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北平墻高望門楣(一)
修建于世宗時的外郭城墻高三丈多,讓冬春之時的大風能多少被高墻擋住一些,但昏黃的天空依然讓人覺得壓抑,這是此時被稱作風霾而后世則叫做沙塵暴的北方冬春之際常見氣候。雖然這樣的氣候自進入北直隸后便始終伴隨著眾人,但北上以來王星平的心情其實本也說不上好。 沿著運河抵達天津后,因為便要去拜會田生金的胞弟固安知縣田生芝,故而從天津出來他便沒與眾人一道沿運河北上通州,而是順盧溝河往西北去。在固安拜見了田生芝并轉(zhuǎn)交了田生金的一封家書后他又在縣中盤桓了兩日,這位田老爺?shù)挂舱嫒鐐餮砸话闶莻€長厚廉靜之人,在固安此地頗有官聲,又是個有些想法的年輕官員,關(guān)于地方治政上與王星平說得頗為投契,似乎都有過些年就要延攬他入幕的心思了,王星平就如此在固安縣城好生考察了一番商業(yè)。 之后他又往西在淶水、房山兩縣去轉(zhuǎn)了一圈這才施施然打馬北上,然而一旦離開了運河,這河北之地就顯得凋敝不堪,即便據(jù)說是徐光啟曾經(jīng)大修水利屯田之地也是一樣,且在與周翼明他們分開之后沿途便遇到了兩三次地痞劫道,好在都是當?shù)厝宿r(nóng)閑時的臨時買賣,遇上王星平這幾個‘專業(yè)人士’,三五人還奈何不了。不過聽說南面雄縣和任丘中間靠近白洋淀的地方便有大量響馬窩主,若是遇到那樣的劫道就要自認倒霉了。 總之,北直隸的感覺讓王星平覺得處處透著不協(xié)調(diào),雖然天津和通州的漕市繁榮無比,關(guān)外軍鎮(zhèn)也多有人在這邊采購軍糧,五洲四洋的奇貨更是匯聚于此,但給王星平的感覺卻是沒有根基,似乎有些畸形。 王星平清楚記得,進入順天府境是在西歷新年的元旦,按照大明的歷法尚在萬歷四十六年的最后半個月內(nèi)。因為是從西南方向而來,沿途都在宛平縣境,南北兩京相同,都是縣附郭,以北京順天府言,是大興在東,宛平在西。王星平看那《宛署雜記》所載連京城中大小官署的辦事費用和皇室祭祀全都要攤在兩縣頭上,這負擔自不必說,天子腳下的縣官果然也不好當。 王星平在京中自然是要投靠伯父王尊德,而且已經(jīng)快要過年,一年當中本就是最清閑的時節(jié),只是因為如今東事正緊衙門中才會顯得有些忙碌。不過所謂忙碌也就只在官中,京師軍民百萬忙著準備年節(jié)的占了大半,剩下的問他撫順在哪也未必說得明白。本朝官員明面上的待遇并不算好,這不光是說俸祿,也有假期,而一年當中也就這段時間最是愜意,剛剛過去的冬至給假三日,元旦則是從初一一直放到初五,元宵節(jié)更是要放滿十天。 到了十二月后總算下了幾場雪,天空也清明了起來。 眼下離著年節(jié)越來越近,街頭巷尾的豪門大戶門口遞送拜帖的家仆在飛雪中奔走如飛,一如后世節(jié)日時的短信群發(fā)一般,讓初來乍道的王星平有些目不暇接。 王尊德為人方正,并沒讓王星平隨他在衙署中居住,只是轉(zhuǎn)交了一些貴州送來的家信便給他安排去了城南,比起內(nèi)城而言外郭城的店相對還算便宜。馬士英自然早已到了,讓他驚喜的是楊文驄居然真的中了舉人,和他一樣成了張汝霖的學生,這次也一同上京了,這些日子他就已經(jīng)見過了楊父師孔和馬士英的幾位在京同年,其中便有頗具聲名的阮大鋮,酒宴更是早已開了許多場。 這樣一來他的日程也就同樣排得極滿,不看顧子明給自己開的單子,但就本身身份而言,除了必要應(yīng)酬之外他覺得必須要見上一見的人物還有不少。光是伯父的幾位同年便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的左諭德,太子朱常洛的老師楊守勤,國子監(jiān)祭酒吳宗達,左庶子孫承宗。前兩位還都算半個浙黨,再把張汝霖抬出來要見上一面相信并不算難,畢竟這二人的官位雖然清貴卻都不是什么緊要職司。 兵部郎中祁承爜,王尊德的同年,張汝霖的同鄉(xiāng),祁彪佳的親爹,這樣的關(guān)系自然更是好見,而且這一位的差遣才是王星平這段日子最感興趣的,畢竟遼東的戰(zhàn)事最清楚的莫過于兵部,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嘛,想要投機取利,這樣的直接情報源比之外面的邸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即便人家能夠透出的實在有限。 王星平給自己此行定下的三項任務(wù),自認只要完成其二便算滿意,一是為自己和顧子明盡量搜集一手的情報,只要事涉遼東和南方無所不包,第二便是為自己延攬一些人才,尤其是那些有才干卻無進用之途的,這樣的人在京師并不算少,而且他也有些頭緒,三則是找點機會投機賺取一些商利,不過這也是最容易放棄的一條。 不過,今日王星平帶著家人乘車而行,卻是另有兩位人物要見,但都不在以上所言之中。 ………… 此刻,京城內(nèi)大時雍坊最西面油坊胡同的一家酒肆卻正有三人在二樓雅間中飲酒,其中一人園胖臉,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正是先前一直與王星平同行的張炳芳。他此次上京本就是為了尋些機緣,自然一進京城便四處結(jié)交。 今日與他同飲的兩人過往都有些交情,一位老者鬢角微白皮膚黝黑,身上青色深衣帶著一頂墨色四方平定巾。此人名叫張介賓,與張炳芳同為紹興同鄉(xiāng),其人幼年隨父來京,如今已是京中的一位名醫(yī)。另一人叫李可灼,長得尖頜小眼,干瘦干瘦的顯得一身公服極不合身,如今在鴻臚寺中做事,今日也是休沐。此二人一個精于醫(yī)術(shù),一個喜好丹道,都在京城王公大臣之中郊游甚廣,李可灼更還通著宮中,是時不時就能遠遠見到皇帝的人物,正是張炳芳心中最為理想的‘朋友’。 油坊胡同口的這家酒樓不算有名,但單論涮羊rou的味道卻是極好,這道得名自前朝皇帝的名菜是如今這個季節(jié)里帝國都城中難得的佳肴,腐乳和產(chǎn)自本胡同內(nèi)油坊的麻醬也是這個難覓鮮蔬的時節(jié)里極好的佐料。 幾口酒rou下肚,幾點雪花飄融在窗邊的炭爐上,話便多了起來。 “會卿兄幾年不見氣色可是見好啊?!边@種場合張炳芳自不會冷場。 那李可灼也笑道,“所以還是在京城當你的張‘熟地’最好,何苦當初去北邊吃風?!?/br> 張、李二人看來也是熟識。 張介賓祖上是紹興府的世襲指揮使,其父是定西侯蔣建元的門,他雖然自幼隨父學醫(yī),但對先祖以軍功立世卻一直心多向往,故而壯年之后便參軍幕府游歷北方,足跡及于山海關(guān)、鳳凰城和鴨綠江南北,也算得上是知行合一了,而張炳芳也看中他與定西侯府的這層關(guān)系。 張介賓聞言搖了搖頭,苦笑道,“要不是這幾年建奴猖獗遼左局面不可挽回,我也不會灰心回京的。” “遼東局勢真到了這個地步?朝廷不是已在調(diào)集大軍會剿了么?”李可灼在鴻臚寺做事,是有機會伺候皇帝宴飲的,酒桌上聽到的消息自然不會少。 “也得能打才行,你們沒聽說?因為地方上隨意雇傭民壯到山海關(guān)充數(shù)的事情巡撫保定的靳大夫剛被浙江道江察視參了一本?!睆埍茧m然剛到京師不幾日,消息卻更靈通些。 李可灼顯然聽過這個消息,有些不屑,“聽是聽說了,不過江日彩也是求進心切,這個月都上了三本劾章了,真真瘋狗一般?!?/br> “其實都是一樣,天津衛(wèi)那邊聽說還有花子送去的?!睆埥橘e對江日彩還是頗為敬重,并沒接這話茬,但也沒好氣道,他是真隨軍過的,大明北方的軍隊如今是個什么德性三人之中只他最是清楚。 張炳芳呵呵打著圓場,他可不想把結(jié)交的私宴搞成批斗會場?!罢f來小弟倒是還要謝上一聲奴酋,不是建州蠻子生事,我們還吃不上這一口佳味?!?/br> 張炳芳說的自然是眼下盞中的象拔,此地與馴象房只隔著一條宣武門內(nèi)大街,要是夏天都能直接聞到一股糞尿味。所以選擇此地吃酒除了羊rou一絕外還是因為近便,今年冬至前后凍死的一頭大象照例上報之后象rou便要送到鴻臚寺聽用,而李可灼正是此間的該管上官,最好的象拔rou自然就給他留著了。而所謂口福實在是因為東事以來皇帝整日憂心,上個月初十便下詔禁絕京師宰殺,百官也跟著茹素了幾日,這個月同樣,今日才算堪堪開禁。 要是以往,象拔這等‘大補’之物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李可灼得到自然要去孝敬皇帝,但現(xiàn)在皇帝都在吃素,前些天還下旨說咳嗽痰多頭暈?zāi)垦2荒芤暿拢@東西自然就只有留下來自家享用了。為了延年益壽李典膳自己都在煉丹,哪里還會放過如此佳貨,是以今日雖然是張炳芳做東,承的也還是李可灼的情。 張介賓也道:“我說如何會選在這里,原來是因為此物?!?/br> 他看看李可灼,意味深長,這油坊胡同隔著宣武門內(nèi)大街的馴象房雖然招人嫌,但對李可灼而言更近一些的天主堂也是一樣。這天主堂就是當年皇帝賜給利瑪竇的,雖然南京教案之后外國教士多被驅(qū)逐,但此地因為是御賜卻并未被波及,又有朝中的奉教官員護持。但李可灼癡迷丹道,據(jù)聞和白蓮教還有些瓜葛,自然看這等洋夷異教不太順眼。 然而放下思緒,一邊吃著比驢兒行貨還粗被片成金錢rou一般的象拔,間或扯幾個春宮段子,說幾個朝野秘聞,三人的關(guān)系倒又近了不少。 李可灼此時面色微紅,含糊道:“要說這大象畢竟是西南方物,在北方過冬就是麻煩?!?/br> 張炳芳笑道,“西南麻煩的事情多了,一地作三地的笑話不就是李兄那里鬧出來的?” 張、李二人聞言又是大笑。 這是嘉靖初年的一樁軼事,說的是大明內(nèi)地州縣名多是兩字,西南地方用字卻極多,時有湖廣都司下轄水盡源通塔平長官司入貢,鴻臚寺負責接待的小吏不知所以,將之當成了水盡、源通、塔平三處,是個流傳很廣的笑話。 張介賓卻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說起西南來,我這里正有個貴州來的小子遞來名刺求見,還是好友倪純宇所薦,據(jù)說于醫(yī)道和治軍上都有些手段,倒是有趣?!?/br> 李可灼也道:“前兩日我也接到過一個貴州來的小子名刺,是臨清州的一位友人所薦,我聽那人名字耳熟仔細想來居然還是個老相識,去年上京的烏斯藏貢使便在萬歲爺面前提起過此人,當真是有些本事的。那時還是個白身,如今都做到副千戶了……才十四歲啊。” 他砸了砸嘴,但卻聽到另外兩個聽眾同時發(fā)出驚訝的一聲。 張炳芳道:“你們說的也許就是和我一同上京的那人,是家嚴在貴州的學生,的確是個俊杰。” “是叫……王星平的?”張介賓和李可灼不約而同的問道,然后又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 “那不就是?” 張炳芳沖著樓下對面的天主堂努了努嘴,但忽然看到王星平的身影出現(xiàn)在此心頭也充滿了狐疑。 1、《大明會典》 2、《明神宗顯皇帝實錄》 3、《明史孫承宗傳》 4、《康熙麻城縣志》 5、《萬歷順天府志》 6、《萬歷野獲編》沈德符 7、《陶庵夢憶》張岱 8、《明代北京經(jīng)濟述略》韓大成 9、《萬歷順天府城復原圖》 10、《皇明奉議大夫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讀贈詹事府少詹事琨阜楊公墓志銘》孫承宗 11、《康熙會稽縣志》 12、《帝京景物略》劉侗、于奕正 13、《宛署雜記》沈榜 14、《晚明史》樊樹志 15、《國榷》談遷 16、《明季北略》計六奇 17、《明代北京的經(jīng)濟生活》許大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