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劍走偏鋒終得顧
在張之洞的印象之中,陳沐并非有勇無謀,更非沖動之人。 誰能想到,陳沐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竟想用強(qiáng)! 且不說威脅朝廷重臣是多么大的罪,單說譚鐘麟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受威脅?。?/br> 看著陳沐的舉動,張之洞也只覺得太過胡鬧,這么做非但無法說服譚鐘麟,只能適得其反,讓他更加的反感和厭惡! 然而他此時卻不敢出聲,因為他生怕驚擾了陳沐,這子彈可就不長眼,若果真誤殺了譚鐘麟,可就全完蛋了! 陳沐瞄準(zhǔn)著前方,突然開口道“譚帥,敢問您的為官之道是甚么?” 譚鐘麟聞言,頓時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朝陳沐道“無他,忠君保國爾!” 也誠如張之洞所想,他對那黑洞洞的槍口,根本就沒有半點的畏懼和屈服! 身邊的付青胤卻是急得要跳腳! 若張之洞等人離開,他還能緩緩勸說,指不定還是能說服譚鐘麟的。 可陳沐來這么一出,譚鐘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只講道理,而不服拳頭,這么脅迫,便等同與葬送了所有的機(jī)會??! 他拼命地朝陳沐使眼色,正要開口訓(xùn)斥,陳沐卻朝譚鐘麟搖頭道“譚帥,忠君你做到了,但保國?呵呵……” “我也讀了十年書,若非家中變故,去年就該考試了,從小我學(xué)的可是忠君報國,而不是保國?!?/br> “你也知道是保國了,到了何種地步,才需要保國?你又拿什么來保國?” “那你的道理?還是拿你的書本?” “沒有硬拳頭,你拿狗屁保國!” 陳沐往前一步,甩手便是一槍! “砰!” 左手那口大缸,里頭栽培著一株睡蓮,此時含苞待放,充滿了雅韻。 然而子彈輕易便轟碎了厚重的大缸,池水嘩啦啦傾瀉而出! “告訴我,你拿什么對付這樣的洋人!” “砰!” 又是一槍,卻是轟在了院墻角落的假山上,竟是轟下一角,碎石四處濺射! 這院子雖然不大,但可謂匠心獨運(yùn),譚鐘麟是老派文官,最看重庭院的設(shè)計,里頭可都是他的心血,便是院墻上蓋著的瓦當(dāng),那都是上了年歲的老物件! 可陳沐“砰砰砰”將彈匣里的子彈全都打了出來,整個院子只在眨眼間,便被打了個稀爛! 譚鐘麟是個文官,不似張之洞,沒有經(jīng)手過武事。 即便是張之洞,也并未親眼見過戰(zhàn)場上的廝殺,但他創(chuàng)建槍炮廠,對火槍之類的武器,并不陌生,這種場面,嚇不到張之洞。 但譚鐘麟?yún)s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火槍的威力! 這個老重臣排斥所有外來東西,張之洞讓他摸一摸槍,他都不樂意,就更別說看人射擊了! 認(rèn)真計較起來,這確實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識火槍的威力,而且還是如此近距離地見識到這樣的破壞力! 陳沐就是抓準(zhǔn)了這一點,才敢兵行險著! 從譚鐘麟的表情神色,他看不出太多東西來,但老重臣的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這就足以印證陳沐的猜測! 彈匣里的子彈終于打完,陳沐將空槍遞給了沈長洲,后者卻是目瞪口呆,驚愕在原地,遲遲沒有伸手去接。 譚鐘麟雖然是文官,但也是總督,而且還是重中之重的兩廣總督,朝堂上多少人巴結(jié)都來不及??! 放眼看看整個朝堂,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兩廣總督的都是些什么人? 張之洞就不必說了,李鴻章和李瀚章等,哪一個不是青史留名的國家重臣??! 即便是張之洞這樣的人物,在譚鐘麟面前,都將自己放在一個比較低的姿態(tài)和位置上。 這里頭固然是因為張之洞有求于人,但還有一點是,譚鐘麟的資歷可以說算是目今最老的了! 陳沐非但質(zhì)問了這位朝中忠臣,一方牧守,竟還敢在他面前放槍,將他院子里的東西打個稀巴爛! 全場仍舊死寂一片,唯有裊裊青煙,在空中漸漸消散。 譚鐘麟身后那個盆栽,也不知適才被石子濺射還是如何,此時咔嗒一聲裂開細(xì)小的縫隙來。 “你說你叫什么?” “陳沐,陳其右的陳?!标愩灞鞠胗没?,但到了嘴邊,卻昂起頭來,報上了真實名號。 譚鐘麟顫巍巍地走到陳沐面前“洋人真的這么厲害?” 陳沐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朝他答道“若單論槍械威力,確實如此,或許比這厲害十倍百倍,香帥的廠子,產(chǎn)出的槍炮雖然先進(jìn),但咱們用的是洋人的機(jī)器……” “這東西是咱們老祖宗發(fā)明的,但卻在洋人手里發(fā)揚(yáng)光大,被洋人用來反打咱們,他們能研發(fā)出更厲害的槍炮,咱們?nèi)舨桓o,就會被大浪淘沙一般,泯滅于時代洪潮,連浪花都撲不出半個!” “固守道義自是最好,時代反反復(fù)復(fù),終究會返璞歸真,或許過得個幾十年,又會舊調(diào)重彈,但若不順應(yīng)天時,眼下這個坎都過不去,又談何未來?” “道義,是老天的賞賜,不需要人來守,社會淪喪,物極必反,當(dāng)人們需要道義的時候,道義自然會出現(xiàn),但國土山河卻需要守!” 譚鐘麟看著陳沐,許久許久。 他突然朝張之洞問道“他一直這么喜歡給老人講大道理么?” 張之洞微微一愕,而后搖頭笑道“是?!?/br> 譚鐘麟朝陳沐伸出手來,陳沐便將手里的槍,遞到了他的手里。 譚鐘麟反復(fù)翻看了一下,也沒有再歸還的意思,反倒朝陳沐道“這個要怎么用?” 陳沐講解了填彈開槍之法,譚鐘麟又朝沈長洲問道“子彈還有么?” 沈長洲遲疑地看了看張之洞,后者點頭之后,他才取出子彈來,不過卻只取了一顆。 譚鐘麟將那顆子彈給填進(jìn)彈匣,上膛之后,突然舉起槍口,瞄準(zhǔn)了陳沐! 張之洞也是臉色大變,本以為譚鐘麟會因此而改變主意,誰能想到會是這般! 陳沐心里也沒底,他不敢威脅譚鐘麟,但譚鐘麟想要射殺他,卻是一點都不冤枉的。 雖然譚鐘麟尚未細(xì)查底細(xì),但他陳沐到底還是個逃犯,即便譚鐘麟殺掉他,也沒半點干系的! 陳沐看著這黑洞洞的槍口,后背也是冷汗直冒,此時才終于意識到,適才自己的舉動,是多么的冒險! 然而譚鐘麟看著陳沐,到底是將槍收了起來,朝陳沐道“我的院子,你得賠?!?/br> 陳沐也是松了一口氣,后背涼颼颼的,仿佛黑白無常剛剛路過了一般。 “我就一個平頭百姓,可沒錢賠這么雅致的院子,要賠也是香帥賠啊……” 見得陳沐耍無賴,譚鐘麟也是笑了,朝張之洞問道“這小狐貍一直這么無賴?” 張之洞無聲笑道“向來如此?!?/br> 譚鐘麟輕嘆一聲道“老了,不中用了……” 他將手槍還給陳沐,背著手,轉(zhuǎn)身便走,抬起手來搖了搖,便走進(jìn)房去了。 眾人到底是松了一口氣,付青胤卻惡狠狠地瞪了陳沐一眼,跟了進(jìn)去,此時陳沐才發(fā)現(xiàn),付青胤整個后背都濕透了! 張之洞看了看陳沐,到底沒有說些什么,沈長洲卻走到前頭來,想要拿過那支槍。 “讓他留著吧?!睆堉慈绱苏f著。 “可是……他……”沈長洲話到嘴邊,到底是吞了回去。 離開了總督府之后,陳沐回到酒樓,宋政準(zhǔn)早已等候多時,急迫地朝陳沐問道“成了?” 陳沐搖了搖頭“尚且不清楚……” 宋政準(zhǔn)也知道事情不容易,便也沒有追問。 陳沐也不多想,想想今日的舉動,雖然有些沖動,但想來結(jié)果該是不差的,畢竟像譚鐘麟這樣的老頑固,若不下點猛藥,又豈能喚醒他? 翌日,陳沐早早來到了廣雅書院,此時發(fā)現(xiàn)宋政準(zhǔn)和付青胤等人已經(jīng)到了。 張之洞就坐在客廳里,神色有些凝重。 “如何了?”陳沐也有些不安起來。 張之洞看了看付青胤,這才開口道“譚鐘麟上表朝廷,告老辭官了?!?/br> 陳沐也是愕然,本以為自己喚醒了譚鐘麟,事實也確實如此。 譚鐘麟若不再擔(dān)任兩廣總督,隨便換個其他人,建廠子都是沒問題的。 但譚鐘麟選擇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寧可告老歸鄉(xiāng),也不愿插手這個事情,他即便被喚醒了,仍舊守著自己最后的道啊! 見得陳沐不說話,張之洞問了一句,也不知問的陳沐,還是問自己。 “窮則思變,是不是這個道理?是不是這個道理?” 或許,連他這個洋務(wù)派重臣,也被譚鐘麟最后的堅守給震撼了一把。 迂腐之人固然讓人又氣又恨,但他們并非全無可取之處,這種近乎愚蠢的堅守,試問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張之洞沒有半點愉悅,也沒談太多細(xì)節(jié),建廠的事情也不去提了,只是朝陳沐道“今日我想讀書,你陪我一陣?” 陳沐能夠感受到張之洞的情緒,這老人仿佛瞬間老了十來歲一般,這種感覺很可怕,仿佛他第二日就要死去一般,沒有了半點活力。 眼下這個時候想起要讀書,就好像彌留之人,要重溫在世之時的光景一般! 陳沐遲疑了片刻,到底是點了點頭,他看了看紅蓮,后者今次卻是松開了陳沐的衣角。 “香帥,咱們讀《論語》?”都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陳沐提起這一部,也是為了喚醒張之洞曾經(jīng)的志向。 然而張之洞卻搖了搖頭,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讀《楚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