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絞殺
—— 如果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漸漸遺忘一個人。 然而,為什么有些人有些事,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會變淡,只會更加深刻。 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逍遙派位于昆侖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里內(nèi)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楓師兄,夜已深,屋外寒冷,你快回去吧!”小布挑著燈籠,第四次低聲催促。 放眼望去,滿目刺眼的雪白。 大片大片的積雪從屋檐上落下,凍僵的梅枝僵硬地伸向半空。 青衣男子倚著廊柱,頹廢地靠坐在地上,一手置膝提著酒壺,一手垂向冰涼的地面。他的眼神凄寂無光,黯然如死。 小布很擔心很擔心。 掌門師兄蕭翎離開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好好照顧江楓。 可是眼下。 眼看著江楓一天比一天消沉, 小布除了著急,也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 寒冷的風(fēng)雪中,晚風(fēng)更加清冽逼人。 青衣男子忽然開始咳嗽,劇烈的咳嗽,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才會好受一些。 小布奔過去,好心好意地喊:“楓師兄,回屋吧!小布求你了!” 青衣男子置若罔聞,咳聲方歇,又開始喝酒,一口接著一口,他喝得很慢很慢,動作僵硬而呆滯。 有時候,執(zhí)著這東西實在可怕,有人曾說,越是多情的人,越是會陷入這種漩渦,只有情到濃時,他才會知道,淡漠不過是唯一可以欺騙自己的幌子。 —— 天音山日月神教,西北的望月樓。 婆娑的月光如匹緞,傾瀉在高聳入云的魔獸柱上。 凌歌雙手環(huán)膝,臨窗而坐,動也不動。 她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似乎在想著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只是沉浸在一種蝕骨的空虛中。 何以逃離這里?離開這里,何處又是歸途?蕭翎和江楓又身在何處? “緣”之一字,總會作弄蒼生,總叫人不愿相見的人狹路相逢,愿意相見的人又偏偏生離死別。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緣所牽引而走在一起,總會得出不同的“果”。 就以瓊?cè)A宮里同樣臨窗默坐的殘雪而言。他與黎昕,黑白對立。 與夜冥,神魔難共。 與其父厲淵亭,緣如紙薄。 與其母廖青染,情恨難辨。 與養(yǎng)父尹昊,恩深緣淺。 算來算去,他竟與所有人皆無緣! 他一直都活在孤單的領(lǐng)域中,從來也不奢望黎明會有一天到來,也從來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是否會同情別人? 次日,光明神殿。 “絕對不行!” 大殿內(nèi),霍地響起了夜冥一聲雷霆般的答復(fù)。 只見站在殿前的除了色使阿音,財使黎昕,酒使藍雨,鬼使殘雪,還有一位白衣飄零的嬌柔女子,歲月的流逝并未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依然美得耀眼奪目,就像浩瀚星空下的一輪皎月,圣潔無暇,令人不敢褻瀆。 而夜冥的這個答復(fù)就是向這個女子所發(fā)的。 大殿上金碧輝煌,紗帳輕盈舞動,鴉雀無聲。 夜冥于金座前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道:“本座雖然平日里對你多方縱容,任由你隨心所欲,但并不表示會答允你的任何請求,特別是這個!” 白衣女子并不退讓,目光明澈地懇求道:“教主,我只希望能回天山一趟,對巫月神宮的遺骸稍作整頓,為自己的娘親立墓,這要求并不過分,難道也不可以?” 夜冥目光冰郁,以一種極度懷疑的口吻問:“你素來并不喜歡呆在日月神教,如此一去,怎保證你會倦鳥知還?” 在旁的色使阿音見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教主,我看新月圣女也并非言而無信之人,而且即使她不回來,我們?nèi)赵律窠谭謮椴忌裰?,總有法子將她找回來的!?/br> 不知為何,夜冥的態(tài)度卻異常堅決,搖首道:“縱是如此,為防萬一,也不能讓她離開日月神教,一旦出了岔子,誰敢保證?” 是的!前任圣女慕容燕叛教而逃是何等的叫人心寒。 人心難測,萬一凌歌一去不返,以夜冥向來嚴厲的手段,為她擔保的人必定遭殃! 藍雨雖有意相幫,但此等罪名她實在擔戴不起,也就噤聲沉默。 白衣少女眼看屢求無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頭黯然道:“既然教主如此堅決,那……屬下告退了?!?/br> 她說著緩緩轉(zhuǎn)身,悶悶不樂的往大殿外走去。 一直不語的殘雪看著她低首離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閃現(xiàn)一陣異樣神色。 其實為母立墓,僅是一個很基本的要求罷了,可是連這件事竟然也無法辦到…… 黎昕也微微動容。 就在凌歌剛剛步出光明神殿的一剎那,兩個聲音一冷一熱,不約而同道:“讓我保證她?!?/br> 此語一出,不獨阿音與藍雨大感意外,連夜冥亦有少許變色,不過他依舊氣定神閑地一笑,視線定格在黑衣少年身上:“殘雪,你是本座座下絕不留情的愛將,怎么忽然活得愈來愈像人了?” 夜冥這句話雖是隨心所發(fā),然而卻一語中的! 真的!殘雪愈來愈像一個活人!是誰改變了他? 他素來像一個死人,本應(yīng)對一切毫無感覺,如今又為何挺身而出? 夜冥又掉頭望向黎昕,問道:“昕兒,你可知道要當這個保證人,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代價? 黎昕心想,還有什么比他加入日月神教付的代價更可怕? 他當然不會答,只是等他說下去。 夜冥眉目幽幽,望著駐足而立的白衣少女,朗聲笑道:“好!既然本座的兩位愛徒同時為你擔保,我決定讓你回巫月神宮一趟,不過……我要他倆與你一起前去,直到你返回日月神教為止。倘若他倆在一個月內(nèi)還沒有回來的話……” 說著斜斜一睨黎昕和殘雪,冷酷的眼神不言而喻。 小靈。 日月神教里有他倆最在乎的人,不信他們不回來。 阿音與藍雨一聽之下,神情陡然復(fù)雜,兩者抿緊唇角,吃驚地回望財、鬼雙使。 寂靜的空氣中。 只見黎昕和殘雪交換一下視線,默然點頭,無言地答應(yīng)了這個賭局。 —— 日月神教仿佛是一個——墓。所有癡情兒女的墓。 因為日月神教是一個只許斗爭、不容有情的地方。 無論是男是女,于日月神教內(nèi)生情,就如同自掘墳?zāi)埂?/br> 如今,便有三名男女,正一步一步遠離這個癡情墳?zāi)埂?/br> 這三名男女是—— 黎昕。 凌歌。 與及自身原是墳?zāi)?、已不用再畏懼任何墳?zāi)沟乃郎瘛獨堁?/br> 殘雪確實是一座冰冷的墳?zāi)梗?/br> 這是黎昕與他一同趕路數(shù)天后的感覺! 日夜兼程,已經(jīng)趕了三日三夜,距離天山的巫月神宮還有三天的路程。 黎昕用心一算,回到巫月神宮,總算還有充裕的時間幫助凌歌整理內(nèi)務(wù),便深覺寬慰。 此時此刻,凌歌端坐于馬車內(nèi),白紗遮面,目光靜然如水,像一座旖旎高潔的圣女雕塑。 反而,黎昕此刻最擔憂的…… 是殘雪! 殘雪已經(jīng)三天沒有張口與他說話了。 驟眼看去,他真的己成為一座令人無限畏懼、不敢接近的——墳?zāi)梗?/br> 以前,黎昕也曾嘗過與殘雪一起上路的滋味,殘雪盡管冰冷,惟在黎昕三番四次、“苦心經(jīng)營”地逗他說話之下,他亦會愛理不理地、微微作出一些簡單回應(yīng)。 畢竟,死神雖然看來冷酷,但對黎昕,總像暗暗流露著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殘雪對黎昕惺惺相惜,可能只因為黎昕身上,有一些他永遠也不會有的東西——那種令人看上去感到無限溫暖的笑容。 和黎昕的眼淚。 可是,在這三天夜以繼日的趕路途中,殘雪卻一反常態(tài),無論黎昕如何千方百計、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逗他說話,他居然連平素最簡單的回答也欠奉! 他僅是直視前方,直視著寒風(fēng)蕭瑟的茫茫前路,神情如同鐵鑄,三日來也沒有變換表情。 是什么令本已沉默的他更趨沉默? 是什么令本已像死人的他更變本加厲,進而像一個墳?zāi)?,心的墳?zāi)梗?/br> 黎昕暗暗推詳,發(fā)覺自從離開日月神教前,小靈的一番細心叮囑之后,殘雪便已開始如此了,難道…… 眼前這個他從不知道其身世、從不知道其出處、從不知道他為何得到夜冥青睞的小師弟,他如迷般的背后,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深情和牽掛? 故此,他這數(shù)天才會暗有所感的,把自己葬在自己心里的墳?zāi)梗?/br> 再不想再與任何人說半句話,那管是黎昕…… 黎昕自想,便愈是不敢再想下去,他其實早已感到懷疑。 自從入駐瓊?cè)A宮,和殘雪朝夕相處以來,殘雪的情緒就詭譎多變,絕世孤絕,小靈對殘雪百依百順,對黎昕也是溫柔可人,可是,只要小靈一單獨跟黎昕相處,一對他好,殘雪的臉色就陰冷下來了,甚至小靈無意間流露出對外人的一點點關(guān)懷也會讓殘雪不高興,還記得去年的上元節(jié),因為宮內(nèi)冷清,黎昕便托出去辦事的下屬買了些煙花回來,本來是為了讓冷清的節(jié)日氣氛變得熱鬧,讓大家都高興高興。結(jié)果,小靈高興得不得了,一邊放煙火一邊手舞足蹈,殿內(nèi)其他婢子也歡呼雀躍,各個像興奮的孩子。只有殘雪,像一個受了刺激的小貓一樣,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理會眾人,任憑眾人如何拉攏他,他都一言不發(fā),冷得讓人窒息。 黎昕又想,殘雪如此一個桀驁難馴,冰冷不屈的死神,居然會馴服于夜冥之下,甘心當夜冥的戰(zhàn)斗工具,為其效命,那在日月神教內(nèi),是否…… 有一些他很想得到的東西,例如…… 仇人的頭顱? 想到這里,黎昕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徐徐回望正于他身畔策馬的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