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藺長星會去見誰。

    此時，東樓對面的西樓里，藺長星剛趕到，用折扇遮住半張臉，左顧右盼地到了約定的雅閣前。

    門前有小廝候著，恭恭敬敬地請他進去。

    本想著這樣的碰面，事關(guān)終身，兩方定是拘束而嚴肅的。江鄞與蒙焰柔作為謝辰最好的朋友，免不了要叮囑交代他幾句，他必須留下老實可靠的印象。

    他輕抖了抖寬袖，挺胸抬頭，拿出了自己最高昂最精神的面貌。

    輕步進去，這雅間置得雅極了，墻上掛著鑲寶石的短刀，幾幅字畫選得也妙。書架上擺了半架子的書，新舊皆有。

    架子旁是個半人高的緋色大花瓶，插著各色花卉，一派古樸華貴中又新鮮清新。

    想是他們誰的私廂，常年包下留著請客吃飯。

    他跟賀裁風(fēng)本也商量過，打聽價錢后，沒舍得花這個銀子。賀裁風(fēng)目前是真窮，他純粹覺得沒必要。

    藺長星刻意緩緩觀賞，待心情平復(fù)下來，才深吸一口氣，繞過蜀繡屏風(fēng)，面見眾人。

    他又想錯了——

    不僅沒人跟他拘束且嚴肅，顯然都不是十分急等他到。

    三個人趴在窗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樓下中庭處，借盞月色留涼風(fēng)，有不少人在下頭。

    蒙焰柔道：“這肯定是老大養(yǎng)的那狐貍精，瞧那樣子，腰跟沒吃飯一樣軟，屁股也不怕把腰扭斷?！?/br>
    江鄞咋舌道：“人來人往，你哥哥好大的膽子，就不怕讓人看見？”

    蒙焰柔怒：“不要臉的混賬，他自己個兒不要臉，我們蒙家上上下下還要臉呢。”

    謝辰客觀地品道：“這外室模樣還不錯。”

    “揚州來的瘦馬！”蒙焰柔早讓人查過，“要不能把我那沒出息的庶兄勾得魂不守舍嗎？”

    “瞧瞧江鄞，見著人正臉，眼睛都看直了?！彼荒_踹過去，沒使力氣，反而掐腰笑了。

    謝辰故意打趣：“別說江鄞了，我都心動。”

    江鄞嚷嚷起來：“哎！四公子，誰心動了啊，反正我心不動?！?/br>
    蒙焰柔笑：“怎么，跟了我你心死了？”

    “放屁，老子不是心死，是死心塌地?！?/br>
    藺長星“噗嗤”聲笑出來，不為別的，他看見謝辰翻白眼了。

    這兩口子，可太能膩歪了。

    謝辰轉(zhuǎn)過身，兩日半未見，深深地與他對望一眼。

    她靜如秋湖的眸光里，溫柔而繾綣，隱著笑意。

    藺長星暗嘆，無論與謝辰在一起多久，每回見她，總要失態(tài)。

    “世子來了！”江鄞見藺長星站在屏風(fēng)旁，熱情請他入座：“怎么進來不吭聲，方才聽到門響，我還當(dāng)他們上菜呢?！?/br>
    “江大人，江少夫人?！碧A長星坐下前客氣拱手，“初次共宴，還望指教?！?/br>
    “你會不會說話！”蒙焰柔故意鬧他道：“喊jiejie跟姐夫?！?/br>
    前半句話把藺長星鎮(zhèn)住了，正懵著，后半句話又讓他笑了出來。他不大好意思這樣喊，求救般地看向謝辰。

    謝辰直接拽著他的袖子，讓他坐下，瞥了蒙焰柔眼，“我都不喊，你騙他喊？”

    “這就護上了？”

    蒙焰柔心道長見識了，放三天前誰信這事啊。謝辰看藺長星的目光，都能掐出水來了。

    藺長星見謝辰被她笑話，直接端杯敬酒：“蒙姐，姐夫！”

    “哎，這就對了?！?/br>
    四人碰了酒，吃起菜來，蒙焰柔嫌難聽：“jiejie就jiejie，喊什么蒙姐?！?/br>
    “怕喊亂了?！敝x辰淡然解釋道：“他平日喊我jiejie?！?/br>
    藺長星跟著連連點點頭。

    蒙焰柔疑惑：“喊你jiejie干什么？”

    謝辰理所當(dāng)然道：“我年紀本就比他大，這么喊不對嗎？”

    “你們倆這樣的關(guān)系，管什么年紀不年紀，沒聽說過。這喊起來像話嗎？”

    蒙焰柔腦子里忽然想到不太好的畫面，“jiejie”兩個字若在那個場景里出現(xiàn)，真的是……別有滋味？

    江鄞打斷她的遐想：“南州那邊，遇著漂亮喜歡的女子，無論年紀，一律喊jiejie。話本里不是常寫嘛，‘好jiejie你就依了我吧，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br>
    江鄞估計常讀見這句，學(xué)得有模有樣，蒙焰柔笑得止不住。

    藺長星聽著聽著，不知怎的，突然臉紅了，微微低下頭去。

    蒙焰柔被他的反應(yīng)逗樂了，拍桌大笑：“江鄞，看你給孩子嚇的，人家不好意思了。”

    就憑這靦腆勁，到底是怎么拿下謝辰的，不會是謝辰霸王硬上弓吧？

    她看了眼面不改色吃著菜的謝辰，嗯，大有可能。

    謝辰已經(jīng)養(yǎng)成在聒噪聲中鎮(zhèn)定自若的本事。她替藺長星夾了塊蝦rou，“別理他們，先吃?！?/br>
    藺長星吃了兩口，彎著眼睛對她笑，小聲問道：“我都忘了，有沒有喊過你‘好jiejie’？”

    謝辰默了默，認真回答：“有的?！闭f罷她瞥了眼目不轉(zhuǎn)睛盯過來的江鄞與蒙焰柔，冷淡道：“但沒有后頭那句話，不成體統(tǒng)，以后少看閑書?！?/br>
    江鄞咳了兩聲繼續(xù)倒酒，蒙焰柔指著謝辰對藺長星道：“你怎么受得了她的，這么假正經(jīng)?！?/br>
    “沒有假正經(jīng)，jiejie本來就是正經(jīng)人。”藺長星認真道：“她這樣正好。”

    蒙焰柔拖著調(diào)子“咦”了一聲。

    江鄞好奇問：“謝辰不肯細說，世子說說，你們倆怎么遇上的?！?/br>
    藺長星先看謝辰，見她只是挑了挑眉，嘴角抿笑，心定下來。

    “我回京前不舍離開南州，從養(yǎng)父母家里逃了出去。那日躺在舟上睡覺，太陽剛好刺眼，睜開眼睛就看見她。”

    他頭一回將這私密說給人聽，靦腆笑道：“南州姑娘水靈，但我從來沒見過畫里出來的，一眼萬年，就傾慕上了?！?/br>
    江鄞聽完便敬他酒，蒙焰柔補了句：“一見鐘情，有意思。”

    或者說，見色起意。

    謝辰偏過頭，訝異地看他，問：“你怎么沒說過？”

    她以為他會從他落水被救談起，還在想他要怎么說那么狼狽的事情。

    沒想到藺長星竟是在那次偶遇前，就對她留了心。

    所以初見時，他專注深情的目光，以至于讓謝辰一眼陷進去，也并非無意點火？

    他一開始就是故意的！

    第37章 情愫   卻被謝辰踮腳封住了嘴

    江鄞跟蒙焰柔兩口子, 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把謝辰與藺長星的前塵往事套去了七七八八。

    縱然藺長星靦腆, 謝辰又寡言，都并未明講。蒙焰柔也憑著經(jīng)驗猜出來了，謝辰生辰那夜，二人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說不出口的事情。

    否則謝辰不會好端端地不告而別，也不會重逢時裝作不認識他，獨自糾結(jié)許久，才勉強應(yīng)下他。

    要她說, 謝辰這人就是擰巴，非要等她自己把事情想通想順了，才愿意告訴別人結(jié)果。連個出謀劃策的機會都不給她，若她早知道，哪用謝辰猶豫不決, 她直接把藺長星捆好送到她床上。

    還用得著費那些事。

    江鄞給藺長星灌了整整一壺酒, 命人再添時, 被謝辰攔了下來：“他酒量一般，不能再喝了?！?/br>
    南州以米酒和花釀出名, 本就勁小, 藺長星喝不慣宴京后勁大的烈酒。

    其實藺長星遠沒有謝辰想的那么沒用, 還沒到醉的時候。見謝辰不許他再喝，配合地露出一個傻笑, 瞳孔稍稍渙散, 含糊道：“沒關(guān)系, 姐夫，我還能再喝?！?/br>
    一句乖聲乖氣的姐夫把江鄞喊得半點沒脾氣，“算了算了, 以茶代酒，清醒清醒?！?/br>
    江鄞平日就恨酒桌上勸酒的人，好像把別人灌醉是什么偉事，滿口的胡話，什么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他心道若是把臉面放在這點兒貓尿上面，那臉面多賤得慌。

    藺長星酒量差，謝辰又發(fā)話，他立刻撤了酒壺，讓人端茶上來。

    藺長星捧著茶，醉眼惺忪地對謝辰笑：“這茶好香?！?/br>
    “端穩(wěn)了?！敝x辰怕他撒身上。

    藺長星醉的樣子實在可愛，謝辰明目張膽地偏頭看他，滿眼只剩他一人。蒙焰柔心里又揣測起來，謝辰不會是趁人家醉后霸王硬上弓的吧。

    她審視了眼謝辰，像極了。

    這是什么冷淡假正經(jīng)大姐誘騙無知小弱雞少年的劇情。

    戲臺上都不敢這么演。

    感情敘到位了，酒也過了三巡，蒙焰柔沒忘記今晚的目的，單刀直入道：“我與謝辰認識了十幾載，剛會走路說話，我就跟她一道玩了。那時候她還穿男裝呢，人人喊一句四公子，白白凈凈地模樣，看著比江鄞順眼，我喜歡得不行?！?/br>
    藺長星撐著頭認真聽，閑著的那只手偷偷在下面牽住了謝辰。

    她端坐在位上，溫順地任他牽，亦是認真地看著蒙焰柔。

    只有江鄞捂住臉，他早該知道的，阿柔跟謝辰是真愛，跟他只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既費勁心思融了她這冰窟窿，此刻坐在了她身旁，必是該思量該籌備地都在心里有數(shù)。我不管那些，謝辰把你帶來，我就拿你當(dāng)自己人看。若有一天你與謝辰和和氣氣地分開，我也犯不著與你做仇家?？墒悄阌浿灰氵€與她情投意合一天，你就得守諾一天。不要讓我知道你在外面眠花宿柳，更不要讓我知道你在背后相看夫人。”

    她說正經(jīng)事時，反而格外平靜，眉眼間英氣顯現(xiàn)，在燭光下一照格外明艷。江鄞癡癡看著，顧不得拈酸吃醋，只是心想，老子娶的女人真厲害。

    “若有一天世子負擔(dān)不起了，你走你的，我蒙焰柔照顧她一輩子，我的孩子日后給她養(yǎng)老送終。我只要你坦誠，不準謀好退路后再假惺惺地說你身不由己。你若敢，我就會讓你付出代價，我蒙焰柔說到做到?！?/br>
    她言罷喝盡杯里的酒。

    這番話說得眾人心里五味雜陳，有感動，有沉重，有苦澀，也有心驚。

    驚的是藺長星。

    謝辰答應(yīng)他之前，什么條件都沒提，她只讓他保證，若決心離開便不許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