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可他喝的多了,便有些坐不住,正好宴會行到一半,樂坊中人前來獻樂,他借了機會離席,等回來之時,陛下與貴君二人,一人彈琴一人鼓瑟,琴瑟相合,樂坊中樂器輔奏,薛晗只聽了一會兒,便識得此曲乃是《桃夭》,見薛跡正失神地看著合奏的兩人,而幾位君卿的臉上神色也有些怪異。 賢君自不必多說,只不住地喝著悶酒,而昭卿卻面有歆羨,可在薛晗印象之中,君后蕭璟從不曾有失態(tài)之時,可眼下他眸中的落寞似在努力掩藏。但殿中合奏的兩人自不會注意這些,他們兩人的眼中似乎只有彼此,而貴君眼中微濕,可眼神之中的溫柔情意幾乎溢了出來。 一曲過后,長寧攜了貴君起身,往座上而去。這琴瑟和鳴的情意自然動人,可下面坐著的人卻也都清楚,陛下以往雖寵愛貴君,但卻從不逾矩,今日算是破了規(guī)矩,可誰又會在這個當口去做惡人呢。 薛晗再往上首看去之時,見蕭璟已是恢復如常,若非方才那失魂落魄太過明顯,他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薛晗又往身后看了一眼,薛跡的行為更讓他看不懂了,他似乎在克制,一雙手握得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蕭璟只聽得長寧輕聲道:“今日這些,你可歡喜?” 聲音何其溫柔,可卻是對另一個男子,衛(wèi)淵清溫聲道:“淵清謝陛下?!?/br> 思緒如潮水一般漲落,他忍不住去想,無人之處他們也是這般情意綿綿嗎?那《桃夭》便是兩人獨處之時常常彈奏的嗎? 他只覺口中極苦,端起座前酒樽急急飲了一杯,險些嗆咳住,他抬眸之時,只見白皙的手指將那盞茶推到他手邊,但卻無一言。 薛晗一直在熬,熬到這生辰宴結(jié)束,他都已經(jīng)盤算好,回了福禧堂去吃什么。 生辰宴散后,長寧本要留在清涼殿陪著衛(wèi)淵清,可卻被突然而起的意外打亂。 長寧與衛(wèi)淵清并肩立在清涼殿廊下,目送他們離開,清涼殿前有一拱橋,離開此處必要從拱橋經(jīng)過,蕭璟已經(jīng)先行離去,而依著品級,薛跡跟在薛晗身后,在薛晗身旁是其余命夫,可不知是誰踩了那命夫的衣袍,只見他的身子向薛晗傾倒了過來,薛晗連忙往一旁挪了挪,可手邊便是橋欄,他身子往后一張,竟要落下橋去。 薛跡心頭一凜,連忙扯住薛晗的衣袖,將薛晗帶了回來,可他自己卻跌下橋去,直直落進冷水之中。 橋上慌亂一片,薛晗只差哭出聲來,扒著橋欄往下看去,薛跡是會水的,沒一會兒便浮了上來,可水中實在太冷,身上衣袍又厚重,他沒力氣游上來。 長寧察覺這邊動靜,和衛(wèi)淵清一同而來,早有會水的宮侍下去救人。 等到薛跡被救上來時,他臉色已是微青,衛(wèi)淵清忙吩咐人將他抬進自己寢殿之中。 而那犯錯的命夫本以為自己差點害了陛下的侍卿,驚慌不已,可同行之人卻安慰他道:“只是薛侍卿身邊媵侍而已,如今人已經(jīng)救了上來,莫要憂心,你也不是有意為之?!?/br> 薛晗聽得此言,怒從心頭起,“即便是媵侍,那也是陛下的人,若我兄長有什么好歹,我定會請陛下主持公道?!?/br> 那幾位命夫被他突然的高聲嚇了一跳,方才在宮宴之上他們也曾注意薛晗,見這侍卿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一下子卻又硬聲起來,形容更是駭人。 長寧回身瞥了那幾人一眼,衛(wèi)淵清知她心意,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先行進殿,而后對那幾人道:“諸位今日都是為了本宮的生辰宴而來,薛媵侍一心救主才落下水去,本宮實在有愧。方才之事無論如何,也要給薛媵侍一個交代?!?/br> 那幾人不敢作聲,薛晗求道:“貴君可否容我進殿看看兄長?” 衛(wèi)淵清點了點頭,薛晗無心同那幾人再計較,連忙進殿去看薛跡。薛跡被抬進偏殿,宮侍為他除去濕衣,又拿了干凈的寢衣幫他換上,房中溫熱,而他整個人都凍僵了,一時冷熱交替,起了寒顫。 薛跡意識模糊,他的眼眸快合上之時,似乎看見長寧朝他走了過來。等他再醒來之時,已回了福禧堂。 薛晗守在榻邊睡著了,長寧進了殿來,宮侍連忙行禮,長寧看了薛晗一眼,讓人將他帶下去歇息。 薛跡嘴角干的起了層皮,他只覺自己整個人都像是在火爐之中燒灼,“水……” 微涼的手將他的頭托起,取了茶盞到他唇邊,薛跡眼眸未睜,一盞茶已經(jīng)飲盡,他貪戀這微涼的觸感,頭靠了過來,可觸及到異常的柔軟之時,他神智回了幾分,睜開眼眸,見自己竟靠在長寧懷里。 他連忙要起身,可肋下的痛處被牽扯到,他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長寧拿了一旁的軟枕墊在他身后,薛跡想到方才的逾越之舉,一時紅了臉,可許是正起著熱,頭腦不清,他忘了那些尊卑的稱呼,“陛下不必照顧我,還是回去歇息吧,我沒事。”今日是貴君生辰,她應(yīng)該陪著衛(wèi)貴君的。 長寧坐在床頭看著他,“朕剛從清涼殿過來,貴君都已經(jīng)歇下了,你還要朕回哪里?” 他往榻外看了一眼,這才察覺自己又回了福禧堂,薛晗不知去了哪里,他只能道:“那讓人服侍陛下歇息。” 長寧幫他掖了掖被角,“陳太醫(yī)說,你身子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康健,這般落進冷水之中,險些要了命去?!?/br> 薛跡昏昏沉沉間,一時說了許多心頭話,“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也并非是為了救他而不計性命,若是再來一次,我未必肯這么做。” 長寧倒是喜歡他這份坦蕩,只道:“人總要先愛自己,才能愛旁人。” 薛跡的手一直扶在脅肋之處,長寧看了一眼,從袖中取出藥膏來,“陳太醫(yī)說,你肋下這傷是從橋上跌落之時硌傷的?!?/br> 薛跡將那藥膏接了過來,他很想問她,自己不過是一個媵侍,她為何會這般善待自己,可他不敢問。 長寧見他拿了那藥膏發(fā)愣,替他將被子掀開一些,薛跡怔住,卻也由著她施為,上一次她已經(jīng)看過自己的身軀,如今他也沒有必要再矯情下去,只是她的手指解開他衣帶之時,他的臉還是紅了。 她卻是十分專注,將他的衣襟掀開一半,看著他的傷處,果然是青紫一片,她的手觸上去,他忍不住皺了眉頭,長寧低聲道:“朕讓太醫(yī)院值夜的太醫(yī)來為你包扎吧,萬一折了骨頭,便是幾個月都不能隨意動彈?!?/br> 長寧要起身,薛跡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別去……” 第16章 夜色 長寧以為他是有顧慮名譽之事,寬…… 長寧以為他是有顧慮名譽之事,寬慰道:“太醫(yī)院亦有男子值夜?!?/br> 薛跡道:“是我,我不喜陌生人觸碰?!?/br> 長寧看向他的手,他這才知道這話似乎說的有些曖昧,方才長寧的手觸碰到他的傷處,可他卻連躲都沒躲,這算是默認她是可親近之人。 薛跡連忙將她的手松開,一張臉漲紅,“我是說……我的傷并沒有什么大礙。” 長寧重又坐了下來,將那藥膏抹到手心里一些,微涼的手貼在他脅肋處,將藥膏輕輕揉開,薛跡撇過臉去,似乎不想被她看穿此刻的緊張神態(tài),可他的手指緊緊捏在錦被上,胸前衣襟隨著呼吸起伏。 她的手都被他的身體暖熱,宮侍這時在門外輕聲道:“陛下,藥已經(jīng)熬好了。” 長寧將手伸出來,面色如常,“進來吧?!?/br> 薛跡只覺自己身上的熱不僅沒退,反而燒灼地更加厲害。 宮侍端著藥過來,長寧正要伸手去接,薛跡搶先道:“我自己來吧?!笨伤捯怀隹?,才察覺自己的聲音竟有些低啞,薛跡將那藥仰頭喝了進去,放回去時藥碗已經(jīng)見底。 長寧知道他此時羞窘得厲害,也不再有意逗他,只道:“你一口飲下去,也不怕苦嗎?” 薛跡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我幼時體弱多病,常年服藥,這苦算不得什么?!?/br> 長寧看著他的臉,瘦削卻又棱角分明,他的眼眸里生來便帶著涼薄,看上去不易接近,可如今在她面前的人,卻會窘迫得紅了臉,一雙眼睛如星辰一般閃動,卻又會回避著她的注視。 長寧未再停留,起身道:“你好好養(yǎng)著吧,明日陪著薛卿請安之事也免了,朕會讓人去立政殿交代一聲。” 薛跡想起身送她,又被她俯身按住肩頭,而后收手走了出去。他聽著門外宮侍跪送她離開,他伸手去觸摸脅下的傷處,可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手心的溫度,她輕輕撫觸之時竟讓他忘了疼痛。 佩蘭候在福禧堂外,見長寧出來,欲扶她上御輦,可長寧卻搖了搖頭,看著天邊冷月,輕聲道:“夜色正好,走回去吧?!?/br> 這里離紫宸殿還有很遠的距離,但佩蘭知道她的性子,話開了口便不容轉(zhuǎn)圜,佩蘭和一眾侍衛(wèi)跟在她身后,又聽她道:“明日你去立政殿一趟,薛跡這一個月都不必去請安了?!?/br> 佩蘭有些吃驚,長寧鮮少會過問后宮里的事,可現(xiàn)在她竟會關(guān)心一個小小的媵侍。佩蘭應(yīng)承道:“陛下放心,奴婢記下了?!?/br> 佩蘭心中有些猜疑,便大著膽子問了問,“陛下,難道是想納了薛媵侍?” 長寧未置可否,但卻輕聲道:“朕只是覺得,這么個人似乎曾在朕夢里出現(xiàn)過,總讓人掛心。” 這番話已是十分明了了,佩蘭回望著福禧堂的方向,心中嘆道:蛟龍豈是池中物。 薛跡當天夜里便退了熱,只是身體仍舊虛弱,他眼下微青,昨夜一夜未睡,卻并非只是因為身體,更因為她無心的撩撥。 薛晗從立政殿回來之后,帶了許多補品過來,口中念道:“這些都是君后賜下的,讓你好好養(yǎng)傷。對了,今日陛下身邊的貼身女史還去了立政殿,許了你這一個月的恩典。” 昨夜她曾說過,薛跡并沒有什么驚訝,隨后貴君也讓人送了補品過來,只不過讓他未想到的是,今日登門探望他的第一個人,竟是云侍君。 關(guān)行云雖長袖善舞,可他平日里與關(guān)行云并沒什么來往,薛跡更不認為他會這么關(guān)心自己一個小小媵侍的安危,只是方才薛晗的話又回蕩在他腦海中,許是因為陛下給了他恩典,讓關(guān)行云想來探尋究竟。 薛晗自然不會懷疑云侍君的“好心”,讓林順將他拿來的東西接過來,笑著道:“倒是讓云哥哥多跑一趟了?!?/br> 薛跡撫著傷處,心頭對薛晗這親近的稱呼無言以對,他擠出一個笑來,“多謝云侍君?!?/br> 云侍君擠了過來,仔細打量他一番,“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薛跡淡淡道:“只是一點小傷,不礙事?!?/br> 云侍君聞著他身上濃重的藥香味,道:“除了落水,還傷了別處嗎?” 薛晗道:“若只是落水,有太醫(yī)照看著,養(yǎng)個七八日也就好了。可偏偏還傷了肋下,只怕要在榻上躺許久了?!?/br> 云侍君驚愕地看著薛跡,伸手欲查看他的傷情,薛跡眉心微蹙,往里挪了挪身子,拒絕之意不言而喻,云侍君有些尷尬地將手收了回去。薛跡平聲道:“不像侍卿說的那般嚴重?!?/br> 云侍君卻仿佛心有余悸一般,“這么冷的天,即便是從水邊失足落下去,都不算小事,更何況你從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彪S后他像是又想到什么,“對了,昨日陛下還說,這拱橋既然這般危險,不如便填作平地,也省得來往之人憂心。陛下對薛媵侍十分關(guān)切,倒讓我羨慕起來。”只是他后面這句話,卻是對著薛晗說的。 薛跡知道這才是他的目的,他對薛晗的性子摸了個透徹,知道薛晗并沒什么爭寵之心,更何況他這身子也爭寵不得。關(guān)行云這般言語,是想借機挑撥自己和薛晗的關(guān)系,讓薛晗防備自己,達到他的目的。 只是他的算盤打錯了,這事若是放在賢君等人身上,或許還能成,可薛晗只是懵懂地看著他,“昨日兄長落水,我擔心極了,云哥哥怎么能說出羨慕之言?!?/br> 云侍君不知薛晗是真不開竅,還是他兩人當真是兄弟情深,他計劃不成,訕訕地笑了笑,“可我平日里也不怎么有機會同陛下獨處,若真能得陛下關(guān)切,別說是落水,即便是死了也是甘愿。” 薛晗大概是理解不了他這番“志向”,只讓人給云侍君倒茶,“云哥哥來了這么久,我竟連茶都忘了奉上?!?/br> 云侍君并無立刻就走的心思,也就坐了下來,薛跡坐在榻上,想看看他究竟還有什么招數(shù)沒使出。 卻見他品著茶,忽而竟有些詫異,“這茶是陛下新賜的嗎?” 薛晗回想一番,“是上月下雪那日,陛下不知怎么走到這里來了,不僅飲了茶,還飲了酒?!毖﹃暇狡鹊匦α诵?,“可能是嫌我這里的茶實在難喝,這才賜了這蘭雪,不過我倒是對喝茶沒這么講究?!?/br> 云侍君將茶杯捧在手心,喃喃道:“陛下對福禧堂倒是格外眷顧。” 薛晗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心里想著,陛下也并沒有來過幾次??! 云侍君又停留了一會兒才離開,薛晗親自去送他,回來之時還夸贊云侍君,薛跡冷著臉,道:“我怎么不知,你同關(guān)行云走得這么近?” 薛晗想起他之前的囑咐,坐在他床邊道:“兄長放心,你之前說的話我都記著呢,我與他往來也只是切磋畫技而已,更何況除了君后和貴君,只有云侍君上門來探病,他的心是好的。” 薛跡懶得同他爭論,只道自己困了,催他離開。 薛晗溫言道:“那兄長好好養(yǎng)病,我先回去了?!?/br> 可薛晗前腳剛走,陳太醫(yī)后腳便進來了,薛跡疲憊地看著他,喚了他一聲,“叔父……” 上次便已經(jīng)說過,四下無人之時,兩人便不必拘泥于宮中禮節(jié)。 陳太醫(yī)神色有些傷痛,這雙眼更與他一般,青了一片,顯然昨夜沒有睡好。 陳太醫(yī)欲言又止,忍淚許久才道:“苦命的孩子,你只告訴我,究竟是何人害了你?” 原來他知道了,薛跡倒也不覺得奇怪,昨日他落水被救上來之后,是陳太醫(yī)為他診治。等他醒來時,雖不知陳太醫(yī)為何不在,但長寧要去請其他太醫(yī)時,他還是有些驚慌。 薛跡輕聲道:“不是什么大事,叔父不必擔憂?!?/br> 陳太醫(yī)知道他這是有心慰解自己,昨日他為薛跡把了脈,被他的脈相驚到,心頭卻又不敢確定,只將他安頓好,便匆匆離了宮,回到家中,等了他妻主歸府,與她說了許久,可兩人都沒什么對策。 陳太醫(yī)含淚道:“你這孩子,那究竟什么才是大事?” 以往若是有人問他這樣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在心底回答,可現(xiàn)在他回答之前,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長寧看著自己時的神情。 薛跡搖了搖頭,陳太醫(yī)握著他的胳膊,“你放心,叔父必不會看著你出事。” 陳太醫(yī)又問他今日可覺得好些了,薛跡道:“本就不算什么。” 陳太醫(yī)嘆了口氣,“你這性子倒真的隨了哥哥,什么事都裝在心里。不過這樣的事以后可千萬不能再有了,那個人的兒子,你去救他作什么?” 薛跡閉眸道:“不會了?!蹦且凰查g的舉動,或許是手足之情的天性,但他到了水中,卻是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