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早兩日便準(zhǔn)備了起來，取出尚未穿過的新衣，比著鎏銀銅鏡攪衣自觀。才試了兩件，春蟬便婉勸：“小主，這兩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來得及穿的，今歲新的，內(nèi)務(wù)府一直遷延著不曾送來?！?/br>
    她聽得出春蟬的難處，因著她的失寵，內(nèi)務(wù)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飾。唯剩的兩件新衣，其實(shí)早就是舊衫了。宮中所用的綾羅是天邊溜轉(zhuǎn)的云朵，風(fēng)吹云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針腳，艷的花紋，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過來。

    孝賢皇后過世后，后宮女眷早不肯那么簡素。便是皇帝，也是窮奢極欲之人，愛她們?nèi)缁ǘ湔袚u地綻放，每一朵都暈彩迷離，每一日又勝過昨日的樣子。如懿亦是，她是錦繡堆疊里長大的閨秀，什么稀罕物兒沒見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飾、首飾、器皿上約束嬪妃，所以素日相見，無不窮盡奇巧。

    去歲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話的。

    女人的爭奇斗艷，便是這一針一線上的錙銖必較。長一寸，短一分，細(xì)碎，瑣屑，卻無比認(rèn)真，付盡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雖是舊樣，但花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頭足，色兒透，一樣叫人不敢小覷。且她如今的身份，雖還是妃位，卻是官女子的份例，外頭的體面不可失，又不可張揚(yáng)。好容易擇定了淺淺橘瓣紅含苞菊蕊挑銀紋錦袍，一色水嫩綠翠的翡翠絞絲鸞鳳花鈿，點(diǎn)綴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溫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頸盼著輦轎來候，等來的卻是一臉為難的進(jìn)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門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歡喜道：“進(jìn)忠，皇上讓你來接本宮么？”

    進(jìn)忠苦澀地?fù)u頭，看著嬿婉的清麗妝容，道：“小主別費(fèi)這個心了，今晚的重陽夜宴小主不必去了?！?/br>
    嬿婉登時急了，那紅暈浮過胭脂的嬌艷，直直逼了出來：“怎么會？今日是合宮陛見得日子。本宮要給太后敬酒磕頭，皇上也會來。”

    進(jìn)忠的臉越發(fā)黃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兒夜宴，根本沒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臘月冰水兜頭澆下，徹骨寒涼。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蔭黃鸝花盆一個不穩(wěn)，險險跌倒于地，還是進(jìn)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總有下回?！?/br>
    嬿婉猶不肯死心，攥著進(jìn)忠的袖子，癡癡問：“是皇上特意要你來告訴本宮的么？”

    進(jìn)忠搖頭：“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話?！?/br>
    嬿婉死死扯著進(jìn)忠不放，兩眼都直了：“進(jìn)忠，有沒有法子，有沒有？見面三分情，皇上見了本宮，會原諒本宮的。你想個法子，讓本宮可以去重陽夜宴，好不好？”

    進(jìn)忠赤眉白眼，又急又無奈：“小主，奴才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重陽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給皇上過目的，皇上當(dāng)時就無異議，您去了可不是駁了皇上的意思?！彼f罷，急急道：“奴才還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來通報消息，那可吃罪不起?！?/br>
    春蟬趕緊上來扶著，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蓮花紫絨貴妃榻上，滿眼的淚爭先恐后地出來，一口氣卻不上不下，涌到了喉頭，哽得她暈厥了過去。

    第二十七章  沉浮

    窮途末路，大抵如是。

    宮中嬪妃眾多，得寵失寵也是尋常。若換作婉嬪，多年來寵遇寂寂，不過是拿日子熬位分而已，皇帝來與不來，她也云淡風(fēng)輕。可嬿婉偏是得過盛寵之人，驟然失寵，且在生女之后，哪里熬受得住。宮中人一時離得遠(yuǎn)了，莫不拿跟紅頂白之態(tài)對她。雖說她依舊留著位分，但一律的開銷都是按著官女子的位分來，連宮中飲宴，年節(jié)的合宮陛見，都不得參與。送來的飲食，應(yīng)季的衣料，莫不餿冷腐壞。永壽宮人多，哪里頂?shù)米∵@樣的花費(fèi)。嬿婉少不得拿出體己銀子來填補(bǔ)。一開始旁人尚看在銀錢分兒上敷衍，但嬿婉的體己以珠寶玉器綾羅綢緞為多，典當(dāng)不易。手頭的銀子流水價出去，漸漸內(nèi)囊也盡上來了，有跌落至叫天不應(yīng)的境地。

    如此一來，永壽宮的人心也散了。出了春蟬、瀾翠和王蟾還算盡心，其余人等或攀高枝，或被內(nèi)務(wù)府尋個由頭撥去再不回來。永壽宮里越發(fā)冷清，連宮人們路過也避著走，只怕沾了晦氣。

    眼見得由夏入秋，由秋至冬，嬿婉坐困愁城，終日無奈，卻也不得其法，只見得人也憔悴了下去。

    這一年初春，和敬公主璟瑟與額駙色布騰巴勒珠②自蒙古歸來，回京探視皇帝，贊助京中公主府。和敬公主乃孝賢皇后嫡出親女，地位尊崇。她相貌深肖孝賢皇后，素性節(jié)儉，不喜妝飾，大有亡母之風(fēng)，深受皇帝寵愛，宮中亦無不敬畏。

    適逢和敬帶著獨(dú)子慶佑入宮，慶佑長得虎頭虎腦，皇帝格外疼愛，便叮囑和敬時常帶入宮中。

    這一日，嬿婉閑坐宮中無趣，便領(lǐng)著春蟬往御花園湖邊去。此時正是午睡時分，園中冷清。嬿婉坐在太湖石邊，懶懶問：“怎不見瀾翠？”

    春蟬嘆口氣：“小主可記得有個侍衛(wèi)叫趙九霄么？”

    嬿婉想了想：“那個家伙，怎么了？”

    春蟬思忖著道：“趙九霄不自量力，一直纏著瀾翠……”

    嬿婉失笑，尖酸地打斷：“瀾翠會看上他？癩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