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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在宮里,從扔了炸彈那天起,王士珍、陳寶琛都不再進紫禁城了。醇親王載灃,由于張勛有一道擅自發(fā)布的“上諭”:禁止親貴干政,賭氣不再“上門”。因此,內(nèi)外消息隔絕,溥儀既不需在養(yǎng)心殿接見“大臣”,亦不必上毓慶宮念書,于是敞開來大玩特玩。

    真正好景不長,只玩了一天,便有槍炮聲了。一時人心惶惶,奔走相告。太妃們成天在宮里念佛;溥儀也是一顆心七上八下,再好玩的花樣也引不起他的興致,只派太監(jiān)一遍遍到內(nèi)務(wù)府去找人,但所得到的報告是相同的:“啟奏萬歲爺,內(nèi)務(wù)府只有看屋子的‘蘇拉’!”

    這天中午,槍炮聲忽然消失了。奏事處的太監(jiān),喜滋滋地來報:“護軍統(tǒng)領(lǐng)毓逖奏聞:張勛的軍隊打了勝仗,段祺瑞的軍隊全敗下去了?!?/br>
    這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太妃那里,于是里里外外,太監(jiān)、宮女們無不眉開眼笑。有個在“御前”當差的小太監(jiān)說:“關(guān)老爺騎的赤兔馬,渾身汗淋淋,可見是關(guān)老爺保了駕,張勛的軍隊才能打勝仗?!?/br>
    接著便有另外一個太監(jiān)說:“今兒早上,奴才聽見養(yǎng)心殿西暖閣后面,有叮叮當當盔甲的聲音,必是關(guān)老爺去拿那青龍偃月刀。”

    宮里一向崇拜“關(guān)圣帝君”,太宗年間還將《三國演義》譯成滿文,頒發(fā)八旗將領(lǐng),當作兵法來讀。因此溥儀和太妃們對這些鬼話都深信不疑,連朝食不下咽,這天卻都胃口大開,而且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

    到得“寅卯不通光”的時分,正是夏日一天最涼爽,好夢方酣之時,溥儀為太監(jiān)喚醒了。

    “太妃交代,張勛打了勝仗,今天一早會上朝,請皇上早早預(yù)備?!?/br>
    一聽這話,溥儀精神一振,起身漱洗,喝了燕窩粥,又吃了蜜糕跟水晶包子,最后還找補了一碗小米稀飯,吃得飽飽的,擺駕養(yǎng)心殿,等候張勛來奏捷。

    哪知來的是醇親王和陳寶琛,臉上的氣色又灰又黃,一看就是副倒霉相。

    “怎么著,”溥儀問說,“張勛不是打了勝仗嗎?”

    “打、打、打的是,”載灃更結(jié)巴了,“是、是敗仗?!?/br>
    “打敗仗!”溥儀大驚,“怎么毓逖奏報,說打了勝仗呢?”

    “不、不知道。反正,打敗、敗仗,沒有錯兒。”

    “那么張勛呢?”

    “逃!逃——”

    陳寶琛受不了載灃那個口吃的毛病,便代為答說:“逃到荷蘭公使館避難去了。”

    溥儀目瞪口呆,回想前幾天張勛帶著提了機關(guān)槍的衛(wèi)士上朝,那種睥睨無人的姿態(tài),怎么樣也不能相信他會逃難!

    溥儀愣了好一會兒,問出一句話來:“他逃走了,我這個皇上還當不當?”

    這個叫載灃就無法回答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陳師傅,你說!”

    “皇上還是皇上!不過五月十三那道上諭要取消了。”陳寶琛說,“醇親王跟臣等公同商議,擬了一道上諭在這里,請皇上看一看?!?/br>
    于是載灃呈上一通退位詔書,一開頭寫的是:“宣統(tǒng)九年五月二十日,內(nèi)閣奉上諭?!变邇x便說:“日子不對吧?今兒是二十幾了?”

    “是,今兒二十五。不過,上諭上不能不‘倒填年月’。”

    “為什么?”

    “這表示不是段祺瑞的兵進了京,才下的咨書?!?/br>
    溥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往下看,只見寫的是:

    “前據(jù)張勛等奏稱,國本動搖,人心思舊,懇請聽政等言。朕以幼沖,深居宮禁,民生國計,久未與聞。我孝定景皇后遜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遺訓,本無私天下之心,惟據(jù)以救國救民為詞,故不得已而允如所請,臨朝聽政。乃昨又據(jù)張勛奏陳,各省紛紛移兵,是又將以政權(quán)之爭,致開兵釁。年來我民疾苦,已如水深火熱,何堪再罹干戈,重茲困累?言念及此,輾轉(zhuǎn)難安。朕斷不肯私此政權(quán),而使生靈有涂炭之虞,致負孝定景皇后之盛德。著王士珍會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辦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清人心,而弭兵禍。欽此!”

    看到最后幾行,溥儀突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心里委屈無比,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來將載灃嚇壞了,“皇帝!別、別哭?!彼f,“沒有什么大、大不了的事!”

    溥儀之哭,多少也有點害怕的心理,所以這句話的安慰很發(fā)生作用。不過,他相信陳寶琛遠過于親父,當下收淚問道:“師傅,咱們也要逃難不?”

    “不會,不會,絕不會,”陳寶琛急忙答說,“有徐世昌極力維持,不要緊!”

    “人心還是思、思舊?!陛d灃也說,“這一回,都、都怪張勛太、太霸道?!?/br>
    這話不是載灃第一個說。大總管張謙和平時雖然迷信,打個噴嚏都要去看一看“皇歷”,這天的日子好不好。但復辟第一天,看了大批上諭后卻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徐中堂弄個空頭‘弼德院院長’,他肯就嗎?他不就,事情可就麻煩了。”

    果然,麻煩還真不小!不過,徐世昌在北洋中的地位,溥儀不知聽人說過多少回了,深信段祺瑞一定會聽他的話,既然有他“保駕”,自然可以安心。

    “還有,”溥儀忽然想起一個人,“康有為呢?他怎么樣?”

    “他躲在美國公使館?!标悓氳〈鹫f。

    關(guān)于康有為的故事,溥儀常聽太監(jiān)談起,說法不一。不過由于大家同情光緒的緣故,說他好的多,壞的少。溥儀一直想“召見”這個孤忠耿耿的先朝老臣,問問許多他感興趣的事,特別是所謂“衣帶詔”的真相。但如今看來,此愿亦將落空了。

    “陳師傅,”溥儀又問,“優(yōu)待條件,還能不能保全?”

    由深宮到“北府”,最關(guān)心的正是這件事,最傷腦筋的也是這件事。前途如何,無甚把握,但為寬“圣衷”起見,陳寶琛晃動著花白小辮子,不斷地點頭答說:“能,能!”

    七月十四日,段祺瑞由天津?qū)\囘M京,萬人空巷,夾道歡迎。報上稱之為“再造共和之元勛”,與不到兩個月之前,為黎元洪免職,黯然離京的凄涼境況對照,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到得府學胡同私邸,段祺瑞第一件事是,派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館迎接黎元洪回總統(tǒng)府復行視事。

    “不必了。”黎元洪搖搖頭,“我亦沒有這張臉回去,你替我謝謝段總理的好意?!?/br>
    “那么,”江朝宗問,“大總統(tǒng)是回官?。俊?/br>
    “不是什么官??!”黎元洪糾正他的錯誤,“東廠胡同是我的私產(chǎn),項城送我的房子?!?/br>
    “是,是!朝宗護送大總統(tǒng)回公館。”

    回到東廠胡同,黎元洪找了饒漢祥來,發(fā)通電宣布下野,表示此后不再與聞?wù)拢⑼岂T國璋繼任大總統(tǒng)。馮國璋少不得也有一番謙讓,通電奉還代理大總統(tǒng)職權(quán)。這都是官樣文章,段祺瑞無心過問,他自己有兩件大事要辦,一件是組閣,一件是料理善后。

    閣員名單是在天津就商量好的,研究系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聯(lián)袂入閣,分掌財政、內(nèi)務(wù)、司法。外交總長汪大燮與研究系的淵源亦很深,加上蟬聯(lián)的教育總長范源濂,由國務(wù)院秘書長調(diào)任的農(nóng)商總長張國淦,莫不與研究系接近,因此作為研究系首領(lǐng)的梁啟超,風頭之健,僅次于段祺瑞。

    此外劉冠雄復掌海軍,陸軍由段祺瑞自兼,唯一未決定的是交通總長,實在找不到適當?shù)娜诉x,只好暫且擱下,先來料理善后。

    第一件是遣散辮子兵,留槍走人,每人發(fā)餉一個月,火車票一張,事情毫不麻煩,麻煩的是如何酬庸及安撫第十六混成旅。

    酬庸又比安撫容易,升官給獎,便足以酬其功;安撫卻無善策。因為馮玉祥發(fā)了一個通電,針對“小朝廷”及復辟分子提出四個條件:取消優(yōu)待清室條件;取消“宣統(tǒng)”等年號,貶溥儀為平民;宮內(nèi)外清室公地收歸國有;嚴懲此次叛逆禍首及從逆。

    這個通電是用“北洋軍界全體”發(fā)表的,而據(jù)段祺瑞接到的報告,馮玉祥還打算用武力驅(qū)逐溥儀,這就更加要小心了。所以他一面叮囑段芝貴嚴密防范,一面派專車到天津,將徐世昌接到京來,商量保全清室的辦法。

    等徐世昌七月十六日一到京,載灃就知道了,派世續(xù)拿著他的名片去致意,同時將倒填年月的“退位詔書”拿給徐世昌看,說是打算用內(nèi)務(wù)府的名義,咨請民國國務(wù)院發(fā)布。

    “不妥,不妥!”徐世昌大為搖頭,“在民國的立場,尤其是反復辟之后,何能公布這道‘退位詔書’?大哥,不是我說句‘大不敬’的話,連‘朕’的字樣都不能用?!?/br>
    “是,是!我回明皇上,照尊意改正。”

    “也不能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得找芝泉商量。改好了,我再通知大哥?!?/br>
    “好!我待命就是。”世續(xù)又說,“關(guān)于優(yōu)待條件——”

    “大哥,你請放心?!毙焓啦驍嗨脑捳f,“我在天津就告訴芝泉了?!?/br>
    原來當段祺瑞赴馬廠誓師以前,向徐世昌去辭行,徐世昌特別叮囑,說復辟非清室本意,就是張勛,亦是一時糊涂,總要念北洋袍澤之誼,網(wǎng)開一面。段祺瑞表示,他亦是吃過清朝俸祿的,哪里會不念故主;至于張勛,未見得肯投降,大致是往東交民巷一躲。如果抓住張勛,也一定會放掉他。無煩諄囑。

    “不過,”徐世昌又說,“現(xiàn)在南方要求取消優(yōu)待條件,可以不理。馮玉祥近在咫尺,而且這一次用兵,十六旅亦很出了力,其勢不得不加以安撫,事情比較麻煩。請你轉(zhuǎn)告北府,優(yōu)待條件一定可以保全。但恐有委屈皇上之處,不能不預(yù)先告罪!”

    “言重,言重。老弟臺朝廷柱臺,真正是一柱擎天,全要仰仗了?!毖粤T世續(xù)興辭而去,約定第二天上午見面。

    第二天上午,傾盆大雨,但世續(xù)仍舊一早便到了賢良寺,在先后為曾國藩、李鴻章,以及最近康有為住過的那五楹精舍中,再度見到了徐世昌。

    “稿子改過了,請大哥過目,有什么不妥當?shù)牡胤?,咱們再商量。?/br>
    世續(xù)接過稿子來看,是一道“大總統(tǒng)令”,程序及內(nèi)容有幾處重要的改變。程序上是由內(nèi)務(wù)府致函內(nèi)務(wù)部,由內(nèi)務(wù)部呈國務(wù)院,再辦“府稿”發(fā)布。內(nèi)容上,第一,溥儀自稱“沖人”,避免用“朕”及“上諭”字樣,免得刺激國民公意;第二,不說“不得已而允如所請”,只說張勛“率領(lǐng)軍隊,入宮盤踞,矯發(fā)諭旨,擅更國體,違背先朝懿訓,沖入深居宮禁,莫可如何”。

    這個將一切責任推到張勛頭上的原則,是段祺瑞早就與他的智囊們商量好的不二法門。所以早在馬廠誓師時,梁啟超執(zhí)筆的討逆檄文中,便對張勛作了丑詆。他說:“該逆張勛,忽集其兇黨,勒召都中軍警長官三十余人,列戟會議,復叱咤命令,迫眾雷同。旋即挈康有為闖入宮禁,強為擁戴。世中堂續(xù)叩頭力爭,血流滅鼻,瑾、瑜兩太妃痛哭求免,幾不欲生。清帝孑身沖齡,豈能御此強暴?竟遭誣脅,實可哀憐。”遠比陳琳討曹cao、駱賓王討武則天的檄文來得肆無忌憚。

    但想不到有馮玉祥代表“北洋軍界全體”,要求驅(qū)逐溥儀的通電發(fā)表。段祺瑞、徐世昌想一手掩蓋天下人耳目,已不太可能。除了清室必須保全以外,復辟的禍首,就不能不辦了。

    于是繼七月十七日“據(jù)內(nèi)務(wù)部呈稱,準清室內(nèi)務(wù)府函稱:奉諭‘云云’等情,此次張勛叛國矯挾,肇亂天下,本共有見聞,茲據(jù)呈明咨達各情,合亟明白布告,咸使聞知”這一道由“國務(wù)總理段祺瑞”具銜的“大總統(tǒng)令”以外,第二天又有一道“懲治復辟禍首”的命令。

    命令中說:“除張勛已于六月褫奪官勛,明令通飭嚴緝,及雷震春、張鎮(zhèn)芳、馮德麟,于十五日分交法庭,依法嚴懲外,所有此次同謀造亂之康有為、劉廷琛、萬繩栻、梁敦彥、胡嗣瑗等,均著京內(nèi)外軍警長官,一體嚴緝懲辦。其實被罔脅者,一概從寬免究?!贝藭r除康有為在美國公使館,萬繩栻在法國醫(yī)院以外,劉廷琛已潛回老家,胡嗣瑗本在馮國璋幕府,覆巢之燕,重回故壘。梁敦彥亦列名禍首,令人不無意外之感,而實在并不冤枉。

    此人字崧生,廣東順德人,與唐紹儀同學,都是曾國藩所遣派的“留美幼童”出身。但除了英語說得跟美國人一樣以外,別無所長,所以雖在袁世凱時代當過外交總長、交通部長,但當過就算了。外交界、交通界都當沒有這個人一樣,有事從來都不曾想到過他。

    因此,當張勛復辟時,他聽說少一名“外務(wù)大臣”,便興沖沖地毛遂自薦,自道與各國公使都有交情,可以說服他們承認復辟。及至“拜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奔東交民巷,分訪各國公使,要求承認,當然碰了一鼻子灰。后來又要求使節(jié)團出面調(diào)停戰(zhàn)事,亦遭峻拒。好些“議政大臣”對他不滿,認為他太無用,只一味會吹牛,誤了大事。由于風評如此不佳,段祺瑞左右,便拉了他來湊數(shù)。好在他的外國朋友不少,不必托庇使館,只要一進東交,便不愁沒有藏身之處。

    最倒霉的當然是被捕的雷震春、張鎮(zhèn)芳、馮德麟,其中張鎮(zhèn)芳霉氣最重。雷震春有段芝貴,馮德麟有張作霖保,只受了幾天牢獄之災(zāi),張鎮(zhèn)芳就不同了。

    張鎮(zhèn)芳自恃與袁世凱為中表兄弟,而且為人刻薄,所以一向人緣極壞。由于段祺瑞在袁世凱竊號自娛時,不肯盲從,結(jié)怨更深。這一次天網(wǎng)恢恢,以復辟禍首被捕,沒有人肯出面保他,更沒有人為他到段祺瑞那里去求情。于是天津地方法院公事公辦,押在看守所,家屬請求保釋,批示不準。

    這一下只好請律師。當時京津一帶最紅的一個律師叫汪有齡,字子健,杭州人,以日本留學生在民國元年當過司法部次長,好些庭長、推事是經(jīng)他的手放出的。他之能獲得當事人的信任,這一點很有關(guān)系。張家請他辯護,亦就是看中了他在司法界的這層淵源之故。

    汪有齡心想,復辟禍首,身系囹圄的,只有張鎮(zhèn)芳一個,以后也不會再有人被捕。所以辦了張鎮(zhèn)芳,就等于辦了全部禍首,此案必為全國視線所集?!扒Х蛩暎瑹o疾而死”,為了滿足社會的疾惡情緒,張鎮(zhèn)芳判罪絕不會輕。案子既不會輕,而且替復辟禍首辯護,必挨小報的罵,因而敬謝不敏,借口是他要忙于競選。

    越是如此,張家越要請他,托出好些朋友來打招呼。汪有齡勉強松口了,提出的條件是公費十萬元先付,辯護到不判死刑。張家無奈,決定接受。

    案子審得很快,判了十年徒刑。張家要求上訴,汪有齡說:“不判死刑,我的責任已了。上訴請你找別人?!?/br>
    “還是要請汪大律師幫忙?!?/br>
    “那得另外算公費?!?/br>
    “是,是!”張家也豁出去了,“請汪大律師吩咐一個數(shù)目,馬上送過來?!?/br>
    汪有齡總算還講“職業(yè)道德”,當下很誠懇地說:“我老實告訴你,這一案想改判無罪,是絕不可能的事。上訴就算不被駁回,至多也不過減個兩三年。判十年與改判七八年,并沒有多大分別。不如放棄上訴,表示悔罪,等事情冷一冷,托個大有力的人出來,請求特赦,不過一年半載的牢獄之災(zāi)而已。如果一上訴,將來請求特赦的文章就不好作了?!?/br>
    張家將這番話轉(zhuǎn)告張鎮(zhèn)芳,問他的意思。張鎮(zhèn)芳認為極有道理,告訴他的家屬,不妨找倪嗣沖出面,請求特赦。

    倪嗣沖是最幸運的一個,當時發(fā)起復辟時,他的態(tài)度比張勛還要堅決。哪知掛了一天龍旗,聽說段祺瑞決定組織討伐軍,曹錕已經(jīng)轉(zhuǎn)向,趕緊收起龍旗,重現(xiàn)五色。以后張勛手下大將,徐海鎮(zhèn)守使張文生所部,因為聽說張勛兵敗而嘩變,馮國璋命倪嗣沖安撫收編,實力反而增加了。

    同樣地,第十六混成旅亦因辮子兵潰散而擴充了實力。當馮玉祥發(fā)表驅(qū)逐溥儀的通電以后,段祺瑞為了安撫起見,特地召見馮玉祥,加以慰勉。

    “你還是回十六旅去吧!”段祺瑞說,“我馬上叫他們發(fā)表命令?!?/br>
    “這不太好吧?”馮玉祥大唱反調(diào),“給人家瞧著,咱們這次討伐復辟,到底是為了保衛(wèi)民國,還是搶官做呢?我是不能干的。不但我不干,還要勸總理也不要干,瞧著說不過去?!?/br>
    說的話實在不中聽,段祺瑞很不高興地說:“你別說傻話了!還是快回旅部吧。”

    等馮玉祥一回旅部,段祺瑞已經(jīng)派人將委任狀送來了。馮玉祥不收,回去一報告,有人就說:“馮大個專做假惺惺的事。既然他不干十六旅,為什么人家管他叫旅長,他又答應(yīng)?把委任狀送到廊坊去好了,自有人代收?!?/br>
    果然,一送到廊坊十六旅旅部,便有人代收,而且照官場一般的習慣,還犒賞了送委任狀的傳令兵四塊大洋。

    過了幾天,段祺瑞又親自打電話到廊坊,問他這一次戰(zhàn)役報銷多少。

    “一萬多元?!?/br>
    “才一萬多元?”段祺瑞大為詫異。

    “是的。一萬多元已經(jīng)很不少了,餉是平時就有的——”

    “好了,好了!”段祺瑞不愿聽他借題發(fā)揮的話,“你的報銷辦不辦都不要緊,我另外撥款子給你。”

    這一次討逆軍事,前后不過十天工夫,但靳云鵬與段芝貴的軍費,一共五筆:“討逆軍總司令部七十萬元”;“直隸墊撥討逆軍總司令部十五萬元”,所謂“墊撥”是一句話,實際上就是另外給曹錕十五萬;“士兵犒賞十萬元”;“陸軍部收來臨時增加軍隊七十萬元”,這筆款子專用來解散辮子兵;“遣留東廠胡同衛(wèi)隊及馮德麟部下用款二十萬元”,東廠胡同指黎元洪的私邸而言??偣矆箐N了一百八十五萬元。

    但是討逆軍的主力第十六混成旅,軍費只報一萬多元,相形之下,花賬未免太大了。所以干脆不要馮玉祥報銷,除了事先已經(jīng)送過的款子以外,決定再撥五萬大洋。

    馮玉祥帶兵的作風是,凡遇大筆款項收入,首先考慮的事是買軍火。這一回他想買一門大炮,可是派人到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一打聽,一門炮起碼要二十萬,只好知難而退。

    于是有個連長石友三建議:“馮德麟進關(guān)是帶了手槍隊來的。馮德麟一垮,手槍隊的手槍都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了,流落在前門外店鋪里的很不少。咱們不如收買手槍,成立一個手槍隊?!?/br>
    馮玉祥接納了這個建議,而且將收買手槍的差使,就交給了石友三。他是吉林人,馮德麟的手槍隊中,有不少是他的同鄉(xiāng),如今流落在北京的,也還有好幾個。石友三找到一個同鄉(xiāng),了解了情況以后,便去找一家字號叫作“求增號”的軍裝鋪,一談即妥。稱為“自來得”的手槍倒不貴,每支不過四五十元,但光有槍沒有子彈也無用,一發(fā)子彈要一塊兩毛,每支槍配一百發(fā)子彈,總數(shù)便得一百六七十元。

    當時軍閥的風氣,以成立手槍隊作衛(wèi)隊為時髦。馮玉祥當然不為了趕時髦,照連的編制,組成兩個手槍隊,將李鳴鐘的營副劉汝明調(diào)為旅部副官,管理這兩個手槍隊,一面訓練,一面南下援閩——這是段祺瑞左右的一條調(diào)虎離山之計,省得馮玉祥專門在京里說些“怪話”。

    梁啟超入閣,有兩大計劃:第一是認為張勛復辟,中華民國的法統(tǒng)即已中斷,所以主張照武昌起義后的先例,召集臨時參議院,重新制定國會組織及選舉法。這話表面上聽來言之成理,但稍微多想一想,便先站不住腳。最明顯的一點,如果法統(tǒng)中斷,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由約法而產(chǎn)生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副總統(tǒng)馮國璋,亦應(yīng)去職,那一來不是搞得天下大亂了?

    第二是想利用緩付的庚子賠款與幣制借款,來徹底改革幣制,整頓金融。這是書生論政的理想,行得通行不通,且可不說;眼前的業(yè)務(wù),不能不管。財政總長如主持中饋的主婦,多少人等著要開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國庫如洗的財政總長,恐怕梁士詒都干不了,何況從沒有財經(jīng)界經(jīng)歷的梁啟超?這一點當然是預(yù)先可以想到的,因而早就物色好了一名次長來“管家”。

    這名次長就是王克敏,由張君勱代為接頭。初意請他以次長專管監(jiān)務(wù),王克敏不愿,提了三個條件:第一,總長不可多立計劃;第二,不可多交條子;第三,不光是管監(jiān)務(wù),還要管部務(wù)。

    這不是“管家”,而是想要“當家”。張君勱勸梁啟超接受他的條件,因為王克敏有兩個條件,恰是梁啟超所必須而缺少的:第一,民國元年王克敏做直隸交涉使,北京各外國銀行為了償還外債問題,提出交涉,王克敏很出了一番氣力,替他們直接向財政部接頭,結(jié)果相當圓滿,所以各外國銀行都買他的賬;第二,王克敏是富家子出身,聲色犬馬,無一不好,而且揮金如土,慷慨之至,因此,馮、段的幕府中跟他有交情的很多,此外實力派的軍閥,如曹錕、倪嗣沖,都跟他有相當?shù)臏Y源,一定可以做到政通人和的境地。

    這一外一內(nèi)的兩種關(guān)系,足補梁啟超之不足,因而欣然同意。當然,梁啟超一到任,還談不到改革幣制、整理金融,首要之事是要先把臨時參議院召集起來。因為對德宣戰(zhàn)問題,不獨是段祺瑞的一大政治主張,激出復辟這場鬧劇,推原論始,亦由對德外交政策而起。一旦大權(quán)在握,當然要實現(xiàn)他的主張。此又不僅是抱負舒展之快,而且還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決定段祺瑞政治生命的大問題。

    原來段祺瑞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武力統(tǒng)一中國。既然用武,當然要餉、要軍械,是件最花錢的事。正好日本長州藩閥出身的寺內(nèi)正毅組閣,一反袁世凱時代大隈重信內(nèi)閣的猙獰面目,改用笑臉發(fā)動銀彈攻勢,決定將過剩的資本,投入中國。于是由久任北洋政府顧問的阪西利八郎,介紹一個經(jīng)濟專家西原龜三來見曹汝霖。據(jù)說他是寺內(nèi)的親信,在寺內(nèi)當朝鮮總督時,經(jīng)濟問題都由西原在幕后策劃。這一次亦是奉了寺內(nèi)的密令,來做經(jīng)濟提攜的修好之計。

    當時曹汝霖是交通銀行總理,正在進行一筆借款,由交行的董事施肇基跟日本的軍火商大倉喜八郎接頭,目標是五百萬日元,而一直尚無成議。于是曹汝霖便提到此事,西原一口承諾:絕無問題。

    果然,西原大有來歷。不多幾天,日本藏相勝田主計親自打了個電報給曹汝霖,日元五百萬元照借,不需抵押品。接著匯款亦到了,西原亦不要回扣。中國自從胡雪巖“發(fā)明”借外債以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好事。段祺瑞大為興奮,亦因此決定重用曹汝霖,就是要借重他談判大借款,來達成他武力統(tǒng)一的愿望。

    不過,日本有個先決條件,就是中國一定要對德參戰(zhàn)。事實上,段祺瑞如非假借參戰(zhàn)名義,又何能向日借款,更何能以借款購買大批軍火來打內(nèi)戰(zhàn)?但一國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如非出于國民公意,對外不足以見重,對內(nèi)何能爭取支持?所以參戰(zhàn)問題,非要經(jīng)過國會做成決議的形式不可,否則對外尚未參戰(zhàn),在內(nèi)反對的聲浪四起,豈不形成國際上的一大笑柄?

    因此,段內(nèi)閣成立不到十天,即由梁啟超執(zhí)筆,以國務(wù)院名義,通電各省征求召集臨時參議院意見。結(jié)果是北洋系軍人贊成,而西南各省在首創(chuàng)約法的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之下,表示反對。但梁啟超執(zhí)持不化,段祺瑞一意孤行,終于出現(xiàn)了“護法運動”,造成南北分裂。

    不但南北分裂,段內(nèi)閣內(nèi)部亦分裂了。原來梁啟超打的是如意算盤,與內(nèi)務(wù)總長湯化龍、司法總長林長民及其他研究系要角開好一張名單,由內(nèi)務(wù)部密電各省照選。段系得此消息,大不為然,公推徐樹錚向段祺瑞進言。

    徐樹錚揭發(fā)了研究系的私心,是想借此機會,取國民黨而代之,成為國會中的第一大黨。不但目前政府一舉一動都將受研究系的挾制,而且將來的政局,亦難免為研究系所cao縱。及今不為之計,將成心腹大患。

    段祺瑞有些為難,因為他跟梁啟超有默契,關(guān)于對德參戰(zhàn)、武力統(tǒng)一全國,乃至于由曹汝霖向日本去借外債,研究系都可以支持;但關(guān)于制造“新法統(tǒng)”,要求段祺瑞讓他們放手去干。言猶在耳,不能說了不算。

    因此,段祺瑞含含糊糊地沒有明確的表示。徐樹錚看他意思是動了,而且自信做得不錯,將來不至于受責備,于是,他倒是放手去干了。

    但是段系耍槍桿子的很多,而議員所長在作弄口舌、耍筆桿,何能在各省找到適當?shù)娜诉x。迫不得已運用軍隊收編、改編的辦法。徐樹錚找了王揖唐來商量這件事,決定設(shè)立一個俱樂部,作為段系組織新黨的大本營。

    “我一個人搞不起來,得找個幫手?!蓖跻咎茊柕?,“你夾袋中有沒有人?”

    “沒有?!毙鞓溴P忽然想起,“你不是說段香巖的秘書長,姓梁的,很能干嗎?”

    “啊,?。 边@一下提醒了王揖唐,“不錯,我來找他。”

    原來徐樹錚所說的“姓梁的”,名叫梁鴻志,字眾異,福建長樂人,前清是學部小京官,入民國后在國務(wù)院當個小差使。他的詩作得很好,與黃秋岳同為陳石遺的弟子,亦同被稱為詩壇“閩派”的后勁。其時段祺瑞的親信曾云霈,由于同鄉(xiāng)的關(guān)系,很照應(yīng)他。漸漸地,在冠蓋京華中,居然也有人知道了“梁秘書”這個人。

    當時政界的風氣,視天津為別府。做官在北京,享樂在天津,周末離京赴津,被看作是件很時髦的事。各省軍閥有所活動,由于北京耳目太密,亦多集中在天津,拿“吃空缺”來的大把銀子,供應(yīng)政客的聲色犬馬。在這等場合中,脫略身份,往往可以無話不談。因此,要打聽消息,有所謀干,易于成功。

    梁鴻志生性善于投機,心想,要想成為要人,一方面得多識政要,一方面又要多做要人狀。于是每逢周末,他也坐上頭等車,隨帶俊仆兩名,線裝書一函,瀟瀟灑灑上天津。

    有一天王揖唐恰好也在車上,閑得無聊,看梁鴻志手邊有詩集,便借一本來看。這本詩集是宋版的杜詩,鈐著好些名家的收藏印。王揖唐不由得刮目相看,請教姓氏,記得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

    梁鴻志自然識得王揖唐,心里很想結(jié)識這個人,表面上卻是淡淡的。及至送書回來,里面夾了一張詩箋。梁鴻志一看,知道是王揖唐剛才所作的一首“即興”,涂涂改改,完全是草稿,當然是不經(jīng)意夾在書中的。

    這是個機會。梁鴻志依韻和了一首,當面請教。王揖唐仰慕他的同鄉(xiāng)先輩龔芝麓,亦以愛才自名,便與梁鴻志訂了文字交,頗為投緣。

    有曾有王,梁鴻志很快地亦成了段系,不過還是三流角色,所以徐樹錚連他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梁鴻志當然也知道徐樹錚才大于海,眼高于頂,難以巴結(jié),巴結(jié)上了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因而目標在段芝貴這班好相與的人身上。討伐事起,段芝貴被任為東路軍總司令,梁鴻志主動請纓,做了段芝貴的秘書長,隨軍出發(fā),自道“書生從軍”,一路上興高采烈地作了好些詩,將老段、小段恭維成古來罕見的名將。因此,段祺瑞也很知道這個人了。

    由于梁鴻志的策劃,王揖唐原來搞的一個小組織“安福俱樂部”,名氣突然很響亮了。

    這個俱樂部設(shè)在宣武門內(nèi)安福胡同,所以取名安福俱樂部。每天高朋滿座,打麻將、抽大煙、叫條子;抽空談一談“正經(jīng)事”,條件因人而施,或者送支票,或者許官職。就這樣,許多出于研究系的“進步黨黨員”成了安福俱樂部的會員。

    不過,段系在政治上很得意,在軍事上卻很掃興。段祺瑞用武的對象,自然是西南四省,以湖南制兩廣,以四川制滇黔。湖南的督軍兼省長是譚延闿,深知湖南處于北京與西南兩大之間,兩廣北伐必須道出湖南,北京征討西南亦必須先取湖南,吳三桂與洪秀全的例子擺在那里,如果西南與北京發(fā)生武裝沖突,最倒霉的定是必爭之地、首當其沖的湖南。為求自保起見,倡議“湘人治湘”“聯(lián)省自治”,采取中立的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為湖南人所全力支持,但眼前已有保不住的趨勢了。

    由于譚延闿在湖南頗得人望,所以段祺瑞還不敢連根掘掉,發(fā)表命令以譚延闿為湖南省長,派他的親信湖南人傅良佐為湖南督軍,表示仍符“湘人治湘”的原則。同時以江西督軍李純調(diào)任江蘇,接替入京就職的“馮大總統(tǒng)”,而以素來接近的陳光遠調(diào)補李純的遺缺,作為傅良佐的后援。

    傅良佐的新職發(fā)表后,在京招待記者,宣布湘人治湘,軍民分治,不帶北兵入湖南之大治湘方針。但暗地里卻有范國璋第二十師,與第八師王汝賢所部,悄悄開拔至湖南。西南方面見此光景,便由兩廣巡閱使陸榮廷組織“兩廣護國軍”,派他手下大將廣西督軍譚浩明為總司令,出兵八十營,組成五個軍,大舉援湘。南、北雙方,眾寡之勢已可判定勝敗,加以范國璋、王汝賢都是河北人,直接聽命于馮國璋,而馮國璋一向與陸榮廷有聯(lián)絡(luò),反對向西南用兵,所以范、王二人,在前線陰陽怪氣,不受傅良佐的節(jié)制。到了十一月十七日,索性自前線電請停戰(zhàn)。傅良佐一看變生肘腋,倘不見機,有被活捉之危,星夜棄長沙遁走。

    在四川這方面,自從蔡鍔一死,川、滇兩軍一直混戰(zhàn),互有勝負,各不相下。段祺瑞聽從徐樹錚的計謀,制造矛盾,派貴州的戴戡兼署川督,結(jié)果川、黔兩軍又發(fā)生沖突。段祺瑞便派駐軍岳州的內(nèi)弟吳光新為長江上游總司令兼四川查辦使,帶領(lǐng)兩個混成旅入川,本意是先利用川軍驅(qū)逐滇軍與黔軍,然后以“查辦”為名,占領(lǐng)四川。這步棋相當巧妙,也相當毒辣。壞在吳光新是個飯桶,由岳州到得宜昌,逗留了個把月,才有一部分軍隊到達重慶。而就在這個把月之中,川軍熊克武已有了布置,湖南的局勢也惡化了。

    及至范國璋、王汝賢臨陣欲退,傅良佐棄城而逃的消息傳到四川,與西南已有聯(lián)絡(luò)的熊克武,隨即發(fā)動突擊,包圍繳械。吳光新突圍逃回宜昌,辛辛苦苦由三峽逆水而上的大批輜重,盡為川軍及黔軍截留。

    兩路敗報到京,再加上一個直督曹錕、鄂督王占元、贛督陳光遠、蘇督李純聯(lián)名主和的通電,搞得“再造共和”的“元勛”,灰頭土臉,見不得人,只好提出辭呈。

    初辭慰留,再辭照準,馮國璋派外交總長汪大燮暫代國務(wù)總理。這個內(nèi)閣本來是段祺瑞與研究系的“聯(lián)合內(nèi)閣”,段既辭成,研究系失去了合作的對象,當然也要請辭,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還有一個愿與段祺瑞同進退的張國淦,聯(lián)翩出閣。這段“政治婚姻”,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一個星期以后,馮國璋任命王士珍組閣,除了曹汝霖蟬聯(lián)交通總長以外,其余都是新任。

    曹汝霖之獨能蟬聯(lián)交通總長,原因有二:第一是曹汝霖本已接任交通銀行總經(jīng)理,不想兼任交通總長,不道交通系的大將葉譽虎極力慫恿,用意是希望曹汝霖為他們看守“大本營”,以待交通系首腦——由于“洪憲禍首”被通緝的梁士詒復起接收。在段內(nèi)閣垮臺以前,梁士詒正應(yīng)日本財閥大倉、澀澤之邀,由香港到東京,在談“經(jīng)濟合作”之道,復起有望,自然要支持曹汝霖再看守下去。

    其次是,曹汝霖正經(jīng)手在辦日本的大借款。不管是誰組閣,都不會許他辭職。尤其是段祺瑞,倘無曹汝霖繼續(xù)未竟之業(yè),即令能卷土重來,亦無所作為。因此,作為段系靈魂的陸軍部次長徐樹錚,與曹汝霖的交往,反比段祺瑞在臺上時,更為密切。

    當然,日本人盡管是一等一的“支那通”,看到走馬燈似的中國政局,亦不免迷茫困惑,對于這一次段祺瑞轟轟烈烈進京,不過四個月的工夫,復又黯然離京,更感關(guān)切,因為寺內(nèi)內(nèi)閣施行藏相勝田主計所謂“菊分根”的經(jīng)濟侵略政策,自八月底至段祺瑞辭職之前七天,已完成了四筆日幣借款:第一筆,善后借一千萬;第二筆,交通銀行借款兩千萬;第三筆,吉長鐵路借款六百五十萬;第四筆,陸軍部購買軍火借款一千七百余萬。這四筆總數(shù)超過五千萬,約為中國國庫兩個半月支出的巨款,表面上為防國內(nèi)反對黨阻撓,以及遮蔽國際視聽,由各大銀行組織銀團,作為民間投資,實際上責任全在內(nèi)閣,倘或出了問題,寺內(nèi)正毅立刻就會垮臺。

    為此,作為寺內(nèi)特別代表的西原龜三,特地去看曹汝霖,要求跟徐樹錚當面談一談,了解真相。曹汝霖自然照辦,一個電話就將徐樹錚請來了。

    “徐將軍,”西原開門見山地說,“請原諒我直言,我們也知道段總理閣下是中國軍人的實際領(lǐng)袖,但是這一次因湖南、四川軍事失利而辭職,何以貴國各省督軍沒有希望挽留的表示?”

    徐樹錚略想一想答說:“我們北洋軍人,但求國家進步,能夠上軌道,并沒有權(quán)力意氣之爭。如果段總理的后繼者,施政符合大家的理想,我們做個太平百姓,亦是一樁好事。倘非如此,當然仍舊要段總理出來,擔當大任。只要時機一到,迎刃立斷,《孫子兵法》所謂‘解棼絲不控拳’,易如反掌。現(xiàn)在各省沉靜無事,正表現(xiàn)了我們內(nèi)部的紀律與秩序?!?/br>
    所謂“表現(xiàn)了我們內(nèi)部的紀律與秩序”,就是說段祺瑞對各省督軍,有足夠的控制力。西原對這句話的印象很深,接下來便又問:“就目前看,這一次政變會出現(xiàn)怎么樣的結(jié)果?”

    一聽得這話,徐樹錚轉(zhuǎn)為很嚴肅了:“我只能談一談我個人的看法?!?/br>
    “是的,是的!就請徐將軍把你個人的意見告訴我?!?/br>
    “以我的看法,小則,江蘇、江西不免易人;大則,恐怕要請東海出來收拾殘局?!?/br>
    這話說得很含蓄,但也很露骨。言外之意,西原不容易聽得懂,曹汝霖翻譯時,很費了些心思,終于使得西原大致能夠領(lǐng)會了。

    “江蘇的李將軍,一向有反對段總理的言論;江西的陳將軍,不是由段總理放出去的嗎?”

    西原指的是李純與陳光遠。李純是馮國璋的嫡系,陳光遠以前雖跟段祺瑞接近,但與馮國璋亦有相當?shù)臏Y源,一到江西,受了李純的影響,有不受段系節(jié)制之意,所以徐樹錚欲去之而后快。不過,這些話,不便明說,笑笑答道:“請足下看事態(tài)的演變好了。”

    再有一句話,就更不容易回答了。西原問說:“請徐世昌老先生出來收拾殘局,是組閣呢,還是接任總統(tǒng)?”

    徐樹錚想了一下答說:“請你想一想東海的資望,就不必我回答你的問題了?!?/br>
    這便是明明表示,馮國璋任期滿了以后,段系將擁護徐世昌出任總統(tǒng)。這是天字第一號的重要情報!西原大為興奮,當天就發(fā)了一個極長的密電到東京寺內(nèi)首相的私邸,開頭注明“總理大臣親譯”。

    約莫隔了三四天,葉譽虎親自打電話給徐樹錚,約他“打邊爐”,吃魚生,聲明“只有曹總長作陪”,再三叮囑:“務(wù)必賞光?!?/br>
    準時赴約,曹汝霖已經(jīng)先到了?!皼]有別的客?!比~譽虎說,“我有一個電報,請又錚兄過目?!?/br>
    電報是梁士詒從日本打來的,葉譽虎親筆的譯文,說寺內(nèi)接到西原的報告以后,立即訓令他這一系的“有力諸要人,并達林權(quán)助公使,謂段雖暫時去職,北洋系實力并無失墜,此后對華方針,仍認定東海、合肥為政局之中心,遇事力盡友誼援助等語,請即達又錚轉(zhuǎn)陳合肥”。

    看完這個電報,徐樹錚喜上眉梢。“我馬上就轉(zhuǎn)達。”他說,“請代為向燕公致謝?!?/br>
    “是。”葉譽虎問說,“此后如何辦法,局勢是如何變動,要請又錚兄早點給我們一個信,以便因應(yīng)?!?/br>
    “當然,當然!”徐樹錚起身說道,“暫借筆硯一用?!?/br>
    就在葉譽虎的書房中,徐樹錚擬了一個分致張作霖、倪嗣沖、陳樹藩、張廣建、李厚基、楊善德、劉存厚、吳光新、盧永祥、龍濟光等人的電報,將他與西原談話及梁士詒傳來的消息,一一詳告。最后加上七個字:“所關(guān)甚大,特飛聞。”

    寫完了,順手交給葉譽虎。他只看了一個開頭的稱呼,隨即將電稿反折了起來,抬頭問道:“是馬上發(fā)?”

    “拜托?!毙鞓溴P大袖郎當?shù)毓耙还笆帧?/br>
    “小事,小事!”葉譽虎說,“自然是密電,不過——”

    徐樹錚不等他說完,便擺一擺手說:“用你們部里的密碼本好了?!?/br>
    原來徐樹錚是有意要將這個電報的內(nèi)容泄露出去。但絕不能用明碼電,因為清末以來風氣如此,非密電不足以表示重要,非“親譯”不足以表示機密。葉譽虎當然深諳其理,但表面上不能不有一番表示格外慎重的做作,打鈴將聽差喚了來,吩咐去請他的機要秘書。

    這個秘書姓余,等一請了來,葉譽虎仔細交代:“用第四號密碼本發(fā),請當?shù)仉妶缶珠L親自送交收電各督軍。原稿馬上送回來。”

    “是!”余秘書鞠個躬,拿著電稿退了出去。

    “這一下軍心大定了?!毙鞓溴P很高興地說,“今天可以多喝幾杯了?!?/br>
    于是葉譽虎關(guān)照開飯。先吃魚生,盛在一個特號海碗中,另有兩大盤出汁的蘿卜絲與現(xiàn)炸的“馓子”,與十來個小盤子,從油鹽到菊花瓣,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卻都是連蘿卜絲一起拌入魚生的作料。

    當然,另外還有燒烤熏鹵的冷葷。賓主剛剛動筷,余秘書已經(jīng)將發(fā)電的原稿,裝在一個信封中,送了回來。葉譽虎接到手中,原封不動地擺在徐樹錚面前。

    “兩位不妨看一看?!毙鞓溴P為了表示可共腹心,主動將原稿公開。

    這個稿子寫得層次分明,簡要有法,文字不深,而警辟之處自然予人很深的印象。曹汝霖心想:信筆揮灑,而能有此,實在難得。

    “又錚兄,”他說,“不說別的,僅是你這份捷才,就足有資格當‘達拉密’了?!?/br>
    清朝軍機處的“章京”領(lǐng)班,滿洲話叫作“達拉密”,軍機大臣“承旨”以后,轉(zhuǎn)述與“達拉密”寫出來,即時封寄各省督撫或“欽差大臣”,稱為“廷寄”,貴在簡明扼要,表達得恰到好處。曹汝霖這樣說法,自然是對他的文字的恭維。

    但徐樹錚卻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道:“潤田兄,你看我不過一個‘達拉密’?”

    “不,不!”曹汝霖急忙分辯,“我失言,我失言!”

    “那么,潤田兄,你看我是怎么樣一個人?”

    由于倉促失言,曹汝霖這回不敢隨便開口了,想了一會兒答說:“以我看,左文襄加周公瑾,等于徐又錚?!?/br>
    這個說法搔著了癢處?!霸摳∫淮蟀?!”徐樹錚喝干了面前的酒,悵惘地說,“我自信處處不輸左文襄,只有一事不及,左文襄有位周夫人?!?/br>
    徐樹錚因為寵妾之故,與嫡室不和,所以發(fā)此牢sao。曹汝霖同病相憐,很想安慰他一番,但葉譽虎認為“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以不談為宜,趕緊把話題扯了開去。

    “兩位聽說過朱爾典請馮大總統(tǒng)吃飯的故事沒有?”

    徐、曹都說沒有。葉譽虎便從最近盛傳的一則新聞?wù)勂稹獡?jù)說馮國璋自從以副總統(tǒng)“扶正”,遷入設(shè)在西苑的總統(tǒng)府以后,不知聽了誰的話,說三海的魚,又大又多,隨它自生自滅,未免可惜,不如撈捕出售,也是一條生財之道。馮國璋嘉納此議,由總統(tǒng)府庶務(wù)人員,招商承辦,在三海大設(shè)網(wǎng)罟,撈起無數(shù)五色錦鯉。太監(jiān)們傳說,這些錦鯉壽命很長,多則百載,少亦三四十年,大部分是以前宮眷們“放生”養(yǎng)在三海的。

    這件事當然比焚琴煮鶴還要煞風景,連外國人都看不慣了,所以與袁世凱有三十年交情的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特為請馮國璋吃飯,頭一道菜便是“三海魚”。

    “傳這個笑話的人,沒有說清楚?!比~譽虎笑道,“朱爾典請的是中菜還是西餐,那道魚也不知道怎么做法。最妙的是,說那條魚上面還拴了一塊小銀牌,刻著萬歷多少年宮女某某人放生。馮大總統(tǒng)為之大窘?!?/br>
    聽完這個笑話,徐樹錚哈哈大笑。“編這么個笑話,未免謔而虐矣!”他說,“不過也只有馮大總統(tǒng)能足以當之?!?/br>
    葉譽虎與曹汝霖相視而笑。他們都知道,這一定是個故意挖苦馮國璋的笑話,因為根本就沒有“三海賣魚”這回事。三海曾作疏浚倒是有的,好事之徒,便以訛傳訛,編這樣一個笑話糟蹋馮國璋。然而這個好事之徒是誰呢?

    現(xiàn)在由徐樹錚的話中,透露了消息,一定是段系中人。這個笑話暗中是罵馮國璋貪婪好貨。如果信以為真,覺得馮國璋如此行徑,有失體統(tǒng),望之不似人君,那么,這個笑話的效用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