡收喉中,她像是被點了啞xue,再也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許連瑯看著她,在這樣平靜的一張臉上,像是那無形的面具裂出一道大口子。 或許這才是屬于容嬪的真實的悲傷,她在人前演戲演了太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正悲傷來臨時,便就是這樣的沉默,悲傷從她身體內(nèi)部分裂。 “陛下,您是又生氣了嗎?臣妾又做錯了嗎?” 聲音極淡極輕,在狂風的呼嘯之下,許連瑯若是不仔細來聽,是根本聽不清的。 像是真的有人在跟她對話般,她慢慢低聲回應,“可是不這樣做,介明斷不了對她的念想。鈍刀子磨rou,可太疼了陛下,介明都磨了六年了?!?/br> 若說她生而為人,不配為人,生而為母,不配為母,那這六年的佛前靜修,佛經(jīng)誦讀,總還是讓她喚起了那么一兩分的良知與母性。 她自言自語,不知道再跟誰對話,時間的流淌都慢了下來,光線的移動都變得十分微末。 最后,她躬身,雙手將那牌位捧起,抱到懷里,“我省得了,陛下?!?/br> 她仍然是背對著許連瑯的,但她在開口時,聲音像是破敗過又重新修復好的一座破廟,四處透風,卻也裝了點肅穆莊嚴。 “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容我慢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不要見怪,我這個人撒謊成性,剛剛,又騙了你。” “你走后的第一年,介明不知道從哪里尋了個清遠大師,我后來詢問才知道,不過是欽天監(jiān)的王息佯口中的一個傳言,為著這個傳言,他獨身一人前往,再回來時就只剩下半口氣了,但總算是保住了你的尸身。” “哦,我忘了說,介明起初對我也動過殺心,我竟也不知曉,自己生下來的兒子殺起人來是那么駭人,他將劍對準了我,若不是當時先帝還在,我怕是已經(jīng)為你抵命了,當然,我不怪他,他是因為你的死癲狂了,更何況,我依然毫發(fā)未傷,先帝卻廢了他的一只胳膊?!?/br>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手腕有一道疤,深可見骨。你走后的第四年,他對自己動了手?!?/br> “六年前我想你離開他,是為了他的前途,六年后,我想你離開他,是為了他的命?!?/br> “我知他離不開你,也知他將你看的大于自己的命,但我想,總是有機會的,只要你主動說不,他就死心了,我寧愿他行尸走rou般的活著,也不想他因為與你糾纏,沒了命。” “為君者,不容軟肋。他是君,是帝王,你的存在,讓他更加危機四伏,讓他頭腦不清,讓他為了你,用自己的命來反抗?!?/br> 她的指尖一遍遍撫摸著牌位上深深的刻痕,后又覺得不夠,將臉一并貼了上去,“我在這佛音齋久了,總是能感到佛音存在,或許,路介明也見到過。陛下在責怪我了,罷了,也許那般活著,不如與你一并死了,讓他更為快樂。” 第104章 羞不羞 我真是……喝醉了……竟都夢到…… 后半夜驟然下起了雨, 剛開始還是淅淅瀝瀝,而后轉(zhuǎn)成暴雨,澆打的廊廡前的剛剛才綻放的銅陵牡丹七殘八落, 淡粉色花瓣殘了一半,朦朦朧朧睡到后半夜時, 天際又閃出出道道白光。 天幕之上,那道道攀爬的雷電,縱橫交錯的模樣像極了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 許連瑯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入目盡是黑的,只能依稀看見被風吹的飄動的床幔。 她抬手去擦額上的汗,汗水帶走了她身上的溫度, 汗歇了,反而手腳冰涼起。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睡著沒有, 閉上眼睛時,眼前依然是容嬪的那張臉。 容嬪的話一遍遍回蕩在耳邊,白日里她落荒而逃, 不敢面對, 自己不曾參與的獨獨只屬于路介明的六年從容嬪的口中得知,漸漸為她鋪就身旁男人的經(jīng)歷。 沒那么多驚心動魄,更沒那么多甜蜜歡語,他只是……獨自一人……空守著她罷了。 然后為自己增加了更多的傷痕。 她從未想過, 第四年,他對自己下了手。 他怎么能自殺呢…… 許連瑯猛吸了一口氣,骨頭都在顫,她養(yǎng)他這么大,他怎么能自殺呢,他自殺對得起誰呢。 她心尖滿是苦澀, 他為了什么,她最清楚了。 她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少年人的愛戀是那般縱火焚身,是那般玉石俱焚,是那般濃……濃到六年后的今天,少年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依然在等著她,等著她看他一眼。 如若有人珍視你,過于生命,那定然是愛了。 深愛。 閃電帶著白光一瞬間將殿內(nèi)照亮,不過須臾,又淹在黑暗中。 就是這須臾之間,照亮了男人蜷縮著的清瘦的脊背,和佝僂的脊梁。 雷聲一聲接一聲,不絕息,男人背對著許連瑯側(cè)躺著,手臂圈住腿彎,縮到了一處。 他是那般身材高大強壯的男子啊,縮在一起時,恍若又回到了小時候。 也是這樣的雷雨天,他獨自呆在騙殿,蜷縮起小小的身體,在被褥間獨自汲取溫暖,強硬的拒絕她的靠近,又在下意識朝她張開了手臂。 那時,他還能窩進自己的懷里,在自己的懷里抵擋著雷雨轟隆的害怕。 許連瑯的心臟像是要扭成麻花,在酸疼之中,又擠出了對他的大股大股的心疼。這種心疼在瘋狂的撕扯著她的心,又愛又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