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護(hù)名節(jié)，勝于功名。善刀而藏，見機(jī)勇退?！惫?jié)寰袁公傳

    商議完怎么做了以后，時候也差不多了，董承第一個退值回府，緊接著的是司空士孫瑞與司徒馬日磾，他二人并肩往尚書臺附近的建禮門走去，哪里?？恐囻{，準(zhǔn)備送他們出宮。

    兩個年歲相差無幾的老人在宮道里慢慢的走著，夕陽跟在他們身后，用余暉把他們的道路染成鮮艷溫暖的橙紅色。兩人看著地上各自拉長了的影子，一步一步像是踩著它們的腳跟走路似得。

    “你知道我最討厭賈詡哪里么？”馬日磾輕聲問道。

    “賈詡性情陰郁，不喜與人打交道，入朝一年多以來，身邊也就王邑、張濟(jì)這幾個朋黨。”士孫瑞不由想起賈詡深邃沉靜的眼神，說道“他是只煢煢孑然的狐貍?！?/br>
    “不錯，此人到底與咱們不是一路人?！瘪R日磾說完，又忍不住埋怨道“當(dāng)初他在尚書臺的時候，施政理事便與我等屢屢相違，好不容易借著鹽鐵之議將他劾奏出去，你適才何故又要舉薦他入尚書臺？而且，你還不事先提醒我，反教我一時難堪，在外人眼里，倒像是我等彼此不諧?！?/br>
    士孫瑞瞥了馬日磾一眼，見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心里冷笑，表面上卻是不以為然，說道“剛才哪有事先商議的時機(jī)，還不是憑恃才智，各抒己見？”

    分明是借機(jī)要我出丑，反倒怪起我來了？

    馬日磾心頭不悅，忍住了氣，強(qiáng)笑道“那你又何故舉薦賈詡接替吳碩留下的位置，讓他做三公曹尚書？三公曹主年末考課州郡事務(wù)，如今將至年關(guān)，各地郡縣的上計都要先由三公曹考評，位置緊要，你如何能交到他手上？”

    “這可未必?！笔繉O瑞淡淡說道“我且問你，陛下遇事不詢大臣，反而私見六百石官，這是朝廷的體統(tǒng)么？”

    “當(dāng)然不是！”馬日磾義正言辭的說著，脊背忍不住往后一挺，地上的影子登時跟著偏移了幾分。

    “這不僅不是朝廷的體統(tǒng)，更說明陛下這是不信我等輔弼之臣。按常理，君不信臣，我等不應(yīng)貪戀權(quán)位，而該自行請辭，請陛下另求賢能?！笔繉O瑞幽幽說道。

    “可這樣就等若逼宮，即便陛下最后讓步挽留，我等君臣之間也會另生嫌隙，尚書臺也會愈加遭受冷落?！瘪R日磾想也不想就搖頭否定道“至少要先行抗辯，若抗辯不成，再自請辭退不遲。只是，其他人未必肯與我等同進(jìn)退?！?/br>
    他其實說錯了，如今皇帝幾次三番繞開尚書臺決策，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侵犯了他們這些秉政中臺的宰相們的利益，而且皇帝這番舉動明顯就是信不過馬日磾他們。君既然不信臣，臣子但凡有些骨氣，都會主動請辭，哪里會繼續(xù)留下受辱？而馬日磾若真的以此相要挾的話，皇帝說不得還真會妥協(xié)，至少以后會收斂些、遇事做做樣子詢問大臣的意見天子疏遠(yuǎn)賢臣名士的惡名，他可不愿承受。

    但馬日磾一來是猜不準(zhǔn)皇帝的態(tài)度，當(dāng)初的廷議時王斌打算兵戎相見的風(fēng)聞至今讓他后怕二來又是舍不得拿名爵和身家犯險，即便這回贏了，難道還能一直壓著皇帝不成？他雖是個視名節(jié)權(quán)勢為生命的人，但他性子又軟弱不敢抗?fàn)?，所以明明知道有一個見效快的法子，可偏就不敢與皇帝硬碰硬，只能在那里生悶氣。

    從這一點看，他就比王允少了幾分魄力。

    兩人無法在這一點上達(dá)成一致，這讓有心以退為進(jìn)、以三公有兩個重臣請辭迫使皇帝退讓的士孫瑞獨木難支，恐怕陛下早看出來馬日磾?shù)氖侄沃粫菐渍校莻€不中用的花架子，絕不敢貿(mào)然請辭，所以才這般有恃無恐。

    可惜，卻忽視了他士孫瑞。

    士孫瑞一時氣結(jié)，站在原地，側(cè)身看向馬日磾說道“你有顏待在朝堂，我可沒有！明日我便向陛下乞骸骨回歸鄉(xiāng)里，你就繼續(xù)做你的司徒、錄尚書事吧。”

    “你走了，那我還有何顏面待下去？”士孫瑞主動提出請辭之后，馬日磾若是不跟著請辭，必然會遭人詬病，說他貪戀權(quán)位?？蛇@樣一來馬日磾勢必會為了名節(jié)而與士孫瑞一同請辭，然而這又與他的初衷相違，他有些不滿，道“你這是逼我跟你一同進(jìn)退?！?/br>
    身后的常隨見兩人邊走邊聊還挺融洽的，突然就劍拔弩張的對峙，那一高一瘦兩個當(dāng)朝重臣的威壓，讓后頭的常隨一個個都站得老遠(yuǎn)，誰也不敢前來搭話。

    士孫瑞心里想著，難道還要與你同進(jìn)退才是對的么？他到底是顧忌著這是未央宮里的宮道，沒有與馬日磾當(dāng)眾吵起來，只好放下姿態(tài)，拉了拉馬日磾?shù)囊滦洌屗^身與自己繼續(xù)走著“翁叔！”

    他苦口婆心的說道“你就聽我一回勸，我何時料錯過？這一回光是咱們退尚且只是讓陛下為難，要真想保住天子與樞臣議事的體統(tǒng)、保住你我錄尚書事的大臣該有的權(quán)勢與名節(jié)，你我退的同時，還得讓他進(jìn)?！?/br>
    “他？”馬日磾本來還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此時卻被士孫瑞的話引起了注意，神色稍霽“賈詡？”

    “賈詡雖然頗受陛下賞識，但到底是根基淺薄，放眼朝野乃至天下士人眼中，我等與賈詡，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笔繉O瑞胸有成竹的說道“保大還是保料想陛下英睿，最會權(quán)衡利弊得失，不難做出決斷?！?/br>
    士孫瑞的意思等若是要皇帝做一個選擇，是要賈詡?cè)肷袝_，把他們這些大臣丟到一邊，以后玩小圈子還是挽留他們，并申明天子與大臣議論國事的體統(tǒng)，將此前與下臣私議的責(zé)任推給賈詡皇帝自然不可能認(rèn)這個錯。

    “可你這么做，到底還是有逼宮之嫌。”馬日磾知道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極大，但還是顧慮重重“陛下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王子師因何黜退、堂堂誅董元功自裁后連一個該有的謚號都沒有，你難道還不知道么？”

    “朝廷大臣，若是天子有過，必得據(jù)理不饒，豈能因憐惜名節(jié)而顧自保全？”士孫瑞義無反顧的說道“何況不逼一次，又怎能讓陛下以后再不輕視我等大臣？”

    這本是中樞大臣不肯被遠(yuǎn)離權(quán)力中心、邊緣化的一次抗?fàn)?，卻在士孫瑞口中說的那樣義正言辭，馬日磾看著士孫瑞圓目怒睜、眼神堅毅，瘦小的身軀卻凜然有威，讓他霎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士孫瑞見馬日磾遲遲未曾說話，又見建禮門越來越近，等會出門各自乘坐著由宮中奉車?yán)神{馭的馬車倒不好說話，于是緩緩放慢腳步，好言勸道“陛下犯不著為了一個賈詡而出昏招，依我之見，彼定然會留下我等，重申朝廷議事的體統(tǒng)，然后再讓賈詡?cè)肷袝_，如此一來可謂兩全?！?/br>
    只要賈詡?cè)肓松袝_，那么以后皇帝再和荀攸、賈詡二人議事就繞不開尚書臺，士孫瑞就能借此將他們與賈詡nbn成一個整體，從而保證尚書臺以及錄尚書事大臣們的權(quán)勢不被弱化。這就是士孫瑞的本意，以進(jìn)為退，然后再主動與皇帝妥協(xié)，采取折中的法子。既給了皇帝面子，又保住了自己這幫人的權(quán)勢，也難怪他剛一說出舉薦賈詡的時候，楊瓚會敬服不已了。

    “但愿如此吧?！瘪R日磾驀然嘆了口氣，雖未明說，但他的語氣已經(jīng)表示與士孫瑞同進(jìn)退了。他平視前方，目光不由得下移，落在兩人連成一體的影子上。

    士孫瑞剛一松了口氣，就聽馬日磾接著說道“結(jié)果還是便宜了賈詡?！?/br>
    “是么？”士孫瑞隨口應(yīng)了一聲，他看了看兩人投在地上佝僂瘦小的影子，語氣突然變得異常親切“翁叔?！?/br>
    他喚著馬日磾?shù)谋碜?，感慨的發(fā)問道“你說，咱們這樣趕得上影子么？”

    “這如何趕得上？”馬日磾瞟了一眼兩人交錯的影子。

    “咱們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它是咱們的追隨者，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辈恢獮槭裁矗繉O瑞突然饒有興致地談?wù)撈鹨患钪性賹こ２贿^的小事“為了不讓這些追隨咱們的影子趕到自己前頭，咱們就得一直朝著光走，只有我們朝著光走的時候，影子就永遠(yuǎn)在咱們的后頭。”

    兩人此時走到建禮門下，士孫瑞停佇車邊，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馬日磾，最后說道“翁叔，你要是還不明白，就注定要被身邊的影子丟在后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