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洋歌罷掉頭東(四)
這是說錯詞了吧?可陳祿心中馬上便明白過來,首長們這是欲揚先抑的手段,畢竟此地還是渤泥國,現(xiàn)在稱是大宋,卻也才剛剛起了個頭,到底有多少人肯聽命,也是說不準(zhǔn)的事。 政權(quán)的權(quán)威如何確立,陳祿并不明白,但還讀過些書的他也知道,這樣明明白白的將訴訟之事攬過來無疑是告訴在場的所有人,誰才是這婆羅乃的真正主人。 他在心中思索良久,想起以前在鄉(xiāng)中時先生說的一則‘徙木立信’的典故,雖然和首長們今日所謂相去甚遠(yuǎn),卻都著落在一個信字上。 百姓有冤情要昭雪找首長,jian人作jian犯科要懲治也找首長,只要首長們真能做到懲惡揚善,言出必行,那再有百姓有事還會去找那渤泥國的官府么? 尤其僑居此地的漢民,最見不得的便是都中的法司動不動就以巫蠱決事,即便在閩粵老家的鄉(xiāng)下,這樣的事情也是從未聽說,只會讓人當(dāng)作笑話,而這里的官人們確就是這般做的。 ‘臺下所跪何人?因何事狀告本官?’ 乍一聽是那樣的荒唐,現(xiàn)在再來玩味一番,便覺得都是道理。 就聽一個聲音大聲喊道:“小人要伸冤。” 跪在下面的一個漢子應(yīng)聲抬頭,看面相不過三十四、五,生得一張國字臉,卻是白凈。 王留美只看了一眼臺下的漢子,心道‘這捧哏的mian pi倒是生得不錯’。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胡八榮,熟識的都喚我胡八?!?/br> “哪里人士?” “小人是大明南直隸人,家在徽州府北八十里的績溪縣中?!?/br> “那你是因何到此?又如何要狀告本官?南直離此可比福建、廣東過來遠(yuǎn)多了。” 南直隸也即是成祖遷都后留在南京應(yīng)天府的一套班底,六部衙門齊全,只是沒有實權(quán),漸漸落為貶官閑居之地,其地大抵轄了后世的江蘇安徽兩省。 “回老爺?shù)脑?,我家中世代在績溪做茶,是聽鄉(xiāng)人說這南洋之地,茶葉販來利益頗多,也是受不得淡泊日子,想要長一番見識。 明代商人,喜將所經(jīng)營生喚作一個做字,說到茶上,大抵種茶、收茶、販茶都可以一做字而蓋之。 喘上一口氣,胡八榮繼續(xù)回憶往事,“是以去歲收了春茶,我便賃下了兩船茶貨一路南下,原本先到得南越國,可茶葉在海門價不甚高,再往南的各處又在見仗,最后貿(mào)貿(mào)然來得這渤泥國都。當(dāng)時在港口遇見了這馬牙子,想著本都是漢人,又是異國他鄉(xiāng)的,當(dāng)要相互提攜才是。卻不想這廝騙了我的貨去,至今分文未付。我也曾找去與他理論,被他勾結(jié)那大食商人將我和手下一頓好打,這人地兩生之處,害得我主仆幾人好生凄苦,若不是還有國人肯襄助,又濟我等飯食,勉強做工過活,我等就要死在這異國他鄉(xiāng)了?!?/br> 說到動情處,那胡船主看著跪在臺上的馬牙子,直恨得咬牙切齒。 莊子李在一旁心道,若不是真情實感,光只作戲,如何能做到這般投入,看來這苦主倒是找得正好。 那胡八榮卻還有話說,“后來便是首長們來了,我等才能得見天日,家仆中有兩個原被這廝手下打傷,遷延了許多日子,一直無錢請郎中,現(xiàn)下都在首長們的病院中救治,眼看也要大好了,小人如今也在匯豐行中領(lǐng)一份俸,首長們的恩德真是猶如再造。” “你說的家仆是胡海和胡峰這兩個么?” 醫(yī)院開張不久,因著種種顧慮,去看病的沒有幾個,住院治療的更是少見,是以稍加回憶,王留美便想了起來。 “正是他兩個?!?/br> “那你如何要狀告本官?” 胡八榮方才說得入巷,難免面有得色,起來看看臺上,又回顧身后眾人,這才提了提聲。 “非是小人們膽大包天,只求我大宋朝廷能為我等伸冤做主,懲治了這幫惡賊,還此地一個朗朗乾坤?!?/br> 提前教好的話自不會說錯,更是因為清楚了馬牙子們的下場而不用擔(dān)心報復(fù),胡船主說起話來聲氣便硬朗得很,帶動著臺下眾多百姓也群情激憤起來,一同來旁聽的城中貴人們只當(dāng)沒聽見,換天看來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已了。 “你呈上的證詞我已看過了,自會秉公ban li,定然給你一個交代。” “謝老爺?!?/br> “對了,你是績溪胡氏?” 王留美對于這一姓的淵源倒還是聽過一些,但不曾想胡家的人能跑到渤泥國,遠(yuǎn)涉重洋販茶而來,倒也是一樁奇事了,那南直隸商人往來朝鮮、ri ben的多有,倒是頭回聽說往南洋走的。 雖然人都是安排好的,但畢竟不是親手經(jīng)辦,人家的底細(xì)并不明了,這功夫自然就要做得像樣,多問幾句也是應(yīng)該。 于是又問了一句:“可是梅林先生的家鄉(xiāng)?” 梅林先生即是大明世宗朝的名臣,兵部尚書胡宗憲,確定了穿越的時代后,對于這一時期的歷史,梅凱西可是特地組織學(xué)習(xí)過好幾回,大明開國以來的名人故事都有所涉獵。 胡宗憲字汝貞,號梅林,故而王留美以號相稱,也是當(dāng)代習(xí)慣。若真是胡氏族人,也不過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一個字號自不會沒人知道。 胡宗憲祖籍就在績溪,明代宗族勢大,若是一地而同姓,多半就能扯上些瓜蔓親。 “正是?!焙藰s答道。 “原來真是梅林先生的族人。” 那胡八榮略一尷尬,原本只是被交代來演一出戲,本也是要首長們做主套回被霸占的東西,順便看仇人被做翻,若不是因為這可恨的馬牙子,自家也不會在海外流寓半年有余尚不能歸鄉(xiāng)。 不過這位首長卻是并不清楚績溪胡氏的淵源,雖然首長會錯了意,但自家還是不要胡亂認(rèn)親戚的為妙,別看現(xiàn)在別個滿口的梅林先生,可那畢竟是大明的忠臣,既然首長們自稱大宋,天無二日的道理一介商人還是知道。 乃道:“好教老爺知曉,那梅林先生乃是龍川胡氏,卻與小人家中不是一族?!?/br> “哦?”王留美一愣,復(fù)又收起了驚訝,繼續(xù)聽胡八榮說話。 “績溪縣中,共有龍川、金紫、遵義、明經(jīng)四支胡氏。那梅林先生家在龍川里,先祖乃是晉時散騎常侍胡焱,四胡中這一支最為顯赫,憲宗時出了一位尚書,世宗時又出了一位?!?/br> 胡八榮所謂憲宗時出的一位尚書是龍川胡氏中的胡富胡永年,成化十四年(注:西元1478年)戊戌科三甲進(jìn)士,后官至戶部尚書的,但即便是后來做了直浙總督的胡宗憲也還算不得龍川胡氏的頂峰,龍川胡氏最顯赫的一位卻要算在三百二十多年后出的那一位‘核心’身上,這自又是題外話不表。 “金紫胡在縣城東廂,先祖乃是宋時金紫光祿大夫胡舜陟,也是詩書傳家的?!?/br> 這一回倒是不用顧慮太多,胡舜陟與岳飛交好,岳飛遭‘莫須有’身死后,還曾上表為其伸冤,這首長們再不濟,總也不會說岳王爺?shù)牟皇?,也就不怕王留美多問,只是這回卻沒能讓他如愿。 “遵義胡在縣中遵義坊內(nèi),也出過一位尚書?!?/br> 遵義坊的這一支胡姓在世宗朝出了一位工部尚書胡松胡汝茂,是以又稱作尚書胡,績溪姓胡的幾家中,在憲宗、世宗兩朝,出了三個尚書,也算是門庭顯貴了。 “小人這一支卻是明經(jīng)胡,先祖是唐昭宗的十皇子,本應(yīng)姓李,這胡姓卻是后來為避禍改的,因組訓(xùn)為官的少,經(jīng)商的多?!?/br> 莊子李對這一段典故倒是知之甚詳,心道若不是世代經(jīng)商,后世如何出得了個一個胡光墉——那個表字雪巖的豪商呢? 方才就一直跪著在聽的馬牙子,本以為事已不可為,短毛將他妻兒都一并拿了也是早就知道的,這樣欺行霸市的事情定然也早被翻了出來,要不這姓胡的不至這般有底氣,都被整治過多少回了的,以往被打得死狗一般的,如何這一次這般硬氣?不是短毛在后面撐腰他哪里敢,但現(xiàn)在自己這般模樣,全沒了往日的威風(fēng),轉(zhuǎn)念一想,任誰也會來咬上一口,何況自己本就渾身的把柄在。 可那短毛的大官事急之時卻補一緩筆,跟那胡八說起什么績溪老家的事情,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正想得出神,就被王留美的又一聲質(zhì)問打斷。 “下一個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