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飛捷連聲露版桁(七)
“凡監(jiān)臨主守,自盜倉庫錢糧等物,不分首從,并贓論罪,監(jiān)守自盜四十貫者,斬。當(dāng)然,這是按照腹里律例來說?!蓖跣瞧劫┵┒?,此話正是在繼續(xù)敲打徐國器,所謂腹里,是指大明內(nèi)地。而宣府、大同、甘肅、寧夏、榆林、遼東、四川、建昌、松潘、廣西、貴州并各沿邊沿海都是邊地,相比內(nèi)地律法標(biāo)準(zhǔn)便要寬松許多。 “但縱然是邊地,一次盜竊官糧上萬石,即便只是以舊換新,以次充好,那也是死罪,只是這多半就是有人誣告罷了?!?/br> 王星平意味深長的看了徐國器一眼,那意思似乎就是要不要命,全看你自己,若是換了平日,徐國器絕不會將個白身少年放在眼中,但如今有陳副使做后臺,就又不一樣了。別說他做下的事情府中縣中的官人們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會有哪個官人拿自己的前程去保他,胥吏就是胥吏,與官員是天然的兩個層面,即便胥吏平日里能愚弄上官,有些手段的甚至連著整治幾任知縣都是尋常,但一旦過了明面,官人天然的優(yōu)勢就展露無遺,此時有功名的官人說上一句話能夠抵上自家上百句無用的辯解。 上萬石的軍糧折換私賣,中間牽扯極大,也不是他一個人能夠擔(dān)當(dāng),整個遵義縣,甚至全播州都會有人牽連進去,就算當(dāng)時真的成了,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交接得完。這樣的事情尋常都是窩案,真要爆了出來,全省都要震動。也就是在這新近改土歸流的邊地,律令廢馳,又多有蠻部作亂,朝廷須臾不便整治,才讓胥吏們膽子越來越大,勾結(jié)起下層的官員把事情做下。 “既然此事只是誣告,便再來說說崔經(jīng)濟的罪過?!?/br> “舉凡sha ren,造意者斬?!币簿褪钦f主謀的人是斬刑。 “從而有功者,絞?!泵{從而殺了人的是絞刑。 “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沒有親手sha ren的就是一百杖刑加上流放。 “崔經(jīng)濟這回為了貴陽王孝廉那五千兩銀錢之利,生出sha ren滅口的念頭本也不足為奇,就不知這一回做下的事情,經(jīng)濟于其中是該算造意,還是該算加功?‘其造意者,身雖不行,仍為首論。’、‘若因而得財者,同強盜不分首從論,皆斬?!@兩條想必崔經(jīng)濟必是聽過的?!?/br> 主謀者即便沒有親自參與盜劫,也要算作首犯,只要得了財物,則無論犯罪首從,皆處以極刑,由此可見明律對于劫盜處置的量刑之重以及量刑的思路,作jian犯科的事情在所難免,但最為可恨的反而是那等挑唆人去行惡事的小人,尋常判例中,這樣的賊子官府也是從不姑息的。 而崔八的事情就在兩可之間,當(dāng)時此事只他與馬黑妹提起,如今那馬黑妹已做了箭下之鬼,‘案情’也就只能全由心證了。 ………… ‘還能給崔八定罪?能定個什么罪名?’ ‘光是一個囤積居奇,可沒法抓他。’ ‘但終究還不是抓了?!?/br> ‘總會放出來的,陳副使的臉面還是要給。’ ‘多少讓這驢毬破些財也讓人快活。’ 光聽旁邊一桌人說話,便知崔牙儈在此地是多么不得人心。 “兼并、收贓,囤積居奇,哪一條都不該輕饒。”時近中午,廖四一口羊rou一口酒,沒口子的笑罵。 王忠德呵呵笑道:“五弟不是那么沒張致的人,若是沒有思慮周全,如何會去做這事,你們都把心放好了安心喝酒吃rou?!?/br> 就聽王小六在旁邊憂心道:“收拾什么牙子有什么用,又當(dāng)不得飯吃,鹽引的價錢今日又跌去了不少,少爺這回怕是要賠本了,他卻還不肯賣,還要再買,當(dāng)寶貝一樣捏在手里也不知是怎生想的?!?/br> “你家主人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憂心個么子?!?/br> 有錢人家的小子,使使性子在一干軍漢看來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再怎么說都是正經(jīng)做生意,有虧有賺也是尋常,哪有包賺不賠的好事?以這位少年的年紀(jì),沒有整日斗雞走狗,而是把心思花在了家業(yè)上已經(jīng)是難得得很了。王家少爺每日好酒好rou的gong ying,說是護衛(wèi),卻也只在昨日抓崔八時幫了一把,說起來實在是聊勝于無。 所以說起王星平的種種行事,便沒有如看待尋常執(zhí)跨般的輕蔑,總覺得便有幾分道理。 但王小六的話也并非全無道理,自打南面見仗以來,開中的鹽引便多了起來,鹽票上的日子都是報中后現(xiàn)填,邊商們自然都不愿后去守支,一時間市面上的鹽引便多了不少。縱然蜀中鹽場眾多,但如此多的鹽引要守支也都要時間生產(chǎn),還有王府和地方豪族的份額,短時間內(nèi)捏在手中的鹽票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貶值,雖然早晚都能支到鹽,但一早一晚的成本卻是大大不同,‘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王星平還沒機會教導(dǎo)小六,但就算沒有這句話,這個道理大明的商人還是都懂,否則也不至于有如今的行情。 多耽擱一天,各種開銷便流水一般,故而即使變價折算,只要還在往來成本承受范圍之內(nèi),也都能接受,如說有什么怨懟,也只能怪時運不濟,趕上了官府這時候用兵,其實更多的還是烏撒那邊作死而已。 尋常用兵都要等到秋收以后,一來糧草充足,二來不至耽擱生產(chǎn),雖然如今的戰(zhàn)兵都是脫產(chǎn),但轉(zhuǎn)運的民伕都要依靠地方征集,眼下剛過了春耕,就算是少民地方,也都是要勤于下田的時節(jié)。正也是這等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烏撒那邊的土人估計才打熬不過,要越界貴州來‘打草谷’。其實風(fēng)險與利益同在,也正因為是春荒時節(jié),開中的收益才更高了許多,是以如今鹽引雖然跌價,還在商人們能夠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只是這樣一來,之后蜀中市易各處的鹽貨就也要跟著漲價了。 楊竿兒說話更體己些,不似廖四那般聒噪,“小六不須擔(dān)心你家少爺,他若是定下心要來作鹽,必是心頭有了計較。” 王忠德也道:“生意本就是低買高賣,五弟如此做說起來也不算錯?!?/br> “可引票都有時限,不可違期,雖說因為鹽場的緣故暫時支領(lǐng)不得的還能守期,但若不是一直在那里侯著又不知要等到何時,可這姓崔的狗貨不知要耽誤上喒少爺多少時日?!?/br> “放心,以你家少爺?shù)氖侄我灿貌涣硕嗌贂r日?!?/br> “這狗貨若是咬死不認,能拿他如何?” “依我看還是死無對證。”廖四說著便朝王忠德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馬黑妹那貨正是王四哥的功勞。 王小六卻笑了起來,“說來這死無對證也是亂說了,你們也不想想,崔八那賊狗攮和白馬硐的馬黑妹私下里吃酒說話,是怎么傳出來的?!?/br> 廖四一掌拍到桌上,恍然道:“對啊,馬黑妹的妹子……” 馬黑妹有個mei mei家住在遵義城西南的落蒙關(guān),白馬硐中多有人知道,這個孀居多年的寡婦與崔八有染,得馬黑妹在弟兄中的宣揚,知道的也不少,白馬硐中人可還沒有死光,這樣的事情事后當(dāng)是一問便知,刀架在脖子上,就算自家的陰私事都隱瞞不得,何況是對不相干的狗男女。 王小六卻神秘兮兮的說起,“幾位哥哥可能不知道,馬壽娘如今就在遵義城中?!?/br> ………… 被折騰了半日,崔八卻益發(fā)的愉快起來。 徐國器在旁邊幫著腔,他可不想把崔八逼迫太甚,到時候這賊貨攀咬起來,自己的陰私可保全不得。 “王少爺博聞,可這律條雖則都對,但并無證據(jù),即便是縣尊也不可囫圇定罪,何況這罪若是定下來就是大辟,輕忽不得?!?/br> 舊時的官府最重刑名風(fēng)評,唐太宗時牢中無囚犯可是作為美談流傳于世的,就算到了此時,地方上一年判死的罪囚太多,也是官員治理無能的表現(xiàn),在科道言官那里被彈劾都是難免,如今guan g上風(fēng)氣便是如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王星平看來這樣的一脈相承果然是千百年官僚們顛撲不破的真理。 “原來是王家少爺?!贝蕹兼€原本已經(jīng)漸漸敞亮的心中頓時亮了起來,非親非故,如何會對此事如此上心,原來是冤家shang men。徐國器關(guān)鍵時刻的一句提醒讓他又有了張致。 “令尊王孝廉的事,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只是白馬硐與紅苗做下的事可不能憑空誣到小人的身上,至于令尊寄放在我這里的銀票,都原原本本并未動用,小人出去后便與少爺交割。” ‘你還想出去?’王星平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你的事情,自是要查問清楚,雖然再有兩日我便要動身去重慶,可這官司還是得打下去?!?/br> 看著崔八的眼神,王星平繼續(xù)道:“就算這遵義府的家業(yè)全都不要,為了家父我也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br> 自家都說了再過兩天就要離開遵義往重慶府去,如何查個水落石出? 但是后一句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家業(yè)全都不要’,這可是王星平剛剛親口所言,只是他不要,這遵義府中想要的可不在少數(shù),而如何得到這份家業(yè),甚至得到更多,da an就在眼前。 聽完王星平的話,崔八臉色刷的一下又白了下去,這措大瘋了不成?這是兩敗俱傷?。?/br> 趙懋德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這王家少爺是個曉事的,崔八完了。 只有徐國器在一旁默不作聲,低著頭變幻著臉上的顏色,最不愿見到的局面終于還是發(fā)生了,自己不得不要有所決斷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