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

    故事的最初始于他的夢境。

    碧云天，黃葉地，秋高氣爽的日頭，他難得不忙，就把人從西廂喊去了湖便的四角亭。

    君芊抱著瑤琴過去時，他已坐在那里，背靠著紅漆梁柱，仰頭灌下口酒，見她款款走來，勾唇一笑，真?zhèn)€恣意風(fēng)流。

    她將瑤琴往案幾上一放，盤腿坐下，纖纖素手撫上琴弦，撥弄出兩個音正欲繼續(xù)往下彈，他出聲阻她：“今日不聽曲兒，下棋?！?/br>
    聞言，她嘴角微微往下一壓，幾分不情愿。

    因著兩人對弈，她似乎總是輸家，難得贏的幾次，都是他心情大好時讓她，作為他放水的報酬……

    她垂著腦袋，捂了捂微微發(fā)燙的臉。

    二人在棋盤邊相對坐下，宋沚讓她先選，后者選了白子，他就打趣她：“總不長記性，一直選白子，輸了怪誰?！?/br>
    她嘟囔著嘴，小聲地說：“白子好看……”

    然后又不贊同地嘀咕：“本來就技不如人，跟執(zhí)黑白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屈指一彈小小飽滿的額頭：“敢懷疑本大爺，晚間非得好好罰你才行?！?/br>
    任她這樣無法無天，指不定哪天就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要不得要不得，必須給罰。

    君芊往棋盤上落下一子，臉色通紅：“你正經(jīng)一點…”

    白日說這些，不知羞的嗎。

    對面的男人低嗤一聲，大意在說：看吧。

    再不管管真要造反了。

    “明日我便走了。”

    他往棋盤上落子，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西北戰(zhàn)亂，百姓流離失所，作為當(dāng)朝的將門世家公子，他少年得意，自請出征。

    良久后，她才猶猶豫豫地問起：“可否……可否讓我一起……”

    她想跟他一起走。

    驕矜的男人，難得愿與她解釋：“此去兇險，不是游山玩水。”

    他還欲往下說，身后的回廊傳來一陣腳步聲，二人應(yīng)聲抬頭，一行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朝四角亭而來，打頭的是個容姿艷麗的妙齡女子。

    走到近前，她朝宋沚福了福身，后者依舊盤腿坐著，一旁的君芊趕忙站起來回禮，而后便垂首立在一旁。

    蕭楚似乎是沒將她放在心上，凝視著面容冷峻的男子，笑語嫣然：“我聽聞你明日便要出征，今日特意來見見你，順道為你送行?！?/br>
    她瞧了瞧棋盤，柔聲提議：“不若你我對弈一局，消遣消遣，如何？”

    他指尖捻著一顆黑子，雖是坐著，氣勢依舊懾人，似笑非笑地睨了來人一眼：：“算了罷，宋某棋藝不精，恐蕭小姐見笑。”

    他水放得太明顯了，棋局中的黑子敗局已定。

    說完又看向一守院的丫鬟，嚴(yán)聲斥責(zé)：“我不是說過了，閑雜人等禁止來書房這邊，稍后自去領(lǐng)罰。”

    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應(yīng)是，蕭楚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們二人打小定下婚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非他明天要出征，她今年是要嫁過來的，在他口中卻成了外人，連一個不知哪蹦出來的野丫頭都不如。

    他自蒲團(tuán)上起身，吩咐跪在地上的丫鬟：“先去送客?！?/br>
    趕人趕得太明顯，蕭楚漲紅著臉走了。

    等所有人都離開，他斜眼看著垂首不語的人，不由得嗤笑出聲：“過來坐好，棋還沒下完呢。”

    他要輸?shù)妹髅靼装?，讓她賴不了賬，今夜多要她幾回。

    她走回案幾邊，在他對面跪坐下，嘴唇抿著，沒了先前的嬌俏歡快，他繼續(xù)訓(xùn)道：“你怕她做甚，她會吃了你不成?！?/br>
    不怕他，倒去怕個不相干的外人。

    “我想…跟你走……”

    她低垂著眉眼，模樣委屈可憐。

    他語氣如常地連帶：“你且留在家中，戰(zhàn)亂平息后，我自回來找你?！?/br>
    以為她是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他得意地一挑眉，強(qiáng)調(diào)說：“放心，我宋沚絕不食言，說回來就回來?！?/br>
    一顆白子落于棋盤，饒是她再不懂棋，也看出來自己贏了，抿著嘴巴，似乎是笑了。

    他是愿意哄她的。

    她握著拳頭，鄭重地懇求他：“宋沚，我不留在這里，我跟著你，好不好？”

    他罕見地嘆氣：“原因？”

    “就是…就是…留在這里…我害怕……”

    “怕什么？”

    她咬了咬唇，便不再說了。

    他起身行至她身后，忽然將她橫抱起，她低呼一聲掙扎著要下來：“別人看到不好?！?/br>
    他將她拋高，下落時又跌回他堅實的臂膀，打趣她：“不就是舍不得爺，放心，今晚好好滿足你?！?/br>
    邊說著大踏步往最近的書房走。

    為了讓她開心，他都輸給她了，接下來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她醒來時，床榻的另一邊，是涼的，人早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睡得迷糊時，恍然似乎聽到他說。

    等他回來，娶她。

    有了功業(yè)，要皇帝賜婚，將她明媒正娶。

    他又哪里知道，他的母親已經(jīng)與他未過門的妻子合計好，只待他一走，便要將她送出去。

    這一仗少不得要打三五年，等他幾年后回來，誰還記得誰。

    與其留在這院子里當(dāng)個沒名沒分的暖床丫頭，不若趁著年輕美貌，為自己尋一個好歸處，去給人做妾，身份再低微，好歹還是妾。

    至于要把她送給誰，有待挑選。

    那日她在假山后垂釣，無意聽到的。

    畫面一換，還是在那處四角亭中。

    她在撫琴，聽琴的人換成了蕭楚，后者為了她好，由衷地勸導(dǎo)，為她分析利害，將那日假山后的話又說了一遍。

    她不愿，婉言謝絕。

    對方一笑，不做言語，提起煮沸的茶壺，為她斟了一杯，溫和一笑：“我自己帶來的茶葉，宋姑娘嘗一嘗，潤一潤喉嚨?！?/br>
    她一只手撐著下巴，眼睛里都彌漫著笑意：“你這把嗓子說起話來，連同為女子的我聽了都覺得酥，可得好好護(hù)著才是?！?/br>
    她把茶水推到她面前：“喝吧。”

    君芊猶豫著，接過來抿了一口。

    不像她喝過的任何一種茶，倒似喝藥。

    見她蹙眉，蕭楚和她解釋：“無礙，我加了幾味草藥，有養(yǎng)身健脾的功效。”

    她輕點頭，盛情難卻，在對方的注視下，又喝了幾口。

    只希望能討她歡心，別把她送走。

    她想留在這兒，等他回來。

    一直到燒茶的炭火燃盡，蕭楚拍了拍手，面帶微笑，語氣溫柔卻不容置喙。

    “作為這里未來的女主人，我只是來傳達(dá)你以后的去向，而已?！?/br>
    不是跟她商量。

    “順便，你把書房的鑰匙準(zhǔn)備下，等你嫁出去后，我自派人去打掃。”

    話畢，領(lǐng)著一眾奴仆施施然而去。

    冷風(fēng)蕭瑟，吹揚(yáng)起她的發(fā)和衣角，連帶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散落進(jìn)風(fēng)里。

    都讓他帶她走了，他偏不肯。

    夢境的最后一幕，是城外一望無際結(jié)了薄冰的湖面，她身穿紅嫁衣的背影，懷抱著瑤琴往那處湖心亭走，裙角沾滿了白雪，每走一步，雪地里就留下一個腳印。

    他當(dāng)初，便是在那撿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善始，善終。

    他瘋了似的在后面追趕，聲嘶力竭地喊她，卻發(fā)現(xiàn)邁不開腳步，連聲音也發(fā)不出，眼看著她縱身一躍，跳進(jìn)冰冷的湖水中。

    他瘋了一樣，似乎她還在眼前，兩手用力拽她的身體，卻抓了個空。

    心痛地難以復(fù)加，便醒了。

    睡夢中的君芊被他的胳膊勒得難受，半夢半醒間氣呼呼地踹了他一腳，又繼續(xù)睡去。

    從夢中驚醒的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懷中熟睡的小臉，連呼吸都放緩。

    許久許久，小小的身子動了動，小腦袋往他懷里拱，找了個舒服的睡姿，他長舒口氣，滿頭汗水的臉上終于露出失而復(fù)得的笑容。

    ＲōμＲοひщμ.○г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