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亦常常陪在她身邊，她更不喜凌云徹靠近。保持著刻意的距離，維持著尊卑的高低，除了眼神流轉(zhuǎn)的交集，知道彼此都是無恙，便是最好的安慰了。

    過了初秋便是深秋，連著初冬，京城的冷意總是來得迅疾且不動聲色。畫堂深鎖，肌骨暗銷，因著這料峭的寒意而顯得合宜了許多。左右皇帝的恩寵，都只留在了寶月樓和永壽宮。

    御花園中的楓樹葉緣已全然泛紅，萬葉干聲，迎風(fēng)作響。她岑寂獨立，一襲尋常深淺二紫色緞袍，舒袖臨風(fēng)，卷起衣袂翩翩，湛然如謫仙?？吹镁昧?，那紫便融進了漫天的血紅之中，渾然不見蹤影。她就會想起那一夜的恂嬪，她胸前的血，阿諾達的血，似乎添了御苑楓色的一筆濃墨重彩。

    這般想著，回首才見有人來，竟是香見。

    她穿一身月白衣裙，披風(fēng)也是淺淺的蓮紫色，滾了一圈薄薄雪狐風(fēng)毛。她的頭發(fā)松松拿鎏金扁方綰成橫髻，珠鈿疏疏卻精致，綴著新鮮胭脂花，簪著一枚絞串珍珠銀流蘇長簪。恰如宮人所言，哪怕皇帝不如從前那般癡狂，待她到底是寵愛無儔的。雖然她無心裝扮，可素日所用無一不貴，哪怕隨手用上一二，都是傾城之物。只那一支長簪，那流蘇勾勒精心，絲絲如女子青絲纖細，繞成花鳥紋樣，再纖纖墜下，非工匠耗目半歲不可得。明珠顆顆比拇指還大，泛著柔和的粉紅色，乃是采珠女潛入深海所得，便是奉上萬金也難求得。連身上衣衫裁成，必是織造府傾心制成，最先供她挑選。

    香見卻不甚在意，她解下風(fēng)帽，露出秋水空蒙的雙眼。蛾眉照例是淡淡掃，朱唇也只是隨意點就，是慵懶梳妝的模樣。御苑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樹，亦有滿天冉烈的紅葉，她靜靜地立于其下，清艷不可移目。

    香見不復(fù)從前倨傲，也學(xué)會了宮中禮儀，只是顯得生疏，“皇后萬安。”

    容珮驚詫得合不攏嘴，但見如懿目光掃來，立刻低眉斂容。

    如懿頷首為禮，道：“你難得出來。”

    香見輕嗤，“就算要被困死在這里一輩子，也得看看自己的牢籠是什么樣子?；屎竽锬锊灰彩沁@樣么？”她撫著手臂，“你應(yīng)該見過天上的鳥兒吧？被剪斷了翅膀，哪里還能飛呢。到頭來，我的勇氣還不如恂嬪?！?/br>
    如懿道：“你也知道了？說來恂嬪的父親慘死，族人凋零，無所牽掛才冒險犯大不韙。你終究不同，牽絆太多?！?/br>
    “平日里看恂嬪悶聲不響，倒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來?！毕阋姖M是欽慕，“不承想是她，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如懿看她一身宮裝打扮，花盆底的鞋履款款走來也無不妥，便道：“你仿佛適應(yīng)了許多?！?/br>
    初寒的風(fēng)掠過，如秋水般泠泠爽爽，身上的衣裙被風(fēng)鼓起，窸窸窣窣如悄聲細語，是靜夜里涌動的細浪。

    “適應(yīng)容嬪這個身份么？”她一笑，嫣然無雙，“據(jù)說按著皇上如今的寵愛，我遲早會登臨妃位，或者貴妃位，是么？”她笑色驟冷，“我不怕告訴你，穿著這身衣裳，行著這些禮儀，我心里想著的，只有我愿意想的人?！?/br>
    紅葉的光澤浸染上如懿所穿的淺紫云紋大襟外衫，交織的艷色迸出華麗的質(zhì)感，并且裝點出一種溫暖的假象。

    如懿看著她，“這樣的話，你肯對本宮說？”

    “有何不可？”她目光清澈，“因為這個地方，只有你真心勸我活下來，顧著我身后的族人。算來，你當(dāng)年也是為了皇上才這般勸我，可到頭來，這宮里唯一的一點真心，竟也是你給我的?！?/br>
    日色正好，映得屋角脊獸流光錯彩，風(fēng)里泛起了陣陣素菊香，紅葉紛紛璀璨著含朱流金的光芒，又是太平年景里的晴好時光。誰理會，她們各自心事凋落。

    駐足間，卻見李玉陪著永璂自慈寧宮一帶過來，永瑾見了如懿，面露喜色，連忙喚道：“額娘！”

    如懿一把抱住他，喜得淚盈于睫，“永璂，你胖了些?！?/br>
    永璂點頭，很是高興，“愉娘娘對我很好，額娘放心?！?/br>
    如懿心頭暖洋，“有你愉娘娘在，額娘當(dāng)然放心?！?/br>
    李玉上前道：  “皇后娘娘，十二阿哥剛?cè)ハ蛱笳埌?。太后聽聞十二阿哥在木蘭圍場身受驚嚇，也很是掛懷呢?！?/br>
    年華滔滔而去，太后也成了垂垂老矣的白發(fā)婦人，守著膝下溫婉孝順的女兒平和度日，也越來越有一副老人家才有的軟心腸，疼愛稚子晚輩，更憐永瑾不得在如懿身邊教養(yǎng)，所以格外照拂。

    容嬪向來不喜人多，轉(zhuǎn)身去了。如懿見只有李玉帶著乳母嬤嬤陪侍，并有兩名御前侍衛(wèi)，不見素日常陪著的凌云徹，便道：“仿佛許久不見凌大人了?！?/br>
    李玉面色一沉，復(fù)又笑道：  “自從木蘭秋獼凌大人救護有功，皇上便格外器重，總留在御前。”

    永璂朗朗道：  “兒子也久不見凌侍衛(wèi)了?；拾斦f不必他再照顧我往來?！彼胍幌?，遲疑著道，“其實兒子覺得凌侍衛(wèi)性子溫和，又能救兒子，實在是很好的?！?/br>
    李玉嘴角微微垂落，似有苦衷，然而很快笑道：“阿哥快別這么說了。凌侍衛(wèi)是侍奉皇上的，若無皇上關(guān)切，凌侍衛(wèi)怎能救您？到底還是皇上恩澤庇佑，您與皇后娘娘才能安然無恙啊?！?/br>
    越是機巧地掩飾，越是有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有狐疑的陰翳蔽上心間，如懿溫然道：“永璂，額娘為你縫制了一件冬衣，你和容珮回翊坤宮試試?！庇拉D乖順地答應(yīng)，跟著容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