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辰的席座安排在藺長星對面，他的視線直直穿過舞姬的舞陣。

    她淡然地坐在席上，與世隔絕似的，只在她嫂嫂與她說話時，才輕笑一陣。衣著打扮與其他夫人貴女相比要素凈得多，如清蓮出水，不染半分纖塵。

    藺長星低頭，朱紅色袍子上的金線繡紋，腰間配上玉佩和紫色宮絳，腳踩云白鶴紋靴，頭上是沉甸甸的金冠金簪，活脫脫像個土財主。

    謝辰愛素雅他是曉得的，上次請她吃飯時，他刻意扮得寡淡，她多看了好幾眼呢。

    可嘆今日進宮，他不得不盛裝，扮成了這個鬼模樣，果然謝辰也不想多看他，他忽而有些沮喪。

    那封信，她不知道看了沒有。看完是高興，還是生氣呢。

    藺長星耷拉著眉眼夾了口菜進嘴，心里憤懣，都怪這些繁縟規(guī)矩，都怪宴京。

    他想帶謝辰回南州！

    謝辰悄悄抬頭，借著賞舞看過去，這一幕剛巧入眼。少年方才還四下朝人笑，這會子不知為何愁容滿面。吃相猙獰，像那筷子跟他有仇似的咬進嘴里。

    “……”她實在無藥可救，竟覺得少年氣蓬勃討喜，這念頭令她羞恥得慌，于是強迫自己別開眼。

    第15章 余光   她啊，是稀世珍寶

    藺長星按照宮規(guī)，上前向皇帝、皇后和太子一一敬酒。閑下來時，繼續(xù)偷看謝辰。

    好一會，謝辰仿佛才察覺到，不咸不淡地望過來，他抿嘴朝她笑。

    她平靜點頭，復(fù)又垂下眼簾。

    藺長星不怕她冷淡，死皮賴臉的勁上來，宴席間多次趁著眾人談笑時朝她笑。好像怕今夜過后，再沒有這樣的機遇好好看她。

    謝辰被他這樣乖巧又執(zhí)著的討好，鬧得無處可避。

    后來索性自暴自棄，他朝她笑時，她便大大方方地對他點頭，舉起杯敬他酒，在袖后一飲而盡。

    藺長星愣住，他怕旁人看出來，眼睛雖看她，卻連身子都不敢多向她那偏。沒料到她會敬自己酒，他手忙腳亂地倒酒回敬她。

    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謝辰剛剛在眾目睽睽下對他笑了？還笑得那樣明艷。

    他是不是喝醉做夢了？

    然而喝完酒便見謝辰微微側(cè)身，避開帝后方向，眉眼嚴(yán)厲，口型是：“別看我?！?/br>
    果然不是夢。

    藺長星忙移走目光，垂首盯著盤子，小幅度地點點頭。

    得了謝辰的告誡，他不敢再放肆。方才謝辰那一杯酒敬過，燕王妃便有所察覺。

    他不能給她添亂子，于是撐頭裝醉，靜等著宴席結(jié)束。

    將要散席前，淳康帝卻開始說話，“卿等皆知，今夏干旱，宴京勤州津州三地?zé)o雨。朕雖祈福，卻不通上天之意，已經(jīng)去請在外游歷的陸千載陸先生回京?！?/br>
    殿內(nèi)眾人雖未出聲議論，卻彼此交流起目光，心思各異。

    淳康帝口氣敬重：“這位先生游歷在外多年，朕前段時間才暗派親衛(wèi)去尋，他便主動露了蹤跡。不愧是申國師的親弟子，料事如神。”

    大楚信巫鬼，重yin祀。歷代由通靈之人觀星象，鎮(zhèn)社稷，且特設(shè)命格司，其掌司兼任國師，為君王所重視。

    前任國師申禮行病危，數(shù)月不曾出府，大限便在這幾日。他請命讓皇帝尋陸千載回京，說此子的靈氣在他之上，可為君效力。

    太子不置可否道：“依兒臣看，此人未必多神，不過是留下眼線在京中，他自己的人提前通風(fēng)報信罷了?！?/br>
    淳康帝瞧了太子一眼，語氣稍肅，不滿地喝道：“太子，不得不敬?！?/br>
    皇后皺眉，朝太子微微搖頭，提醒他木已成舟，別再阻攔這件事。

    太子見狀躬身下去：“是，兒臣失言。”

    謝辰與太子想法相同，不信鬼神那一套。然陛下最奉天命，太子在此境遇下不得不緘默，她更需收斂。

    然她不自覺朝藺長星看去時，卻見對面的人，光明正大地朝天上翻了個白眼，嗤之以鼻地笑起來。

    謝辰幾乎倒吸一口涼氣，瞪眼過去，好叫他安分，發(fā)脾氣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藺長星收到警告，當(dāng)即坐端正，點頭表示自己會乖。

    心里卻不以為然，這怨不得他，若說滿殿誰對命格司恨意最深，當(dāng)屬謝辰與他。

    一個終身為其所累，不得出嫁；一個自小離了親生父母，與養(yǎng)父母感情正濃時，又不得不孤身回來。

    因此他明白謝辰，聽到這個任令，她心中亦不痛快。

    老的好不容易快死了，又回來個小的禍亂，誰知他們是真通天命，還是裝神弄鬼，禍亂朝綱。

    謝辰承認(rèn)，雖然藺長星的白眼翻得不合規(guī)矩，她心中的氣卻跟著出了不少，無形中看他順眼許多。

    宴罷時已是星子漫天，月色式微朦朧，各家的侍衛(wèi)小廝提著燈籠候在馬車前等主子上車。

    孟氏、秦氏與燕王妃告別，藺長星與謝辰站在一旁的夜幕里，影子各朝兩方延長出去。

    他們誰也沒有看彼此，余光中卻盡是彼此。

    回到府中，四下無人，謝辰才將袖中藏了一天的信封拿出來。

    拆到一半時停下來，須臾之間，想到今日在平寧宮與太后的對話，也想到了太后的眉眼。

    她仿佛再也沒力氣似的，垂下雪白的脖頸，呆坐良久，將信塞到了枕頭底下。

    寬衣后，水淋在身上，她別無他念，反復(fù)地猜他信里會說些什么。

    她不敢拆開，她仿佛看得見那是個巨大的陷阱，上面花團錦簇，底下是無盡的折磨。

    等沐浴凈去疲倦之后，謝辰逐漸想通了，她看與不看，信都在那里，未拆封的信更易使人沉溺其中，不如看了。

    不會是她不愿聽的前塵往事，他答應(yīng)過她，不再提南州。這才幾日，豈會自討沒趣。

    于是謝辰坐回床邊繼續(xù)看。

    這次一鼓作氣，直接拆開拿出信紙，在燈火下照了來看。

    墨跡干凈，并非長篇大論，紙上只有言簡意賅的兩行字，“廣云臺中有女如云，皆匪我思存。屋內(nèi)空空，身心如初?！?/br>
    這信沒頭沒尾，沒說“匪我思存”后的“所思”是誰，亦沒說為何要“身心如初”，更沒提寫這信的緣由。

    他好像只是把實情寫下來，而字里行間的虔誠與誘惑卻明明白白。

    他咬定了，她明白他的意思。

    謝辰先是愣神，回味過來才有惱意，指尖不自覺地用力，捏皺紙的邊緣。

    他是堂堂王府世子，想怎樣便怎樣，做什么要跟自己解釋。她知道實情，與不知道又有何區(qū)別。

    謝辰懨懨地想，藺長星這個人委實討厭，也會磨人。

    他將她心里對他那本就不堅的揣測摧毀了。他明白直了地告訴她，他日子孤悶，潔身自好，身旁沒有過他人。

    謝辰將信紙放回信封中，鎖進了裝紅繩和玉鐲的盒子里。落上鎖后，她愈發(fā)清醒地意識到這封信不該有任何意義。

    他雖不喜歡，也會往廣云臺那種地方鉆；房里如今是空的，燕王妃卻不會一直寡著他，多少女子擠破頭想嫁進王府。

    一切只是時日長短的問題。

    她還沒有傻到為這一封信去高興，她也沒什么好高興。

    藺長星的一切，不該牽動她的心緒，她該停步了。

    在謝辰收過信沒有任何回音，藺長星終日在家琢磨謝辰的心意時，宴京的旱情越來越嚴(yán)重。

    皇帝將祈雨寄托在尚未回京的國師身上，滿城便日夜期盼國師早日回京，如今的酷暑一日熱過一日，街上的生意慘淡不少，民生何其艱苦。

    燕王府中，藺長星與賀裁風(fēng)習(xí)武罷，滿身大汗淋漓，各自沐浴換上寬衣穿。

    賀裁風(fēng)卷起袖子，癱坐在太師椅里瞇著還暈恍的眼睛道：“小爺身子本來健朗，可現(xiàn)在每天頂著日頭折騰，遲早累出病?！?/br>
    “不會，出完汗痛快?！碧A長星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盤冰蜜瓜和荔枝，端到賀裁風(fēng)面前安撫他。

    “痛快個屁，能出汗的痛快事情多了，誰要練武，我又不打算做武將。”

    “你想做文臣？”

    賀裁風(fēng)搖頭：“不行，我一背書一看字就頭疼?！?/br>
    藺長星認(rèn)真地想，賀裁風(fēng)估摸著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能給賀家傳宗接代。

    “哎？”賀裁風(fēng)一手拿蜜瓜啃，一起拿起案上的羊皮小水囊，掂量了下，發(fā)現(xiàn)里頭有水，“你在家還用水囊喝水？”

    藺長星敏捷地一把奪回，抱在懷里道：“我喜歡，這樣喝水甜?！?/br>
    賀裁風(fēng)坐直身子：“說老實話，哪個女人送的？”

    藺長星：“……”

    藺長星驟然漲紅了臉，“誰……誰說是女人送的。”

    “你自己去照照鏡子就曉得了，還臉紅，是不是男人！”

    “臉紅也是被你氣的?！?/br>
    “結(jié)友不真誠，不說拉倒，懶得管你?！辟R裁風(fēng)沒力氣跟他吵，不再糾結(jié)這個，“今日練拳練得渾身酸疼，我今晚要去趟安袖樓舒服舒服，你去不去？”

    藺長星拒絕，賀裁風(fēng)笑：“還為人家守身如玉？”

    藺長星玩笑著啐了他口，語重心長，“表哥，你去煙花之地去得太頻，酒色過度傷身體?！?/br>
    賀裁風(fēng)點頭：“所以啊，我這不是在陪你鍛煉身體呢嘛?！?/br>
    見藺長星邊吃荔枝邊搖頭，還給他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賀裁風(fēng)嘆著氣脫口而出，“你當(dāng)我出去玩就是為了酒色。”

    “不然？”藺長星想不到去那種地方還能做什么，總不能是讀書識字，光耀門楣。

    賀裁風(fēng)語氣里仍帶著嘆息，“算了，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你說?！?/br>
    藺長星看他唉聲嘆氣，被釣足了胃口，哄他入彀道：“若是正經(jīng)事，你跟我說，或許我會有法子呢。”

    “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瞧人了，我怎么說也是世子爺啊?！?/br>
    賀裁風(fēng)一想也對，雖然這家伙在京中根基不深，但好歹是燕王府世子，面子比他大，而且人不傻的時候挺機靈的。

    他回頭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招手讓藺長星湊近，小聲道：“我跟你說了，你輕易別告訴人，怕你惹上麻煩。”

    藺長星頭點得像雞啄米，催他別賣關(guān)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