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三、

    四、

    ……

    當(dāng)隱蔽于一叢灌木后的王星平數(shù)到第八個時，終于松了口氣，便見林中傳來幾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幾個拿著火把的人影從林間竄了出來，當(dāng)下他得以輕松起來，一是感覺到來人的數(shù)量還在可控之內(nèi)，二則是原本的那個記憶識得這些都是漢人軍士。

    王星平在心里計較，是求助還是等待？壓抑在心中的疑慮讓他選擇了后者，至少在黑暗中來個突然襲擊干掉這幾人應(yīng)該不難，看看再說便是再穩(wěn)妥不過的法子。

    就在他心里盤算的時候，突然那群人中發(fā)出一聲喊，一個聲音怯生生的叫道：“四哥，快看?！眮砣孙@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滿地的死尸，說話的口音王星平聽得明白，這是西南一帶的官話，這話這么多年變化不大，和這一世那個記憶中的口音也無太大出入，王星平當(dāng)兵時還曾在四川待過半年，也便聽得出來，只要語速不快，西南方言各處的發(fā)音差別不算太大。

    “著么子慌？”嘴上這么說，一個稍顯高大的身影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異常，說是身形高大，也就是相對其他人而言，在王星平一眼望去，不過是一米七五上下，逆著月光，連臉上的輪廓都看得不甚分明。

    一行人聽帶頭的大漢這么一聲喊，也便圍就了其中一具尸體，仔細(xì)“研究”起來。

    “四哥，這傷口蹊蹺啊。”大漢旁邊的一個小個子男子看了看尸體，望向大漢，又把火把近前看了看。

    被喚作四哥的男子，是這隊人馬的頭目，此時浮云略去，淡淡的月光照在漢子臉上，紅面札髯看得分明，漢子腰間配著一把短刀，眉宇間自有一股狠厲之氣，只看了一眼，便道：“狗日的蠻子火并吧，怎么死這兒了。”言語間滿是厭惡之情。

    今日原本是趁著年節(jié)后的日子去附近村中親戚家吃酒，只是這群人內(nèi)中帶的一個小子是漢子親娘舅家的小兒子，因多吃了幾碗，迷失了道路，竟走到了這溪邊，其實離開大道并不算遠(yuǎn)，只幾處林子遮擋，樹葉又迷亂，故而王星平早間也未能發(fā)現(xiàn)。漢子帶著人出來時，家里老娘長長短短的托付了好些，原本這一帶也不平靖，故而那漢子又只得帶了些精干的軍士出來找到了外甥，眼下不過幾人，但內(nèi)中也都是當(dāng)?shù)貪娖こ錾恚h(yuǎn)近十里，無論土人、漢人，都是打過的。漢子自己還袖了一柄小弩，這樣一隊人馬，便對上了白天那十多個蠻子，也完全不在話下。

    看著被斬殺的蠻子尸體，漢子的眉毛擰成了好幾個疙瘩，“四哥，這里還有。”連續(xù)幾聲四哥的呼喚傳來，漢子干脆命人四散開一陣搜索，卻又發(fā)現(xiàn)了十來個死人，只是這些人全都死得詭異，說詭異倒不是那些看起來整齊得讓人咋舌的傷口，而是這些人的腦袋，除了那個被一刀開了瓢的，其他的首級全都好好的留在死人的身上。

    “是遇上了強(qiáng)人？若說此地民風(fēng)，番人賊子被鄉(xiāng)勇民壯擊殺也是有的?！币粋€人心不在焉的說道到，眼睛卻只盯著死者的隨身物品。

    “不對，若是被盜匪民壯殺死，哪有還讓他們穿著衣服的道理，你再看此人項上的鏈子卻是銀的，為何沒被扯去？”

    “四哥說得是，可這左近也未聞得有甚奢遮人物，看這起子死掉的便是十來口，未必沒有跑的，總要有三五十人才能殺得了這許多蠻子?！?/br>
    冷兵器時代，若是留有后路，一戰(zhàn)還能留下十余具尸首，那交戰(zhàn)雙方少說也有百人，在這左近一帶，能拉起如此大陣仗的，漢子自問瞞不過他和手下，不至于一點風(fēng)聲也沒有，即便是土邦火并，也不會絲毫風(fēng)聲不漏，更何況尸首的首級都在，財物也未見有多少短缺，這既不為軍功，又不為財貨，平白殺了這許多蠻子卻是為何？

    “且莫廢話，先將這人數(shù)點了，把首級都取回去稟報?！?/br>
    “四哥說得正是，這十多級首級，夠我等少挨幾年了?！边@話說得不假，除去一個被開瓢的，剩下十四具尸首，每人可分上近兩級，按照軍功來講，進(jìn)個兩三級都算少的了，至于說怎么得來這些斬首功，自不必?fù)?dān)心交代，只要東西交上去，自然有人幫忙說話。

    王星平能聽懂不少來人的話語，頓覺心頭安心不少，看來是在漢人的地界，想到這里，王星平悄悄探出腦袋，火把的光芒時明時亮，他干脆把夜視眼睛摘了下來，借助著月光和火把的光芒又仔細(xì)的打量起十多步外的幾個漢子。

    但見中間那個漢子，此時在火光映襯下，一臉紅潤的臉龐上一圈濃密的胡須讓人望而生畏，雖然身形在王星平看來不過是一般，但骨骼寬大，輔一望去便有虎虎生風(fēng)之感。再往下看，此人身上著一件皂色的絲綿襖子，腰帶上的銅扣擦得锃亮，王星平可不知道這腰帶還是他從別人手上搶到的。腳下一靴子卻似乎破了些口子，倒都尋補(bǔ)子補(bǔ)了，顯得很是精悍，也就難怪其他幾個都以這漢子馬首是瞻了。

    現(xiàn)在看來這群人都分明是漢人不假，聽他們說法是要表功，那與白天的土人應(yīng)該不是一伙才對，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是他們一路，但要先搞清楚自己想要解開的疑惑，便必須要找人問話。看他們已經(jīng)散開去砍死人腦袋，料想這隊人馬待會兒肯定也會回返，不知道這些人都是什么人物，這黑燈瞎火，當(dāng)不會走得太遠(yuǎn)，今夜的住處應(yīng)該總在左近才對。

    果然不出王星平所料，未幾，一眾把人頭全都砍了下來，稍作收拾便懸于腰間，又將死人身上值錢之物披掛起來便背身一轉(zhuǎn)往來時路上去了。

    …………

    月亮高高的掛在天幕上，不時被林子里的樹梢給擋住，月光很亮，王星平不敢跟得太緊，幾人火把也打得亮，不用依靠夜視儀，總算沒有被丟下，沿著溪邊又約莫走了半個小時，便出了草叢，在一片寬闊的坡地邊上了官道，這條路王星平倒是有些印象，正是白天來時乘坐馬車的那條，不遠(yuǎn)處便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影子，白天被遺棄的車馬就在那邊，只是馬已是死馬，人也沒有一個喘氣的了。

    前面的一眾人先是一驚，便走上前去查看，他們來時并未經(jīng)過此處，是以并未見到這般景象。如今見這一隊車馬，似乎還有些人躺在周圍，只覺得今日還真是奇了，怪事竟能遇上兩遭。

    那領(lǐng)頭的漢子只顧自己上前，將火把一招，眼看是不見有活人了。正待要去車上翻看，卻聽身后一聲喊：“好漢且慢動手?！?/br>
    …………

    紅臉漢子打量著面前這個瘦弱的少年，在初春的夜風(fēng)中，即便有火把映照，少年雙頰上也有抹不去的蒼白之色，照少年的說法當(dāng)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這么說你們是連夜要趕回貴陽府？”紅臉漢子身旁的瘦高個問話總是不得要領(lǐng)。

    王星平不以為意：“回這位軍將，我隨爹爹只是白日里趕路，遇上這伙賊人時剛用過了午飯?！?/br>
    “這么說你們并非是兼程趕路了？”

    “原本今夜是要下在札佐長官司……”說話間便有些哽咽起來，看著車上橫躺著的那人陌生又熟悉的臉，只一對睜大的眼睛盯著白天兒子逃去的方向，‘死不瞑目’四個字便在腦中浮現(xiàn)。王星平本人對這一行慘死的家人并無甚感情，但一來要在人前掩飾，二則自己前世本是孤兒，方一穿越，又死了這一世的親生父親，也是五味雜陳。更兼這位死掉的王來廷老爺對他這獨(dú)子向來寵愛，否則也不會拗不過自己糾纏帶著尚未成年的王星平出門。

    “敢問小哥如何稱呼？”這次問話的是個矮胖，言語間親和了不少，這自然是看著這位少爺隨行的車仗，既是家在貴陽府，又有這等車帳，當(dāng)不是一般人家。

    “小子姓王，這位正是家父。”說著王星平便朝著車中尸首再次跪拜，又是一番哭告，這一回便是憶起不少過往，倒也有了幾分真情，更是一邊拭淚，一邊思量著應(yīng)對。

    “原來是自家人，究竟是么子回事?！蹦羌t臉漢子終于淡淡的開口，旁邊的高個兒連忙奉承道：“四哥和小哥你都是姓王?！?/br>
    王星平見機(jī)，立刻轉(zhuǎn)過身對著紅臉漢子又是一拜，“恩公請受小子一禮。”

    “你且先起身，小哥如何行這等大禮?！?/br>
    “將軍不光救了小人，還幫小人料理了仇家，當(dāng)然當(dāng)?shù)眠@禮?！?/br>
    “仇家？”

    “方才小子一路跟來，親眼看到軍將們割取的首級，白天時正是這伙蠻賊劫道害了父親，小子有家人護(hù)著才僥幸得脫，可惜就活了我一個。”

    那高個子聽得，臉色一陣變化，紅臉漢子也不反駁。

    ‘不知是真沒看見還是裝的’漢子心中腹誹，卻不道破，問道：“你家中人可都在這里？”

    “方才仔細(xì)查驗過，只少了一個?！?/br>
    “叫什么名字?！?/br>
    “王小六，是我家的家生子?！?/br>
    “看來是走脫了，車上這位又是誰人？”

    “正是家父?！蓖跣瞧?jīng)]有絲毫不適，但還是盡量顯出悲戚之色。

    “公子還請節(jié)哀，總是料理后事為重。”看來車中死者便是這家的家主，看了死者穿戴，矮胖男子稱呼也跟著變了?！罢f起來喒四哥也姓王，與公子你還是本家。”

    王星平聽這人又和氣了幾分，更放得開，便又朝紅臉漢子一揖，道：“卻是有緣，未請教將軍名諱，小子回家必然請阿母重謝，還望能幫我安頓了家父及眾家人的遺骨?！?/br>
    紅臉漢子面色也和緩了許多，拱一拱手，道：“請教個么子，王忠德，家中行四，你只管我叫王四就好，不必那等虛禮?！?/br>
    聽漢子報上名號，王星平若有所思，“這名諱和族叔卻之差一個字?！?/br>
    “哦？敢問令族叔的名諱是？”這話提起了王忠德的興趣。

    “諱命德的便是，和我爹爹一樣，都是舉人出身?！蓖跣瞧讲]有說謊，僅存的轉(zhuǎn)生以來的記憶很明確的指向了一個結(jié)論，一個死掉的舉人老爹在一群赤佬面前未必比一個活著的舉人叔叔管用，更何況一族之中，兩家本就相善，而那位只隔著一道院墻的族叔家中，可不光只有一位舉人。

    就如瞌睡撞上了枕頭一般，便聽那位王忠德王四哥說話都活潑了起來：“哦？……可是府城王進(jìn)士家？名諱尊德的那位？”貴州一地，三年一次的科考，每榜能出的進(jìn)士從未超過一掌之?dāng)?shù)，就算是鄉(xiāng)野小民也能知道在當(dāng)?shù)?，進(jìn)士身份意味著什么。去歲年底，新科湯進(jìn)士回鄉(xiāng)路過時的排場，佰貳堡的軍漢們可是看過的。湯進(jìn)士諱景明，萬歷四十四年丙辰科三甲進(jìn)士，如今已經(jīng)外放了河間縣，這是題外話不表。

    王星平整理衣衫，肅然道：“正是族伯，表字存思的，萬歷三十二年甲辰科高中?！币慌缘母邆€子立刻插話道：“我說這位公子氣度不凡，卻原來是王家少爺，難怪……”

    這位喚作王尊德的族伯，是那一科貴州唯一一位進(jìn)士，雖然殿試已在三甲開外，但進(jìn)士就是進(jìn)士，無論是及第，出身，亦或同出身（注：明代進(jìn)士科殿試成績分三甲，一甲三名賜進(jìn)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賜進(jìn)士出身，三甲人數(shù)最多，賜同進(jìn)士出身），都已經(jīng)是文官中最高的一個階級，可能三甲進(jìn)士入閣為相難見，但比起納捐的文官乃至尋常舉人，畢竟有云泥之別。王忠德一眾也許不知道王尊德目今已是廣東巡按御史，但肯定明白王家在本地代表的能量。這少年公子的父親也是舉人，而且是個死掉的舉人，那么此番的事情便不會小，王家不會善罷甘休自不必說，貴陽的guan g也不會坐視一介舉人被土人所害，定會討個說法。

    話已到這個份上，王忠德自當(dāng)有所表露，便對王星平說：“王家少爺，令尊后事喒自會幫忙，弟兄們也不會推辭，你切莫傷心了?！f起來你我也是同宗，往上幾代同是一個曾祖的?！?/br>
    這話倒是讓王星平奇了一奇，看這王四哥也是豪爽的性子，當(dāng)不會誆騙人，記憶中父親王來廷也曾與母親提起過，祖上有一支的確是襲了軍職。

    思慮所及，王星平心中又是一絲小小的驚喜掠過。如何歸家還另當(dāng)別論，至少眼下已經(jīng)安全是可以確定，而那位王四哥馬上便為這安全敲上了又一重保障的印章。

    “既是自家人，那也就不見外了，只今日起你便叫我一聲四哥，我們都是貴陽衛(wèi)佰貳堡的軍士，所城距此不遠(yuǎn)，且先生上火在此將就些，明日一同回堡子，將令尊及家人遺骨都安置了?！?/br>
    王星平慌忙拜倒：“小弟王星平，家中行五?！蓖跣瞧角懊骐m然只得一個jiejie，但夭折的哥哥卻有三個，這在明代也是平常，也是父親為何看重這一個獨(dú)子的因由。

    “五弟，這便好了，凡事有喒做主。”說著王忠德又打發(fā)了身邊人回佰貳堡報信，王家的車隊被劫殺殆盡，馬匹都已被射死在路邊，還要去堡中找些車馬來拉運(yùn)，才好把遺骸收斂回去。

    月光又穿透了夜晚的浮云，將一片銀白正正灑在破敗的車馬之間，只是少年的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先時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