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再去細(xì)查……”包拯道。

    “不用查了，查也查不出來。”趙禎灰心一嘆道：“一幫蠢材，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峙滤齻冏约阂膊恢朗钦l在后頭搗鬼?！?/br>
    包拯默然無語，其實落得今rì，歸根結(jié)底，還是官家對下太過寬仁惹的禍。趙禎親政二十年，從不吝惜對內(nèi)外臣子的賞賜。犯了錯卻只以教育為主，犯了罪則從輕處罰，哪怕是殺頭的罪，趙禎也往往會免死。

    殊不知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jié)，則無厭之怨起。正是因為官家給近侍們的寵幸和恩澤太多，才讓他們起了威福永續(xù)的妄想。擔(dān)心會被外面王府里的內(nèi)侍班子取代，便故意將宮禁形同虛設(shè)，給那些蠢人穢亂宮闈的機(jī)會。

    等著十閣中的一位誕下‘龍子’，他們便擁有了未來的主子。根基淺薄的貴人，想要在險惡的宮中，保護(hù)‘龍子’長大chéngrén，就必須仰仗他們，為他們所控制。

    如果貴人想要擺脫控制，他們便可用‘龍子’的秘密來挾制她，她絕對無法反抗。

    所以他們什么都不做，便可得到最有利的結(jié)果，其心可誅！

    然而他們什么都沒做，最多也不過是個瀆職罪，至于其險惡用心，叫人如何征誅？

    也許大部分皇帝，可以無需理由便殺掉他們，但趙禎顯然不在此列。那他從小被士大夫們洗腦教育出來的忍恕之心，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可以違逆本xìng的地步。

    “宮里宮外的要害衙門，寡人都已經(jīng)換了執(zhí)掌。”趙禎仰面靠在躺椅上，緩緩道：“至于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寡人不想再見到他們了……”

    “……”看著官家都被背叛成這樣，還只想著把那些家伙趕出宮去而已，包拯就感覺無名火起，他本想對官家講講‘殺雞儆猴’的道理。但轉(zhuǎn)念一想，卻又品出了另一番意，便悶聲應(yīng)下道：“是。”

    “還有什么事？”見包拯yù言又止，趙禎輕聲問道：“沒有問題便結(jié)案吧?！?/br>
    “微臣還有兩個疑惑，”包拯沉聲道：“一個是一切太巧合了，為什么早不敗露，晚不敗露，偏偏在有‘皇子’要降生的消息傳開后才暴露?！鳖D一下道：“還有。微臣至今未見過那油七。一直想不通，得多蠢的人，才會吐露此等抄九族的隱秘？”

    “結(jié)案吧。不要再查下去了，油七你是見不到了。”趙禎嘆口氣道：“早些時候報上來，說那油七在押解上畏罪自殺了……”

    “死了？”包拯瞪大眼道：“怎么死的？”

    “晚上在驛館里上吊死的?！壁w禎緩緩道：“刑部已經(jīng)去驗尸了?；貓笳f是自殺無異?！?/br>
    “這……”包拯眉頭緊鎖道：“既然知道是個死，當(dāng)初隨便編個理由，也好過如實招供吧?！?/br>
    “可能，這是文相公在替寡人遮丑。”趙禎輕嘆一聲道：“不然那廝一到刑部，亂說一氣，寡人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br>
    “……”包拯再次無語，這才是官家的真實想法……在最初的憤怒之后，趙禎更在意的是，如何不讓丑聞傳播開來。使自己由一位眾所景仰的圣天子，淪為市井百姓口中的笑柄。

    包括從輕處理犯事宮人、盡快結(jié)案、都是為了大事化小、消除影響。所以一聽到油七死了，趙禎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如釋重負(fù)。

    只是官家啊，文彥博此舉還有可能，是在替別人擦屁股！或者說兩者兼有……以包拯敏銳的判斷，此種可能xìng極大。

    真相，只有一個。豈能含糊了之？

    但官家不想再查了，他太厭倦了，迫切需要一切恢復(fù)平靜。趙禎幽幽一嘆道：“算了，你也不要再查了。這些rì子也辛苦了，今晚便回家睡覺吧?！?/br>
    “是……”包拯只好應(yīng)下：“微臣告退。”

    趙禎點點頭。閉上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從寢宮里退出。包拯看到了狄青。下午時，他們奉旨通過氣，狄青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怎么樣？”看到包拯出來，狄青問道：“如何處置那些人？”倒不是他八卦，而是不知道官家的態(tài)度，他無法下手整頓皇城司。

    “官家說，”包拯站住腳，肅然道：“不想再見到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br>
    “這，是什么意？”

    “還要官家說得更清楚么？”包拯幽幽道：“莫非你想讓官家背上不仁之名？”

    “我知道了?！钡仪帱c點頭，他從不在乎為官家殺人，遂沉聲道：“有些事，確實不能等著官家明示?！?/br>
    “至于罪名么，皇城司的人都心知肚明?！卑溃骸爸劣趯ν饨?，就說他們因為對裁軍不滿，懷疑是老夫為節(jié)省開支，而攛掇官家裁軍的，因此意yù對老夫圖謀不軌……”

    “豈能讓你老背黑鍋？”包拯是狄青最尊敬的朝臣，沒有之一。

    “都叫老夫包黑子，我不背黑鍋誰來背？”包拯捻須大笑道：“剩下的事，交給狄相公，老夫回家睡覺去了?！?/br>
    “包大人?！钡仪嘧穯栆痪涞溃骸斑@件案子，就這么算了？”

    “你說呢？”包拯的目光中，流露出堅毅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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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天夜里，皇城司和入內(nèi)內(nèi)侍省，同時展開整頓。

    燈籠火把將入內(nèi)內(nèi)侍省大院，照得亮如白晝。

    前代宮中只有內(nèi)侍省，宋初亦然。國初，內(nèi)侍省有內(nèi)中高品班院，掌宮廷內(nèi)部侍奉事務(wù)，因其重要xìng遠(yuǎn)超別院，故而地位一升再升。終于在景德三年。立為入內(nèi)內(nèi)侍省，與內(nèi)侍省號稱前后省，而更接近皇帝，故而入內(nèi)內(nèi)侍省，向來被視為大內(nèi)首腦。久而久之，已凌駕于內(nèi)侍省之上，成為內(nèi)廷最高權(quán)力機(jī)構(gòu)。

    往昔，入內(nèi)內(nèi)侍省里的隨便一個角sè。都是趾高氣揚(yáng)、神氣活現(xiàn)的主兒。但此刻。一應(yīng)押班、內(nèi)東西頭供奉官、內(nèi)侍殿頭、內(nèi)侍高品、內(nèi)侍高班、內(nèi)侍黃門，全都如霜打的茄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院中。

    他們對面。是新任的入內(nèi)內(nèi)侍省副都知李繼和，這廝是馬賊出身，后來失手被擒。為?；蠲瑑羯砣肓藢m。十幾年來卻一直沒在宮里，而是被官家派去西北、定州這些戰(zhàn)場作監(jiān)軍，據(jù)說是殺人如麻。這次被急調(diào)回京，一躍成為大內(nèi)副總管……但其實總管向來不關(guān)事，所以他才是真正的總管。

    宦官們都知道，這個馬賊回來是作甚的。院中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劈啪的爆花聲。

    李繼和偏又一直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著什么。其他人站著的跪著的更覺得這夜不知何時天明。

    直到一個小黃門進(jìn)來院子。恭聲稟報道：“胡公公說，官家已經(jīng)睡下了。”

    “好。”李繼和點點頭，這才開始發(fā)配眾人道：“聽好了，因為爾等瀆職，咱家終于不用在西北吃沙，能回汴京來享兩天福了。”頓一下，露出森白的牙齒道：“為了表示感謝。送你們一頓板子吧！”

    眾宦官心知，早晚是逃不了這一場的。不過內(nèi)侍省掌刑司打板子是極有講究的。有的打得皮開rou綻，看上去血淋淋，煞是嚇人，其實只要外敷金創(chuàng)藥將養(yǎng)幾天。管你沒事；有的打完了連皮也不腫，卻讓你六腑俱裂。連命也保不住——據(jù)說練板子的用綿紙包了稻草，里頭的草打得稀碎，外頭的紙都不破。

    因為早料到要吃板子，凡有瀆職罪過的宦官們，都提前使了錢，教那些行刑的黃門手下留情，是以起先他們是不慌的。

    李繼和一聲令下，掌刑司的黃門進(jìn)來，將一張張席子鋪在地上，十幾名宦官上前領(lǐng)罪。事到臨頭了，他們終于才有些害怕，朝李繼和作揖小聲道：“公公手下留情，咱們rì后必犬馬為報?！?/br>
    “好說好說，”李繼和獰笑道：“行刑吧！”

    掌刑司的小黃門們，便將一個個宦官按倒，拔下褲子來，用一塊麻布蓋住。然后舉起棍子，開始掄圓了一下下的打。悶響聲、慘叫聲頓時響徹院中，打得他們皮開rou綻、鮮血崩流，觀者無不心驚膽寒。

    但其實，別看打得這么熱鬧，受刑的人，并沒受到真正的傷害……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計數(shù)的小黃門喊道一半，突然聽李繼和沉聲道：“行刑的累了，換人！”

    “公公，我們不累?！蹦切┠弥髯拥男↑S門道。

    “你們怎能不累？我看著都累?！崩罾^和冷笑起來道：“再羅唣，一起挨打！”

    便有二十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太監(jiān)……都是跟著李繼和從西北回來的，接過了刑杖。

    小黃門們只好退到一邊。

    趴在地上受刑的家伙里，有人意識到不妙，趕緊大叫道：“公公饒命啊！”

    李繼和卻不為所動，沉聲道：“繼續(xù)！”

    粗大的刑杖猛地?fù)粝蚴苄陶叩暮蟊?，毫無花俏，唯力大爾。

    只一下，受刑的宦官便噴出鮮血來，根本沒有慘叫聲，因為全都痛暈過去了。三五下后，鮮血便透過麻布滲了出來……

    等到杖聲停下，行刑者伸手一探受刑者的后頸，片刻后起身，紛紛稟報道：“不慎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