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月好像終于明白，他和她之間為何總有一種怎么也去不掉的霧瘴。

    很多他不想說的話，她也就不去問。

    很多她以為他懂的話，她也就不去說。

    司月以為，他們之間是這種可以憑心意相通無須言語的情侶，可是今天她才明白，這樣的無須言語，在季岑風(fēng)的心里，到底還是因?yàn)闊o法信任。

    他不信任她的愛，所以不肯說自己到底為之付出了多少。

    而她又沒有足夠努力去教他學(xué)會信任，所以她所有的不言語最后就都變成了季岑風(fēng)眼里的不坦白。

    他肯說他母親的事，卻到底還是對她有所保留。

    司月輕輕吸了一口氣，對上了男人垂下的眼眸，“詩韻和我說了你和你父親的爭吵，許秋在公司鬧事的事情，還有你過年飛去美國拿回了辰逸的項(xiàng)目。”

    她聲音小小的，像一根懸在風(fēng)中的線，卻又那樣有力地攫住男人的呼吸。

    季岑風(fēng)眼里隱隱生出了幾分警惕和審視，聲音卻仿佛并不在意，“你很想知道我的事情？”

    司月攢住了季岑風(fēng)袖口的一小塊布料，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知道?！?/br>
    她對上季岑風(fēng)笑意漸失的眼眸，輕聲說道：

    “想知道，你和你mama被綁架的那三天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第38章 小月亮

    回到家里的時候, 正是中午，阿姨正在廚房里準(zhǔn)備食材做飯。

    倒是沒想到季先生這么早就回來了，還一回來就直奔廚房, 阿姨有些手足無措地擦了擦手站到了一邊, 眼神快速掃了一下流理臺上的食材說道：

    “季先生，午飯買了新鮮的牛rou、河蝦還有羊rou, 您有什么想吃的——”

    “——不用了, ” 季岑風(fēng)開口, “今天我來。”

    男人話音剛落，司月和阿姨都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季岑風(fēng)沒多理會，徑直走到了冰箱旁邊，“上次帶回來的臘腸還在嗎？”

    阿姨愣了一下, 立馬回道, “在的, 在的?！?nbsp;她蹲下身子抽出了冰箱下面的第三格, 拿出了一袋紅通通的臘腸, “先生今天要吃臘腸飯嗎？”

    季岑風(fēng)點(diǎn)點(diǎn)頭, “你先出去吧。”

    阿姨又看了眼司月, 司月也只能茫然地?fù)u搖頭, 不知道他今天要做什么。

    但是季岑風(fēng)并沒有在意這兩人的疑惑, 他利落地將香腸拿出了兩根，然后打開了水龍頭。

    緊致深紅的香腸被輕輕地沖去了少許粘在表面的灰塵，男人抽了一把銀柄菜刀, 燈光凌厲地在刀刃處反射出了一簇光亮。

    鋒利的刀刃順著香腸的橫截面下行，很快一片片光亮油韌的香腸便極為規(guī)整地落在了木質(zhì)的砧板上。

    一片一片疊在一起，紅白相間，透著誘人的光。

    “煮飯, 會嗎？” 季岑風(fēng)偏頭問她。

    司月知道他是故意的，嘴角忍住笑回道，“不太會?！?/br>
    男人的后背輕輕聳動了兩下，好像也是在笑。司月轉(zhuǎn)向旁邊，洗了兩人份的米放在了電飯鍋里。

    季岑風(fēng)將臘rou一片片地放入了米飯的上面，然后加了正好齊平臘rou的水分，內(nèi)膽入鍋，按下了40分鐘的煮飯鍵。

    他做得很快，動作利落嫻熟，就好像曾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

    剛剛還稍顯繁忙的廚房里，現(xiàn)在只剩下了電飯鍋上閃爍的數(shù)字。季岑風(fēng)洗干凈了手，靜靜地靠在流理臺旁，看著司月。

    廚房里的燈光冷調(diào)均勻，照著司月的臉。就連眼眸不經(jīng)意的顫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剛剛還可以融洽做飯的氛圍漸漸地失去了輕松。

    那個男人在判斷。

    司月沒有開口，她站在季岑風(fēng)的正對面，同樣認(rèn)真地回看著他，回看著他的審視。

    她以為之前在外公家的時候，季岑風(fēng)打開了自己的心扉愿意讓自己走近，可是現(xiàn)在看來，什么都不過是在他把握控制的范圍內(nèi)。

    他只讓她知道他想讓她知道的。

    他想要司月的愛，就扯開一點(diǎn)自己的傷口讓她靠近。告訴司月自己曾經(jīng)被綁架被迫害，在司月面前流露出他少有的脆弱。

    所以司月心疼，然后便會投進(jìn)他的懷里，成全他的念想。

    可他又是那樣的小心謹(jǐn)慎，不提半個字那三天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提他這般的無法信任別人到底是為什么。

    司月有種預(yù)感，那場綁架必然對他的性格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她若是真想改變季岑風(fēng)，她就必須知道那三天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沉寂了許久的廚房里，終于有人開口說話。

    “我問你一個問題，我也回答你一個問題?！?nbsp;司月選擇交換。

    季岑風(fēng)兩只手松松地插在口袋里，垂眸輕笑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

    “想知道?！?nbsp;三個字，干凈利落。

    男人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轉(zhuǎn)頭看向了明亮的窗外。

    “我十歲的時候，被家里的管家綁架?！?/br>
    句子的主語，沒有岑雪。

    司月手指收緊在身側(cè)，看著季岑風(fēng)偏過去的側(cè)臉，他目光空空地望著窗戶外的遠(yuǎn)山，好像在看那個離開的女人。

    “那天晚上是我生日，季如許和我媽在公司遇見了一點(diǎn)急事，所以很晚都沒有回家。管家告訴我他們在外面的飯店等著我，于是我就跟著他上了車?！?/br>
    “一上車，他就把我綁了起來?！?/br>
    季岑風(fēng)收回目光，嘴角帶著些哂笑地看著司月，“就是這么簡單，我是不是很好騙？”

    司月后脊一陣寒涼，那男人的目光似乎也是在對她說：“司月，我是不是很好騙。”

    但是季岑風(fēng)并沒有刁難她，他繼續(xù)說道，“他在家里干了六年，從我大概有記憶開始就像家人一樣生活在我身邊。司月，我從前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br>
    “可是我能怎么辦，那個時候我不懂，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真正信任的?！?/br>
    當(dāng)年管家本來就只想綁架季岑風(fēng)索取那五百萬，誰知道得知兒子被綁架的岑雪差點(diǎn)奔潰，在電話里拼命求著管家用自己換季岑風(fēng)。

    不知道是管家實(shí)在太過自信還是他有那么一剎那六年陪伴的慈悲心作了祟，他竟然同意了讓岑雪一同來陪季岑風(fēng)。

    因?yàn)楣芗抑?，那個時候的岑雪剛剛做過一場不小的手術(shù)，整個人不過是剛從病床上下來的狀態(tài)，威脅不了他的半分。

    于是岑雪一個人站在漆黑的荒郊野外等了大半宿，終于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帶走，在那個破敗的水泥閣樓里見到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的季岑風(fēng)。

    在那短短的三天里，季岑風(fēng)只記得兩個聲音。

    一個是管家每每通完電話后對著他們的狂吼，一個就是岑雪緊緊抱著他時對他說的話。

    “小風(fēng)，爸爸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爸爸說已經(jīng)在籌錢了，無論如何都會救我們出去的?！?/br>
    “爸爸不會食言的?！?/br>
    小小的季岑風(fēng)抱著岑雪的脖子餓得渾身無力，只能反復(fù)地問著，“那爸爸為什么還沒有來？”

    是啊，他說好一定會來救我們的，那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

    岑雪只能緊緊地抱著季岑風(fēng)，忍著恐懼和痛苦說道，“爸爸說他正在籌錢，五百萬現(xiàn)金沒有那么容易籌齊的?！?/br>
    于是季岑風(fēng)等啊等，等啊等。終于在被抓走的第三天，等來了一個不一樣的結(jié)果。

    剛剛接完電話的管家像瘋了一樣沖進(jìn)了那個水泥閣樓里，他一腳踢翻了睡在岑雪身上的季岑風(fēng)，然后將岑雪拉了起來。

    后來的季岑風(fēng)如論如何再怎么去回憶那個畫面，都是沒有聲音的。

    不應(yīng)該。

    怎么會沒有聲音呢？

    那里應(yīng)該有管家的暴怒狂吼，有岑雪的絕望嘶喊，還有他自己的放聲大哭。

    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mama哭的時候，到底是什么聲音，季岑風(fēng)想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那條閃著凜光的刀刃直直地插/進(jìn)了岑雪的小腹，一刀又一刀。血沒有噴出來，而是極快地浸潤了她身上的所有衣物。

    再后來，就真的沒有聲音了。

    人死了，比一塊抹布還不如。

    “他拍照片發(fā)給了季如許，季如許終于報了警?！?/br>
    “當(dāng)天晚上，我就被警察救了出來?！?/br>
    “最近的警察局，就在那幢樓的兩條街外?！?/br>
    季岑風(fēng)忽的嗤笑了一聲，聲音低得像是在對自己說，“真諷刺?！?/br>
    他當(dāng)時居然真的相信季如許是因?yàn)樵诨I錢才耽誤了救人，后來他才知道季如許根本沒有去籌半分錢，他那樣自私而又狂妄地以為，他可以說服那個瘋子。

    司月手腳冰冷地看著這個男人，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季岑風(fēng)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

    被管家背叛，被父親欺騙，母親又因此死在自己的面前。

    一瞬間，幾乎所有曾經(jīng)最親近的人都變成了無法觸及的對象，他像一只被人殘忍隔斷所有根系的浮萍，慌張而又驚懼地獨(dú)自漂浮在不屬于他那個年齡的動蕩里。

    管家說他走投無路，家里妻小被逼得要上吊自殺。季如許說他別無選擇，輕易交錢以后還如何叫別人看得起。

    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固執(zhí)而不可撼動的理由，他們感動了自己，說服了自己，卻讓這顆殘忍的果實(shí)落在季岑風(fēng)的頭上。

    他要怎么去同情他們，他要怎么去原諒他們。

    被欺騙的那一刻起，殺人的閘刀就已經(jīng)落下。從此以后的二十年人生，季岑風(fēng)永遠(yuǎn)記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用堅(jiān)硬狠絕的外衣包裹了所有的傷口與心碎，他選擇不再去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自己的伴侶。

    尤其，是司月。

    尤其，是騙過他一次的司月。

    男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司月的身上，像是在問她，滿意嗎？

    他回答了她的問題，卻沒有再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