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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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我們有罪,何不殺掉?” 這話一傳入高宗耳中,大為震怒,派侍衛(wèi)傳旨,立斬海成。此外查出當時鬧場的還有四十三名,情節(jié)較重的三名充軍到吉林,其余四十名“在旗披甲,不得更赴試”,這就是永遠成為八旗的一名兵丁,封閉了他們的上進之路。 莊存與的罪名當然也取消了,不但留任,而且本職由內閣學士升為禮部侍郎。由此又引出一段佳話。莊存與有個弟弟叫莊培因,字本淳,自負才華在乃兄之上,及至莊存與以一甲二名及第,莊培因很不服氣,作了一首詩,結句是:“他年令弟魁天下,始信人間有宋祁?!币运纬乃谓?、宋祁比擬他們兄弟,而以大魁天下自許。至乾隆十九年,果然中了狀元,授職修撰。高宗便在這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鄉(xiāng)試之年,特派莊存與、莊培因典試浙江、福建,兄弟聯(lián)翩出都,各典一省,令人艷羨。 但論人品學問,畢竟兄勝于弟。莊存與感于高宗的知遇,益勵清cao,這年典試浙江竣事,回京復命,巡撫送了極厚的一筆程儀,莊存與婉拒不受。于是改送了一頂暖帽——二品官是紅頂子,最名貴的是用珊瑚所制。上路以后聽差告訴莊存與,這顆紅頂子是真珊瑚,價值千金。其時由運河北上,船已入山東境界,莊存與特派專差將這頂暖帽送回浙江。 憶往視今,劉逢祿心想,外祖父莊存與如果生在今天,不是高宗那樣的皇帝,也沒有傅恒、劉統(tǒng)勛那類大臣,亦未見得有何作為。同樣地,自己如果生在乾隆中葉全盛之時,龔定庵、魏默深就絕不至于薦而不受、埋沒高才。 那種傷時感遇的憂郁,久久不治,只有托諸吟詠,方能發(fā)泄,因而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傷浙江、湖南二遺卷》。劉逢祿不但經學義理得外家真?zhèn)?,辭章亦是高手,這首古風寫得燦若云霞,第一段是稱頌浙江人文之盛,以及他曾應一個浙江學政之邀,在幕府代為評閱文章的往事: 之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兼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錦裁銀云。神禹開山鑄九鼎,罔兩俯伏歸洪鈞。鋒車昔走十一郡,奇祥異瑞羅繽紛。 劉逢祿在杭州時,寓舍在官巷口與西湖之間,臨門一彎流水,萬樹垂楊,這條東西向的溪,水淺而澄潔無比,浣紗多在此地?!颁h車”即為學使先驅之車,浙江共十一府,劉逢祿隨學使按臨,都曾到過,生童秀才的文章,已是“奇祥異瑞羅繽紛”,何況春闈的浙卷?第二段緊接著敘這年充會試考官的經驗。 茲登新堂六十俊,就中五丁神力尤輪囷。紅霞噴薄作星火,元氣蓊郁焊朝暾。骨驚心折且揮淚,揀時良吉齊肅陳。經旬不寐探消息,哪知鎩羽投邊塵。文字遼海沙蟲耳,司中司命何歡嗔。 “六十俊”下自注“浙卷七百余,獨分得六十卷”,接下來專詠龔定庵的卷子,第三段轉入魏默深一卷: 更有無雙國士長沙子,孕育漢魏真經神。尤精選理躒鮑謝,暗中劍氣騰龍鱗。侍御披沙豁雙眼,手持示我咨嗟頻。 這一句之下注:“湖南玖肆,五策冠場,文更高妙,予決其為魏君源?!痹谀菚r,劉逢祿以為必可與龔定庵同登高第,譽之為“雙鳳”: 翩然雙鳳冥空碧,會見應運翔丹宸。萍蹤絮影亦偶爾,且看明日走馬填城。 結尾兩句,皮里陽秋,因為既言“翩然雙鳳”將“應運”而“翔丹宸”,而竟擯落,可見文運不振,所以用“萍蹤絮影”為喻,表示他所見的兩遺卷,只是偶爾所見,即令遺珠,不失人才之盛。 終于中了進士了!這年是道光九年己丑,龔定庵三十八歲。 會試中在第九十五名。殿試策論,精警無比,有人以為可媲美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但書法實在太拙劣了,取在三甲第十九名。 朝考欽命題是“安邊綏遠疏”,其時有回匪張格爾作亂,經名將二楊——楊遇春、楊芳討伐平定,但新疆的善后事宜,千頭萬緒,頗為復雜,欽命此題,有下詔求言之意在內。龔定庵本精于西北輿地,平時又頗留意時事,復以志在籌邊,與固原提督果勇侯楊芳是好朋友,幾次在京相晤,聽他細談平亂的經過,所以這個欽命題,真是搔著癢處,洋洋灑灑一千余言,指陳利弊得失,語語落實,閱卷大臣相互傳觀,都許為全場壓卷之作。只是朝考為任用考試,龔定庵吃虧在殿試三甲不能入翰林,復以正楷不中程式,無法列入優(yōu)等,只好以知縣任用。 進士榜下即用的知縣,班次最高,吏部掣簽分省,至藩司衙門報到后,遇缺即補,號稱為“老虎班”。龔定庵倒頗有此意,不避風塵俗吏之名,去做個親民之官,但他父親堅決不允。 龔闇齋其時已退歸林下,在杭州的紫陽書院講學,會試之前便有信給龔定庵,坦率地指出他入翰林的希望甚微。新科進士朝考任官,如果未點庶吉士,不外乎用作部員、外放知縣兩途,如果分部去當主事,自然最好;倘或用作知縣,應該呈請改歸本班,也就是仍舊當他的內閣中書,不過,同為內閣中書,進士出身升遷比較容易。 因此,這一次會試得意,對他的前程影響不大。但從此以后,不必為考試分心,可以專心一致做學問,在他仍舊是一件極快慰的事。 另一件自覺得意的事,便是將昆山徐秉義的舊居買下來以后,親自選材督工,建了一座別墅,題名羽琌仙館,將他平日所收藏的金石碑帖以及其他古玩,都貯藏于此,作《羽琌山金石墨本記》五卷,《羽琌之山典寶記》二卷,以為將來撰述《金石通考》的張本。 龔定庵之好金石古玩,實在是有托而逃。他之成為名士,復又被視作狂士,都是被激而成,因為表面上看他玩世不恭,不中繩墨,不是個能在功名事業(yè)上卓然有所表現(xiàn)的人,其實他不僅有一片自道“平生哀樂過于人”的至情至性,而且有一番經世致用的大志,自許為班超、張騫一流人物,如果不能開疆拓土,建立邊功,在朝希望申明制度,昌大文治。但這都需要遭逢圣君賢相,才有一展抱負的機會,而當今道光皇帝的作為,盡教志士喪氣,龔定庵郁郁不得志,才激成個動輒如灌夫罵座的脾氣。 原來道光皇帝行二,才智庸下,只為嘉慶十八年林清之變,他用鳥槍打死了兩名已爬上宮墻的教匪,對定亂頗有關系,因而為巡狩在外的仁宗封為智親王。但仁宗是否愿以大位付智親王,實在是個疑問。 原來自雍正廢立儲之制,規(guī)定生前擇皇子之賢者,密書其名,貯匣存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后,駕崩后由顧命大臣啟匣視名、奉迎即位的制度以后,歷經兩朝,并未徹底實現(xiàn)這個獨特的傳位制度,高宗繼位,在世宗生前已有強烈的暗示,仁宗則由高宗內禪,親手以大清天下付嗣皇帝,更不必俟高宗駕崩,始知大位誰屬。但仁宗賓天時,情況就不同了。 因為道光皇帝在居藩時以次子而居長,復有林清之變定亂之功,似乎必當繼位。但嘉慶二十四年,仁宗將三阿哥綿愷封為惇郡王,四阿哥綿忻封為瑞親王,兩王皆為仁宗繼后鈕祜祿氏所生,如果仁宗無所軒輊于其間,且如雍、乾兩朝,心目中已定下嗣位之子,而屬意于智親王,則四阿哥不必越過他的同母之兄而封為親王,徒起猜疑。既然這樣辦了,就不能說大位一定屬于智親王。 嘉慶二十五年八月,仁宗崩于熱河,由于是中風暴崩,臨終并無遺命,據說后來在一個隨侍仁宗的小太監(jiān)身上找到一個銀盒子,上面是智親王的名字,因而奉為嗣君。但三天以后,又有一道皇太后鈕祜祿氏的懿旨,說:“大行皇帝龍馭上賓,皇次子智親王仁孝聰睿,英武端醇,現(xiàn)隨行在,自當上膺付托,撫馭黎元。但恐倉卒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諭,而皇次子秉性謙沖,予所深知。為降諭旨,傳諭留京王大臣,馳寄皇次子,即正尊位。”太后的意思以為儲位未定,所以有此一道懿旨,事實上智親王已根據那個銀盒子中據說是仁宗早在嘉慶四年朱筆所書的皇次子的名字而即位了。 這一來,道光皇帝得位的經過,便又成了一重疑案,到底是仁宗所預定,還是太后根據仁宗生前的話而特為宣示,成了一個謎。但太后鈕祜祿氏之不私,則昭然于天下。因此,道光皇帝對這位繼母敬畏有加是無怪其然的。 這位太后最初的徽號是“恭慈”。恭慈皇太后秉性嚴毅,此亦是道光皇帝敬畏的原因之一。道光皇帝跟明思宗很相似,志大而才疏,一心想做個好皇帝,看乾隆、嘉慶兩朝,奢靡特甚,因而節(jié)儉異常,但最初并非如此,至少對他的一個寵妃,不但談不到節(jié)儉,而且奢靡得已逾家法。 這個寵妃亦姓鈕祜祿氏,先封全嬪,有寵以后,累次晉封為全貴妃。她從小隨父住在蘇州,所以沒有旗下格格那種“北地胭脂”的味道,嬌小明慧,善解人意,道光皇帝對她的寵愛,可說已到了惑溺的程度,因此與一個總管內務府大臣發(fā)生了意見上的對立。 這個總管內務府大臣,名叫英和,字煦齋,姓索綽絡氏,滿洲正白旗人,他的父親是乾隆末年的禮部尚書德保,父子二人都以不愿依附和珅而為仁宗所激賞。宣宗即位后,他以戶部尚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道光二年升為協(xié)辦大學士,并為掌印諭的總管內務府大臣,寵信過于前朝。但英和剛正不阿,上諭不當,照樣會頂了回去。 有一回宣宗命太監(jiān)傳諭內務府,命蘇州織造承辦女用的紡綢繡花內袴,司官擬稿以正式公文致蘇州織造,呈堂判行時,英和斥責司官糊涂,說:“這是什么差使!豈可用內務府的大印?”吩咐只需由司里去個便函即可。同時也大發(fā)了一頓牢sao,對全妃有很不客氣的批評。 哪知全妃在朝中有耳目,英和對她不滿的話,很快地傳入她耳中,少不得會在承恩時告?zhèn)€枕頭狀。道光皇帝耳朵很軟,漸漸地,英和的寵信就大不如前了。 又有一回,道光皇帝要為全妃制一只翡翠鐲子,內務府開庫找材料,沒有成塊能琢成鐲子的大翡翠。道光皇帝細問了經過以后,面諭將庫藏的一個翡翠蟠桃改為鐲子,英和以為不可,面請收回成命。 “這是高宗純皇帝八旬萬壽,兩廣總督的貢品。”他說,“以先朝的瑞器,作妃嬪的褻玩,似非所宜。而且像這樣大的翡翠,是稀世之珍,琢成一雙鐲子是以大改小,亦覺暴殄天物?!?/br> 道光皇帝不作聲,此議就此打消。但對英和已由寵信變成惱恨。不久,以承修“萬年吉地”不力,“地宮”出水的罪名嚴譴,竟致充軍。英和被公認為賢相,他之落得如此下場,正人君子,無不痛心疾首。 相對地,另一個近乎jian佞的人物,卻是祿位日固,寵信日專。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曹振鏞,官居首輔。道光皇帝即位之初,銳意求治,但才具既短,精力亦有限,章奏不能遍閱,頗以為苦。曹振鏞獻策說道:“如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陳缺失,完全是沽名釣譽。倘或加以處分,皇上就會無端蒙個拒諫的名聲。此后中外章奏,皇上不必全看,只挑那細微末節(jié)的地方,嚴詞譴責;臣下震于圣明,以為皇上明察秋毫,就沒有人敢隨便上折子,信口雌黃了?!?/br> 道光皇帝聽了他的話,從此專在“雞蛋中挑骨頭”,章奏中措辭稍有失檢,立即著令“明白回奏”,回奏得不夠圓滿,輕則申斥罰薪,重則降調革職。這一來,嚇得沒有人敢說話,章奏中見解如何,不必重視,要留心的是,措辭是否堂皇得體,陳述是否觸犯忌諱。當然兇災不敢入告,凡事報喜不報憂,造成一種不痛不癢、麻木不仁的風氣。 這種風氣不僅出現(xiàn)于官場,也傳染到了科場。一本卷子的文章好壞在其次,首先要看的是,是否符合程式。在乾隆以前,試卷書法,用“帖寫”大致仍舊是容許的。試帖詩出現(xiàn)拗體,只要詩好,亦不算犯規(guī),這些字與詩,雖在通人看來屬于所謂缺乏性情的“館閣體”,但畢竟還有雅氣,自從曹振鏞當權后,看殿試卷子首重書法,有一個帖寫的字,即視為“破體”,難登上第。流風所被,生氣懨懨,這是龔定庵最憤慨的事,有一回替道士撰祝告天帝的“青詞”,借題發(fā)揮,寫了一首七絕: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龔定庵畢竟不是玩物喪志的人,而且視金錢雖如糞土,名心卻始終未能淡忘,因而不入翰林,一直引為恨事。而不入翰林則由于書法不佳,憤無所泄,家中除吉云以外,所有女眷包括收房的丫頭在內,都叫她們學黑大光圓,無一帖寫的“館閣體”,常說:“我家婦女,沒有一個人不可入翰林?!倍q以為未足,特意作了一部書,命名為《干祿新書》,自序中諷刺當道的意味非常明顯。 序文中首從殿試說起:“凡貢士中禮部試,乃殿試。殿試,皇帝親策之,簡八重臣,讀其言?!苯鸬钌洳?,由于是皇帝親任主考,因而閱卷的八重臣,稱之為“讀卷大臣”。殿試以后,“八人者則恭遴其頌揚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十卷,呈皇帝覽”。殿試照例公選的十卷進呈,雍乾兩朝,每視策論中的見解議論,定十卷的高下。但至道光朝,已變?yōu)椤绊灀P”的聲調鏗鏘,所謂“平仄如式”,而“楷法尤光致者”,即為佳卷。題目落到楷法上,諷刺之意,愈來愈濃: 先殿試旬日為“復試”,遴楷法如之。 殿試后五日,或六日、七日,為“朝考”,遴楷法如之。 三試皆高列,乃授翰林院官。本朝宰輔,必由翰林院官。卿貳及封圻大臣,由翰林者大半。 “三試”便是進士復試、殿試、朝考,平均等第達一定標準,方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即所謂“翰林院官”。而三試皆以楷法為重。至于非翰林,則以值軍機為榮選。他說: 軍機處之職,有軍事則佐上運籌決勝,無事則備顧問祖宗掌故,以出內命者也。保送軍機處,有考試,其遴楷法如之。 但自序雖在字里行間充滿了牢sao不平之氣,內容卻很嚴肅,成為別開生面的一部專談寫字的好書,目錄分為八大類:“論選穎之法”“論磨墨膏筆之法”“論器具”“論點畫波磔之病”“論架構之病”“論行間之病”“論神勢”“論氣稟”,不輸其當時安徽涇縣包世臣所著的《藝舟雙楫》。但自序中話說得太質直,士大夫雖好其書,卻從不敢談論,猶之乎好色好貨,只好在心里,口頭上諱言其事是同樣的道理。 不過,龔定庵雖未點翰林,但兩榜中式這個出身,對他仍有極大的幫助。 這是指軍機章京。龔定庵以內閣中書保送考試而被擯,曾作《小游仙詞》十五首,中有“姊妹勸書塵世字,莫嗔倉頡不仙才”的句子,可知亦是因楷法不中繩墨之故。軍機章京所書文件,往往上呈御覽,所以楷法不佳,不易中選。但其他的考試,竟亦重楷法: 京朝官由進士者,例得考差;考差入選,則乘軺車衡天下之文章,考差有閱卷大臣,遴楷法亦如之。 部院官例許保送御史,御史主言朝廷是非、百姓疾苦,及天下所不便事者也。保送后有考試,考試有閱卷大臣,其遴楷法亦如之。 鄉(xiāng)試主考及御史的職責,與字寫得好不好毫無關系,而亦竟以楷法為遴選的標準,則朝廷政事可想。而善于楷法竟成升官的憑借,此即“干祿”二字的解釋,而所謂《干祿新書》,就是一部談楷法的書。 當龔闇齋任上海道時,由于是有名的肥缺,龔定庵有足夠的資格當“大少爺”,而自老父退歸林下,宦囊并不豐盛,僅堪溫飽,因此龔定庵雖不必贍家,但亦無法自家中獲得接濟,偏偏他是揮霍慣了的,當窮京官向來以舉“京債”度日,唯一的挹注之道,是逢到大比之年能派到“考差”——放出去當鄉(xiāng)試主考。龔定庵以書法拙劣,從未當過這種他在《干祿新書》中所說的“乘軺車衡天下之文章”的好差使,廉俸以外的收入,只有賣文的潤筆。 他的文名極盛,但賣文的“生意”并不好,有的是怕他在壽序或墓志銘中皮里陽秋罵題,花錢買辱,天下至冤之人所不為。事實上有人來請龔定庵作應酬文章,他先要看看人品,聲名狼藉,或者行止有污,潤筆再豐他亦置之不理。 這樣他就只有一條路好走:所謂“乞食江淮”“吹簫吳市”,以丐者自居,便是盛行于康雍乾嘉,而流風未替的“打秋風”。 文人“打秋風”,自古有之,至乾嘉年間而極盛。因為高宗愛慕風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封疆大吏及常因“南巡”而得接近天顏的揚州鹽商,都視扢揚風雅為天職,弘獎士類,敬禮才人,這其實也是一種有遠見的智計,因為乾嘉兩朝有才氣的讀書人很容易出頭,以文學而蒙特達之知,拔擢于高位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果賦性吝嗇,不肯應酬,一旦所得罪的人青云直上,或居言路,想起舊恨而報復,很難招架;相反地,平時結下香火因緣,危難之際得此輩相助,一言九鼎,化險為夷,亦是屢見不鮮的事。 但是“打秋風”除了傾動公卿的大名士以外,大致布衣不如舉人,舉人不如進士,進士又以入翰林為最吃香。自乾隆以來,特重科名,翰林拜客,名刺長達一尺,出京以后所到之處,不論是何高官,無不禮遇。 龔定庵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督撫監(jiān)司如果是老師、前輩,照應門生、后輩,送上一筆豐腴的程儀,是天經地義。至于州縣官或敘年誼,或論世交,亦沒有不應酬的,倘或科名不及,更當尊為前輩,而況龔定庵又是通國皆知的大名士,所以到得債主盈門時,只要一趟江淮之行,總可安渡難關。 何以不去他處,常至江淮?因為除了揚州鹽商以外,有兩淮鹽運使、巡鹽御史,以及駐靖江浦的南河總督,駐淮安的漕運總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美差,而且應酬費用刊有專款,可以隨意動支。 不過,龔定庵游于江淮,所獲雖豐,由于到處留情,隨手揮霍,歸來往往仍是兩袖清風,只剩下幾首新詞而已。這些詞有的無題,有的只記日期,只有從字里行間去想象他的劍氣簫心。 他的艷遇,以在揚州為最多,有時用情極深,四十歲那年在揚州度歲,流連不去,有首《高陽臺》記別恨: 宮燭欺煙,庭梅妒月,揚州曾記元宵。幾度相逢,云萍依舊飄蕭。謝娘風格清寒甚,捧紅絲、勸寫無聊。盡辜他,明月樓臺,夜夜吹簫。 明知相約非相誤,奈鶯期不定,鸞鏡終拋。萬一重逢,墨痕留認鮫綃。青衫不漬清樽影,只模糊、紅淚難銷。且禁他,今夜江風,明夜江潮。 原來這是個三十來歲,才豐、貌美、命嗇的孀婦,龔定庵一見傾心,但人家為禮法所拘,雖以愛才之故,幾度相晤,卻無法長相廝守。杭州的家人催促,無奈相別,臨行寫了這首詞相贈,猶望有重逢之日。但結果所得到的答復是變相的絕交書——一首《金縷曲》的后半闋是: 相逢縱晚年華末,者揚州,潮生潮落,年年春水。不信琵琶弦上語,喚汝春魂不起。誰憶慣、前塵影事?刪卻臨歧珍重語,怕尋消問息勞公子。詞料在,且休矣。 “琵琶弦上”是用杜甫昭君詩的典故,“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不信”即謂并無怨恨,也就是不承認有“紅淚難銷”的情事。結尾數語,隱然指龔定庵自作多情。 類似情形,在蘇州亦曾有過,有一首《臺城路》,題目是:《同人皆調知余近事,有以詞來贐者,且促歸期。良友多情,增我回腸蕩氣耳》。那首詞是: 吳棉已把桃笙換,流光最驚羈旅。蠟屐尋山,黃泥封酒,小有逢迎今雨?!稇焉场份z賦,夢不到南州,鄧林夸父。且逐寒潮,金閶一角餞秋去。 覺來誰與相遇,有卷中姚合,樓上孫楚,催我歸舟。鴛鴦牒緊,莫戀閑鷗野鷺。青溪粥鼓,道來歲重尋,須攜箾侶。多謝詞仙,低回吟冶句。 起句“吳棉已把桃笙換”,竹夫人別名“桃笙”,這便說明了他在蘇州,自盛夏住到秋深,總有四五個月之久。在杭州的吉云寫信給顧千里,請他代催龔定庵賦歸,所以有“鴛鴦牒緊”的字樣。 起兩句敘客地淹留,“蠟屐”之句是顧千里約了幾個新交的朋友,為他餞行促歸?!啊稇焉场份z賦”用屈原作《懷沙賦》的典故,加一“輟”字,是因為唐詩有“欲作《懷沙賦》,明時恥自沉”,表示當時是“明時”,這是不得不然的門面話,否則會興起他“避席畏聞”的文字獄?!澳现荨敝笗x朝的顧榮,他是“朝野推敬”的“南州望士”?!皦舨坏侥现荨焙仙暇渫?,命意頗為顯豁,自言為屈原之懷才不遇,想為顧榮亦不可得。“鄧林夸父”的典故,見于《列子》《山海經》及《淮南子》,夸父為神獸,不自量力,欲追日影,道渴而死,棄杖化為鄧林。自況為“鄧林夸父”,有自惜浪擲有用光陰之意。結句點明時、地、事。 過片四句,姚合、孫楚,皆是虛擬。 孫楚亦是晉朝人,才藻卓絕,善作遁詞。但孫楚樓則是酒樓,在金陵,李白有《玩月孫楚酒樓詩》:“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币蠟樘瞥嘁Τ绲膶O子,工詩,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務求古人體貌所不到,此正是龔定庵作詩所追求的境界?!坝X來誰與相遇?”自道寂寞,“有卷中姚合,樓上孫楚,催我歸舟”,謂歸去后,作詩飲酒,亦足為樂?!傍x鴦牒緊”以下,則顧千里相勸之語?!扒嘞敝^“青溪小姑”,“粥鼓”即木魚。三吳多帶發(fā)修行的家庵,素肴精潔,可容文人雅士觴詠;“來歲重尋”,即是此等家庵?!肮泜H”即是“閑鷗野鷺”,箾音朔,龔定庵所眷戀的一個姑蘇女子,名叫阿箾;他寫過一篇《上清真人碑書后》,結尾注明“姑蘇女士阿箾侍”;能侍翰墨,所以稱之為“侶”。 對于阿箾,龔定庵曾有藏諸金屋之意,有“錄言”兩題,即為對答之語,龔定庵道是: 東指琌山下,小有亭樓如畫。松月夜窗虛,待卿居。 閑卻調箏素手,只合替郎溫酒。高閣佛燈青,替鈔經。 阿箾答復這首《一痕沙》的話,龔定庵拿它納入《好事近》: 細語道家常,生小不矜珠翠。他日郎家消受,愿青裙縞袂。 畫梁燕子已無家,那有五侯第?等到歲寒時候,折黃梅簪髻。 盡管阿箾“不矜珠翠”,只“青裙縞袂”“黃梅簪髻”,便已滿足,但始終未能入居羽琌山館,主要的障礙便是吉云。雖然她也為龔定庵置了妾,但都是些略識之無的小家碧玉,龔定庵既無可與談,吉云亦能指揮如意,但到了能侍筆墨、讀得懂詩詞如阿箾這樣的人,吉云便有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之感了。 不過,她仍舊能獲得丈夫的相當尊敬,因為持家教子以外,對于龔定庵興之所寄,一顧路柳墻花,她并不在意。 道光十五年春天,朝局有了變動,幅度不大,但關系很重。變動起于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病故。 曹振鏞于嘉慶十八年拜相,至二十三年外號“董太師”的董誥予告后,任首輔近二十年,一方面固由于道光皇帝的倚重,另一方面則由于他善于排擠,凡是才具發(fā)越、勇于任事,而有威脅到他的地位的大臣,他總有辦法壓制著,不讓他們往上爬。首當其沖的是英和。 英和得罪了全妃,不為皇帝深喜,因而曹振鏞便可放手打擊英和。當道光即位之初,營造“萬年吉地”,特派英和主持其事,他找個機會,從容陳奏漢文帝薄葬的盛德,皇帝方在厲行節(jié)儉之時,點頭稱善,因此“萬年吉地”的營造費用,相當節(jié)省,曾奉嘉獎。 到了道光七年春天,發(fā)現(xiàn)地宮積水,在事諸臣都受譴責,英和始終其事,責任尤重,革職抄家之外,而且被逮到刑部受審。據說,當施工時,發(fā)現(xiàn)石母滴水,亦即是地面的雨水從巖石縫中滲滴于地宮,向來應付的辦法是,多開幾條細溝,稱之為“龍須溝”,引導積水出于陵外。但那樣做法,頗為靡費,而且效果亦并不太好,因此,英和決定先用土攔。當然他有他的打算,皇帝春秋正盛,這座“萬年吉地”總要二三十年后才用得著,而地宮滴水是常事,到相當時候再修一次,亦無不可。事實上開了龍須溝,以后亦仍須修理,既然如此,眼前多費便是浪費。 這是老臣謀事的苦心,但并不為皇帝所諒。曹振鏞秉承意旨,擬了斬決的罪名,幸而太后圣明,說治陵寢是家事,與國政無關,因此而殺大臣,是說不過去的。于是改為解發(fā)黑龍江充當苦差,子孫并皆革職。道光十一年自戍所釋回,皇帝想復用英和,但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堅臥不起,此正符合曹振鏞的心意,勸皇帝不必勉強。當朝第一流的人才,就此閑廢。 第二個受排擠的是蔣攸铦。此人原籍浙江紹興,先世從軍遼東,跟著他的長官投降清朝,編入鑲紅旗漢軍,從龍入關,住在京東寶坻。蔣攸铦字礪堂,比曹振鏞晚一科,乾隆四十九年的翰林,嘉慶五年由御史外放江西贛南道,久任外官,先后當過江蘇、浙江巡撫,兩廣、四川、直隸、兩江總督。嚴于治盜,善于察吏,精敏強干,還有一項特長是記憶力特強,見人一面,聽人一言,數十年以后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是嘉、道年間第一流的督撫。 這樣一個人物,可想而知的,曹振鏞絕不能跟他共事。道光五年由直隸總督內召,入拜體仁閣大學士,管理刑部,并入軍機。道光七年,兩江總督琦善兼任漕運總督,運河淤塞,疏浚不得法,引起黃河水災,筑堤堵黃,運道隔絕,詔斥失機,降調為內閣學士,兩江出缺,需要派人接替。 于是宣宗召見軍機問道:“兩江重任,應該派資深望重、久任封疆的人去,你們看,最適當的是誰?” 曹振鏞答說:“以臣看,似以陜甘總督那彥成最適當。” 那彥成的祖父章佳·阿桂,兩代名相,那彥成亦是封疆中的佼佼者,但其時回民張格爾作亂,那彥成是平亂的關鍵人物,所以皇帝立即否定此一建議說:“西口正多事,那彥成何能他調?” 作為首輔的曹振鏞不作聲了,這便表示,現(xiàn)任督撫中,沒有人能如皇帝開列的條件,也等于是暗示皇帝要從在京的大臣中去挑。 皇帝受愚而不覺,想了一下很興奮地指著蔣攸铦說:“你去!你久歷封疆,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能當兩江總督?!?/br> 蔣攸铦自然無從推辭。退出來以后告訴人說:“曹某人明明要把我弄出去,含意不申,讓皇帝自己做決定,話一出口就無可更改。當面排擠,可怕極了?!?/br> 再一個受暗算的是阮元。他是高宗晚年最賞識的人,文章辭令,兩俱佳妙。高宗自謂:“不想我八十歲以后,又得此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阮元以翰詹大考第一,不經“開坊”便升少詹,放出去當山東學政,而且做了衍圣公府的女婿。任滿調浙江,又轉為巡撫,年紀不過三十歲。 有一次皇帝跟曹振鏞談到阮元少年得意,曹振鏞答說:“完全是學問好,讀書用功,到老不倦?!?/br> 皇帝問:“何以見得,到老不倦?” “現(xiàn)在云貴總督任內,仍舊天天刻書談文?!?/br> 道光皇帝默然。他跟他的祖父不同,全身沒有一根雅骨,最討厭封疆大吏提倡風雅,認為足以廢弛政事。曹振鏞這一支冷箭,當然中鵠,即時下令內召。 這是道光十二年冬天的事。阮元奉旨入覲,到京已經開春,垂詢了云貴的情形,別無他事。恰這年癸巳會試,使命阮元任總裁。疆臣入覲而派充此差為異數,而阮元在嘉慶四年以戶部侍郎與吏部尚書朱珪同至會試,高才樸學之士搜羅殆盡,這一回又得入闈,舉子們認為有此衡文巨眼在,不愁埋沒,大為興奮,見此光景,曹振鏞心想,如果讓他以協(xié)辦大學士的身份入闈辦事,在京廣收門生更成威脅,因而又勸皇帝放他回任。 曹振鏞平生只做過一件好事,與其家世有關。曹家是安徽歙縣人,而揚州的八鹽商,一半以上原籍歙縣,所以曹家亦有鹽引,坐享厚利,家道殷實。曹振鏞的父親叫曹文埴,收藏甚富,精于鑒賞,乾隆廿五年的傳臚,照例點庶吉士,散館授職編修,命值懋勤殿。 懋勤殿在乾清宮西廡,是皇帝的內書房,庋藏的書籍古玩甚多。曹文埴先值懋勤殿,后入南書房,一直是高宗玩古董的“清客”,因而情分不同。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曹振鏞名列三等。大考排名,分為四等,一等及二等的前數名,方能升官,二等后列,被文綺之賜,三等前列,無榮無辱,后列則往往降調,四等則必黜罰。高宗以曹振鏞為曹文埴之子,認為其才可造,因而由編修提升為侍講。 及至道光初年,陶澍在兩江總督任內,改革鹽政,以標代引,試行于淮北,積弊盡去,鹽商不復再能坐享其成,都期望曹振鏞能保護既得利益,反對改行“票法”。曹振鏞很聰明,看皇帝求治之心甚銳,陶澍頗蒙信任,而且籍隸湖南安化的陶澍,有名的“驢子脾氣”,曹振鏞自覺惹不起他,便揚言道:“哪里有餓死的宰相家?”贊成陶澍的改制。 除此一件好事以外,曹振鏞的相業(yè)一無足稱,但道光十五年正月,以八十一歲高齡病故以后,皇帝降旨:“大學士曹振鏞,人品端方,自授軍機大臣以來,靖榮正直,歷久不渝,凡所陳奏,務得大體。前大學士劉統(tǒng)勛、朱珪于乾隆、嘉慶中,蒙皇祖、皇考鑒其品節(jié),賜謚‘文正’,曹振鏞實心任事,外貌訥然,而獻替不避嫌怨,朕深倚賴而無人不知。揆諸謚法,足以當‘正’字而無愧,其予謚‘文正’,入祀賢良祠?!?/br> 謚名之典,由內閣擬謚,大學士及翰林出身,官至一二品者,第一字用“文”,第二字評其平生行誼,擬三字奏請朱筆圈出,漢人所重在“忠”,旗人所重在“靖”,但有兩字,得謚為殊榮。一個是“襄”,非有開疆辟土、安邦定國之功,不能謚“襄”,在道光以前,“文襄”共十一人,類多為大學士,因有那么大的功勞,自然封爵拜相,唯一的例外是治河名臣靳輔,官至總督,亦未入翰林,只以順治九年由官學生考授國史院編修,承認他的翰林資格,得謚“文襄”。 另一個極難得的是“正”字,謚“襄”的第一字不必一定是“文”,而“正”則非“文”不能謚,同時“正”字不能由內閣擬呈,非出特旨不可。在曹振鏞以前,只有三個“文正”,第一個是康熙朝的理學名臣,廉明絕世,外號“豆腐湯”的湯斌,不過他是由高宗特旨追謚;第二個是乾隆朝的東閣大學士劉統(tǒng)勛;第三個是嘉慶朝的體仁閣大學士朱珪,他是仁宗的師傅,謚“文正”雖說由于仁宗報答師門,但朱珪獎進人才,唯恐不及,與曹振鏞賢愚不肖,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曹振鏞既不文亦不正,他的濫叨非分之榮,為時論所不滿。但由于曹振鏞之死,內閣出缺,阮元得由協(xié)辦大學士“扶正”,升為體仁閣大學士,并進京入閣辦事,卻普遍為士林所歡迎。而就在這時候,龔定庵由內閣中書調升為宗人府主事。 宗人府居京中各衙門之首,因為職掌皇族屬籍。清太祖開國后,追尊三代,曾祖名福滿為興祖,祖名覺昌安為景祖,父名塔克世為顯祖,大致而言,愛新覺羅氏自顯祖以下,亦即太祖兄弟五人的子孫為“宗室”,系金黃帶;其余皆為旁支,稱為“覺羅”,系紅帶;俗稱“黃帶子”“紅帶子”。但不論所系之帶是黃、是紅,在宗族中的一切權利義務關系,都歸宗人府管轄。 宗人府的最高長官,職稱叫作“宗令”,特選齒德俱尊的親王、郡王充任,下設左、右“宗正”各一人,在左右翼的宗室王公中選充,住左翼為東城,住右翼為西城。 宗令、宗正不管日常事務,所以宗人府的堂官,實際上是正三品的府丞,定制為“漢缺”,只有漢人能任此職,主事就是他的屬官。主事有滿有漢,一切典籍公文亦有滿文、漢文之別,掌滿文不善于漢文,掌漢文更難識滿文,只有龔定庵在宗人府中是順治、康熙以來難得的通才,因此成了宗人府中的大紅人,府丞要跟宗令、宗正及其他宗室接頭公事,往往請龔定庵代表。他本來由于通滿洲話、蒙古話之故,在旗人中有許多朋友,至此,交游的范圍更擴大到八旗的貴族了。 在這些王公的府第中,龔定庵常去的是太平湖的榮親王府。清朝親貴中有榮親王稱號的前后兩人。一個是順治端敬皇后,也就是董小宛所生之子。孝莊太后的教父湯若望的傳記中,說他一生下地,就為世祖頒定為“繼承皇位的人”,因此宗人府尚未奏請命名,世祖即手詔封為榮親王??上е换盍藥讉€月便已夭折。 另一個榮親王是高宗的第五子永琪。當乾隆二十五年以后,皇長子、皇三子先后病歿,皇二子就是慧璉太子,幼年不育,皇四子則出嗣為履郡王之后,于是行五的永琪,成為高宗的長子。亦因為如此,雖然他的生母愉妃的地位不高,但是永琪在乾隆三十年初封便是親王,擬封號時,宗人府不考故事,才會在同一朝代之中,出現(xiàn)兩個榮親王。 但榮親王永琪,聰明而肯上進,為高宗鐘愛,亦是他非嫡子或皇貴妃之子,而初封即為親王的主因。永琪從小習騎射,熟習滿書,好武而有語言的天才正是高宗當年的長處,因此得蒙鐘愛,無怪其然。 可惜,永琪在封親王后數月病歿,享年不過三十。不過他的兒子倒不少。幼子綿憶,乾隆四十九年封貝勒,嘉慶四年正月襲封榮郡王,熟于經史,工于書法,資質極佳。嘉慶十八年“林清事變”,仁宗方在熱河行宮回鑾途中,聞警逗留中途,扈蹕的綿憶,剖陳利害,力請速回京城。事后證明,此舉對安定民心有極大的作用,所以綿憶大受眷寵,但綿憶體弱多病,兩年以后下世,由長子奕繪襲爵。 清朝親貴襲爵的制度,除了“世襲罔替”的所謂“鐵帽子王”以外,其他都是降封,親王降為郡王,郡王降為貝勒,奕繪襲貝勒時只有十五歲。 奕繪承襲了父祖的風雅,別署幻園居士,詩作得楚楚可觀,三十歲就出了一本集子,名為《明善堂集》。龔定庵早在五年前就跟他見過,那時奕繪以散秩大臣管理御書處及武殿修書處,龔定庵為了編印上諭一事,曾到武英殿去謁見。奕繪敬禮名士,非??蜌?。但龔定庵是布衣傲王侯的性格,因為奕繪是天潢貴胄,彼此結交,禮數上先就吃虧,所以落落寡合。 現(xiàn)在當了宗人府主事,為了公事,長官之命,不能不見親貴王公,由于奕繪有管理宗學的差使,而其時正奉旨整頓左右兩翼宗學,在宗人府,此事歸龔定庵承辦,本身職責所在,想規(guī)避亦不可,因此,太平湖的貝勒府,便是他常到之處,公事以外,當然亦常相唱和。 龔定庵第一次到太平湖,談完宗學的事,奕繪從袖中掏出來一張花箋,遞過來說:“昨兒在圓明園值班,夜深玩月,作了兩首詩,定庵,請你指教,千萬不必客氣。” “貝勒過謙了,我?guī)Щ厝ゼ毤毎葑x?!饼彾ㄢ挚粗姼逭f,末尾一行字是“太素道人初稿”,便隨口又說,“貝勒新起了一個別號?” “是的,頭一回用?!鞭壤L笑道,“是內人的主意?!?/br> 龔定庵大為詫異,王公府中的福晉,識漢文的都很少,奕繪的福晉居然能起這么一個雅致的別號,可知一定也是能作詩的。 當時不便打聽,但心里始終未忘這件事,有一天遇見他的同年好友吳虹生,一談起來,吳虹生笑道:“定庵啊定庵,你枉稱大名士,如此孤陋寡聞,連繪貝勒的側福晉,西林太清春都不知道?” “??!原來就是西林太清春,我讀過她的詩,不相信是旗下女子作的,所以就沒有去打聽。原來她就是繪貝勒的側福晉!” “什么旗下女子,她是漢人?!?/br> “不是姓西林嗎?” “西林”亦是滿洲的大族,這一族的姓是“西林覺羅氏”,簡稱“西林”,雍正朝的名臣鄂爾泰,便出于此族,都稱為“西林相國”。龔定庵以為西林太清春是鄂爾泰的同族,誰知是漢人,那么,“本姓呢?” “姓顧?!?/br> 龔定庵陡然想起,隨即問道:“這位側福晉,原籍蘇州?” “那可不清楚了?!?/br> “她的父親是太醫(yī)院的吏目?” “不錯?!眳呛缟婀值貑柕溃澳阍趺粗??” “我見過這位側福晉的meimei?!?/br> 吳虹生越覺詫異?!霸谀睦??”他問,“是在蘇州?” “在蘇州。她的meimei小名阿青?!?/br> 龔定庵將在歸佩珊家邂逅阿青的往事細說了一遍。吳虹生亦將西林太清春的來歷告訴了龔定庵。 原來奕繪的這個側福晉,姓顧名春,字子春,既嫁旗人,署漢姓不免觸目,因而用她的郡望“西林”,而太清則是她的別號,稱引姓名,原有姓、字、名合稱之例,她只是將“顧”改為“西林”而已。 這西林太清春,由內而外,真當得起“驚才絕艷”四字,深得奕繪之眷愛,不在話下。奕繪的福晉,亦是小有文名的八旗才媛,別署妙華夫人,與西林太清春相處和睦。道光十年妙華夫人病歿,西林太清春寵擅專房,儼然嫡室。自古紅顏薄命,但像西林太清春可算得?;垭p修,不知羨煞了多少才女。 不過,龔定庵初見西林太清春,卻是非常偶然的事。龔定庵有個同鄉(xiāng)好友,名叫許乃普,字滇生,嘉慶廿五年的探花,其時以侍講學士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回龔定庵去看許滇生,在書齋中閑談時,窗外突然閃過一條影子,雖只是驚鴻一瞥,但這條纖影已深印在他腦中。由于著的是旗袍,他不免奇怪,因為滿漢風俗不同,旗下女子跟漢官內眷絕少往還,而且許滇生是南書房翰林,同僚幾乎清一色地是漢人,何以有旗下的堂客出現(xiàn)他家。 “剛才過去的那位麗人是誰?”他終于忍不住問了。 “定庵,你在宗人府當差,連她都沒有見過?” 這一說使得龔定庵既驚且喜。“原來她就是繪貝勒的側福晉,”他說,“恕我冒昧動問,她跟府上是何淵源?” “她是家母的義女。” “是,是最近的事?” “怎么會是最近?那還是先公在日的事?!?/br> 原來許滇生的父親,曾任順天府治中,這個正五品的職位,號稱“紀綱眾務”。京師的小衙門遇有需要地方上幫忙的事,不比大衙門可以下札子給大興、宛平兩縣,直接交辦,只有去找順天府治中,由他以上司的身份,再轉知兩京縣辦理。顧春的父親在太醫(yī)院當吏目,專管雜務,常有求教之處,因而結為通家之好。許滇生的老母,多子而無女,愛顧春明慧,收為義女,那是她被聘為奕繪側福晉以前的事。 “有此絕世才媛的義妹,”龔定庵說,“你們總常唱和吧?” “我不喜歡填詞,她跟蓮生倒是常有酬唱。” 蓮生是與龔定庵齊名、“后七家”詞人之一項鴻祚的別號,他是許滇生的內弟,龔定庵也很熟,卻不知他跟西林太清春是詞友。 “我這里就有她寄給蓮生的兩首詞?!痹S滇生從抽屜中找出一張花箋,遞了給龔定庵。 紙上一筆娟秀的小楷,寫著兩首小令,一首題名《記游》,調寄《浪淘沙》: 花木自成蹊,春與人宜。清流荇藻蕩參差。小鳥避人棲不定,撲亂楊枝。 歸騎踏香泥,山影沉西。鴛鴦沖破碧煙飛。三十六雙花樣好,同浴清溪。 “好個‘鴛鴦沖破碧煙飛’,”龔定庵說道,“詞格不弱?!?/br> “你看另一首《南柯子》。兩首詞并看,才能見她的功力?!币驗橛性S滇生這句話,龔定庵便看得格外仔細。那首《南柯子》的題目是《山行》: 绤生涼意,肩輿緩緩游。連林梨棗綴枝頭。幾處背陰籬落掛牽牛。遠岫云初斂,斜陽雨乍收。牧蹤樵徑細尋求。昨夜驟添溪水繞村流。 “果然!《浪淘沙》是‘記游’,《南柯子》只是記‘山行’所見,命意遣詞,極有分寸。”龔定庵問道,“還有沒有別的稿子?” 許滇生沉吟了一會兒說:“有幾篇稿子,是寫給內人看的,不足為外人道?!?/br> “當然,當然!閨閣中的筆墨,豈宜輕傳?這一層的輕重我識得?!?/br> 于是許滇生找出另一張花箋,竟是四首七律。西林太清春的詞名甚盛,詩則龔定庵還是第一回得讀,而且題目是《戲擬艷體》,就更覺名貴了。 龔定庵先看第一首: 亞字欄干曲徑通,美人家在綠楊中。 秋千小院閑金索,芳草長堤老玉驄。 流水飛花隨去住,斷虹殘日各西東。 武陵洞口云深處,蹤跡難尋踏雪鴻。 “滇生,”龔定庵手掩著花箋問道,“有本事沒有?”“你看呢?” “憑一首詩怎么看得出來?” “那么,”許滇生說,“你往下看?!?/br> 龔定庵點點頭,接下去看第二首: 十二珠簾控玉鉤,晴絲花片總纖柔。 朱欄寂寂雙飛燕,綠水沉沉數點鷗。 楊柳樓臺經過處,碧桃門巷記曾游。 美人一去余花草,斷雨零云古渡頭。 “奇怪!”龔定庵皺著眉說,“‘雙飛燕’對‘數點鷗’,這兩種景致,似乎湊不到一處;‘碧桃門巷’而有‘十二珠簾’的‘楊柳樓臺’,也是不甚可解之事?!?/br> “艷體本來就是迷離惝恍的,”許滇生笑道,“你別鉆牛角尖了。” 龔定庵決定看完了再說,下面兩首是: 細草秾花各斷腸,美人去后有余香。 巫峰挾雨原非夢,洛凌臨波太近狂。 日暮藤蘿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蒼蒼。 回環(huán)山水無窮碧,可許相隨一泛航?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欄晴雪落花時。 一溪春水浮山影,盡日靈風飏柳絲。 玉笛閑吹翻舊譜,紅牙低拍唱新詞。 娉婷合是神仙侶,小謫人間歸去遲。 “這第四首是另一回事,何以跟前面三首合在一起?此亦是怪事。” “噢,”許滇生問道,“你是從何處看出,第四首是另一回事?” “這很容易明白。第一,這美人家有朱欄,第四首是碧欄,當然是另一美人家?!?/br> “你看得真細。”許滇生笑著問,“有第一,必有第二?” “是?。〉诙?,前面三首都是人去樓空,第三首結句更為明顯,只是生離,并非死別,可是第四首結尾兩句,看來是魂歸天上了,當然是兩回事?!?/br> “然則你是怎么個看法?” “我看,根本是虛無縹緲之事?!?/br> “噢!”許滇生很注意地問,“何以見得?” “矛盾百出,種種不通。”龔定庵說,“無非雜用神仙的故事,什么劉阮入天臺、洛水神仙、巫山神女、裴航同載,連碧桃門巷的薛濤、低唱新詞的小紅,都拉在里面了?!?/br> “定庵,定庵!你真是鬼才?!痹S滇生大笑,笑停了說,“誰要想在文字上弄狡猾,瞞不過你衡文巨眼!” “別挖苦我了!什么衡文巨眼?”龔定庵不免又有牢sao,“我永遠也不會得考差?!?/br> “不然?!痹S滇生說,“等阮中堂回京,入閣辦事,他是最賞識你的,不怕不得考差?!?/br> “看吧!”龔定庵向窗外望著,有些躊躇,是再談下去,還是告辭? 流連不去的目的是,想再看到西林太清春一次,但她會不會在此時辭去?或者雖辭于此時,未必再從書房窗外經過,那豈不是白等一場? 這樣想著,決定起身告辭。許滇生并未留他小酌,因為西林太清春這天有事要談,談的是他胞兄顧少峰的館地。 原來西林太清春同胞手足五人,她正好居中,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弟一妹。一姐亦嫁在王府,一妹叫霞仙,便是阿青;胞弟叫知微,長兄名少峰,以游幕為生,學的是錢谷,原來的東家是河南的一個縣官,在任病故。后任有自己的幕友,尤其錢谷一席,關系錢糧稅收,非親信不可。顧少峰失卻館地,只能回京賦閑,已經大半年了。雖有貴戚,但親貴向不結交漢官,無從為力。西林太清春向來視許家為娘家,顧少峰的事便只有來托許滇生了。 “你上個月跟我提就好了。上個月散館,我有兩個學生改了知縣,那時候一說就成,現(xiàn)在時隔一月有余,都領了部照上任去了。不過,”許滇生說,“也許還有機會。你請等一下,我來查查看。” 他是到書房里去查“朝考”的名單。殿試以后的朝考是任用考試,或點庶吉士,或用為部員,或者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知縣,都在朝考以后決定。許滇生找出名單來,細看了一會兒,仍舊回到他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回復在陪義母閑談的西林太清春。 “有點希望了。不過要找老七,他的同年趙士襄外放知縣,部里掣簽,分到山西。趙士襄沒有點翰林,意興闌珊,至今尚無赴任的動靜,老七跟他很好,找老七推轂,十九可成?!?/br> 許滇生口中的“老七”,是指他的胞弟許乃釗,字信臣,這年——道光十五年乙未的新科翰林。西林太清春比他年長,所以稱之為“七弟”。 “七弟不在家,”她問,“是請六哥代為托他呢,還是我自己跟他說?” “我告訴他好了。” 談完了正事,許滇生問道:“打算什么時候回府?能不能在這里便飯?回頭蓮生要來?!?/br> “噢,好?!碧宕盒廊粦Z,“我跟貝勒說過了,我要晚點回去,看看六嫂的病,能見到蓮生就更好了。” 許老太太知道她跟項夫人感情極好,有時在貝勒府受了委屈,只有項夫人是她訴苦的對象,因而體恤地說:“去吧,去吧!看你六嫂去?!?/br> 于是許滇生陪著她,到他們夫婦住的那座院落。項夫人小恙初愈,但不能見風,一見太清春,非常親熱,握手并坐,談了起來,許滇生便悄悄退了出去,在書房里等候項蓮生。 項蓮生亦是來探望jiejie的病?!爸皇侵貍L,已經退燒了,不過醫(yī)生叮嚀,不能吹風受涼,所以還不能出屋子?!痹S滇生說,“太清春在她那里,她亦很愿意見見你,回頭我們一塊兒進去?!?/br> 項蓮生答應著坐了下來,覺得臀部有什么東西作梗,站起來掀開椅披,發(fā)現(xiàn)一頂“折帽”——瓜皮帽的一種,可以折成六瓣,置入口袋。那頂玄色緞子所制的折帽,油光閃亮,紅結子已成灰紫色,項蓮生一看便笑了。 “定庵來過了?”他問。 “是的?!?/br> “這頂帽子,除了定庵,再沒有別的主兒。怎么會掉在椅披下面,也真是怪事!” “這不算稀奇?!痹S滇生說,“那年他在揚州,住在鹽商魏家,有一天清早起來,鞋子少一只,遍尋不獲。等他走了,魏家拆帳子去洗,才知道他的那只鞋子在床頂上。定庵的行徑,往往不是常理所能測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