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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在第四十五天,太子丹巡視了燕國的長城,回到都城。正如他去時那樣,輕車簡從,行跡隱秘,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知道,而第一個知道的是荊軻,因為太子丹未回東宮,先訪荊館之故。

    遠別重逢,彼此都有一種純粹出于友誼的喜悅。荊軻說太子丹滿臉風(fēng)塵,憔悴得多了,而太子丹卻覺得荊軻神采飛揚,步履輕松,別有一份以前未曾見過,并且難以形容的煥發(fā)的神情,他心中雖不免困惑,但更多的卻是安慰。

    太子丹談了一路的見聞,主要是國境以外秦軍的動態(tài)。趙國新滅,需要一段時間來接收整理,同時秦國內(nèi)部又在大鬧饑荒,軍糧不繼,無法支持一支大部隊的作戰(zhàn),因此王翦的大軍,一時還不可能進攻燕國。至于屯兵云中、太原的李信,在秦國的將領(lǐng)中,屬于后起,他的任務(wù)只是接應(yīng)王翦,王翦未曾進軍,他便不會有所動作,更無足為慮。

    “荊卿!”分析了當前的局勢,太子丹又興奮地說,“此乃天助燕成功!老實說,我一直在擔(dān)心的,就是在我們尚未準備完成以前,王翦領(lǐng)兵進逼,那時,你的出使咸陽,身份就不妙了!修好之計變成城下之盟,這出入太大。照現(xiàn)在看來,時機對我們非常有利,一定可以得到十分圓滿的結(jié)果。”

    荊軻雖不敢像他那樣樂觀,不過太子丹所顧慮的情形,他也早已想到了,能夠有一段平靜無事的時間,讓他從容準備,無論如何是件可喜的事,所以他立即俯伏在地,向太子丹稱賀。

    “不敢當,不敢當!”太子丹趕緊伏身還禮,“一切還要仰仗大力。沒有荊卿,沒有燕國,該我致謝,豈敢受賀!”

    彼此謙謝了一番,坐定了又談?wù)拢G軻報告:“徐夫人已經(jīng)自榆次動身,因為生病剛好,不耐勞累,路上走得慢些,算來還有十天可到?!?/br>
    “噢。”太子丹又問,“宋意和武平可有消息?”

    “有的。武平已到臨淄。宋意先到壽春,又轉(zhuǎn)往姑蘇去了——看樣子,或許已有蓋聶的消息,特意追蹤了去?!?/br>
    “好,但盼他能在姑蘇訪著了蓋聶?!碧拥ざㄉ裣肓艘幌?,突然記起,“噢,我要替你引見一個人。”

    “什么人?在哪里?”

    “此人是守長城的一個裨將,名叫成封。我把他帶來了?!闭f著吩咐從人,“請成將軍來!”

    “請稍待!”荊軻插口阻止,看一看身上說,“等我換了公服,再請來相見?!?/br>
    “不必了,你是上卿,見一裨將,不妨隨便些?!?/br>
    “不!初次相見,禮不可失。恕我失陪!”說著站起身來,到里面去換上了公服。

    等他重新回出來時,已遠遠地望見了成封,“不是要找個善射的人嗎?”太子丹指著外面說,“那成封就是。

    “比太子如何?”

    “你是問他的弓箭?”太子丹得意地說,“勝我十倍?!?/br>
    話剛說完,東宮侍從已引著成封上階升堂——此人身高七尺,背闊臂長,一雙星眼,炯炯有神,相貌極其英武,荊軻對他有著很好的印象。

    成封先拜見了太子,然后,太子丹為他引見荊軻,成封以下屬參謁上官的禮節(jié),報名拜見。

    略略寒暄了幾句,荊軻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要求:“成將軍,聽說你具百步穿楊的神技,能讓我開開眼界么?”

    太子丹一聽這話,深怕他又要拿他自己作為箭靶,趕緊接口說:“成將軍自然不吝指教。讓我來出個題目。”

    “是!”成封答道,“容我取了弓箭來?!?/br>
    他的弓箭,早已有人取來伺候著,這時遞了上來,弦粗胎闊,格外長大,好一張硬弓!荊軻不由得贊一聲:“好!”

    太子丹卻已站了起來,在廊上一面走,一面看,去找試射的目標。這時的燕地,正是春冰初解、桃李芬芳的好時節(jié),荊館園林,滿眼芳菲,叫人目不暇給,但是,要找一個能夠顯示成封妙射的目標,卻不容易。終于還是隨后跟了出來的荊軻,找到了題目?!俺蓪④娬埧?!”他指著檐間說,“有個蜘蛛在結(jié)網(wǎng)。”

    成封和太子丹都看到了,結(jié)網(wǎng)剛剛開始,長長的一根絲垂了下來,末端一只蜘蛛微微飄蕩著。

    “射蜘蛛?”太子丹問。

    “不!”荊軻說,“六十步外射斷蜘蛛絲?!?/br>
    蛛絲極細,六十步外,目力難察;但似難而實易,因為蛛絲雖細,有垂著的蜘蛛可倚為目標,只要左右不偏,上下并無限制,無論前端的箭鏃,末尾的箭羽,擦及柔細的蛛絲,便可拉斷,這比以蜘蛛為的,容易得多。

    太子丹和成封都明白,這是荊軻深諳人情的地方,怕的是題目出得太難,萬一做不到時,賓主雙方都會覺得尷尬。

    成封雖是一介武夫,儀態(tài)卻優(yōu)雅得很,微一躬身致禮,然后挾著弓箭,在廊上跨了六十大步,轉(zhuǎn)身看了看目標和腳下所站的部位,自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弦上。太子丹和荊軻都站在他身后看。

    成封忽然出現(xiàn)了令人費解的態(tài)度,垂手拿著弓箭,一無動作,只凝神向前望著。太子丹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催促著問:“成將軍!怎不射?”

    “我在等——”

    一句話未完,見他手起弓響,射出一箭。手法快如石火電光,沒有人能看清楚他的動作,也不知那支箭落在何處。

    “太子、上卿!”成封轉(zhuǎn)身陳述,“我在等杏林中飛出來的燕子,請驗視!”

    檢驗的結(jié)果,不但蛛絲斷了,杏林中還跌落一只受創(chuàng)未死的燕子,燕子身上帶著成封的箭。

    于是荊軻置酒相賀,賀成封的神射,也賀太子丹又羅致了一位杰出的勇士,兼有為他洗塵的意思在內(nèi)。太子丹欣然領(lǐng)情,飲到天黑,才帶著成封回城。

    人走了,記憶猶新,荊軻回想成封的一切,覺得他氣靜神閑,儀表雍容,頗有大將之風(fēng),心中忽然一動:如果蓋聶找不到,用成封做副手,看起來比秦舞陽要好得多。

    這是個有趣的新發(fā)現(xiàn)。荊軻覺得很興奮,他決定要在成封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把他的長處和缺點都發(fā)掘出來,看看他能否擔(dān)當這個重任。

    為了表示尊重,第二天他特意進城去拜訪成封。走到半路上,遇見一輛極其華麗的車子,是夷姞到荊館來了——這一個多月之中,她幾乎每隔一天,便來一趟。

    荊軻下了馬,攔住車子,隔帷相語,說明了進城的目的。

    “你去吧!”夷姞答道,“我去看看水閣的工程?!彪S后又補了一句:“你可早些回來!”

    “最早也得午間。”荊軻又說,“反正我盡快趕回來就是了?!?/br>
    于是乍遇又別,各奔東西。荊軻進城以后,徑赴接待賓客和過路官員的候館去打聽,成封果然住在那里。這是禮貌的拜會,主要的只是表示看重的意思,卻并無什么太多的話可談,寒暄一番,看看詞窮,便即道別。

    既進了城,少不得也要去看太子丹。他到東宮,一向不須通報,車子直到后宮才停,宮女把他引入書房等候,不久太子丹出來相見。

    幾乎是第一眼,荊軻便看出來太子丹在笑容后面隱藏著濃重的煩惱。他想動問原因,轉(zhuǎn)念一想,也許純粹屬于私事,譬如跟太子夫人有什么意見不協(xié)因而口角等等。這在外人是不宜與聞的,所以話到口邊,他又忍住了。

    “我去看了成封?!彼贿@樣說,“是特意來看他的?!?/br>
    “噢!”太子丹略顯詫異地說,“你有事想差遣他?”

    “眼前沒有,太子,我覺得此人才堪大用?!?/br>
    太予丹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不過不行!”

    “怎么?”

    “他跟樊將軍一樣。”

    “是秦國的叛將?”

    “也是不滿嬴政的暴政才逃出來的。”

    荊軻爽然若失。成封既是秦國的叛將,自然不能再回咸陽,他滿心想用他做副手的理想,完全落空了。

    “不過,”思想敏銳的荊軻,想到了另一面,考慮又考慮,覺得必須要說出來,“太子,李斯是何等樣人,諒必深知?”

    “如說嬴政貪殘如狼,李斯便是狡黠如狐!”

    “設(shè)譬得貼切之至?!鼻G軻又以極審慎的語氣說,“有句話,但愿我是過慮,但愿我不是對成將軍不敬。李斯善于用間——太子,你該明白了吧?”

    “我明白!”太子丹徐徐答道,“我想,成封不會是李斯派來的反間?!?/br>
    “太子!恕我直言?!奔热灰呀?jīng)說破,荊軻便能侃侃而談了,“從秦國逃出來的,沒有一個不是我們所歡迎的。但李斯的陰謀不能不防。不可讓一兩個混進來的反間,叫我們懷疑所有的義民,屈辱了他們一片苦心壯志。所以似成封這等情形,必得有個踏踏實實的結(jié)果,與世人共見?!?/br>
    “那么,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呢?”

    “真是真,假是假。假的不用說,真的是不滿暴政而逃出來的,則以成封的才具,應(yīng)當大用,才符合太子求賢若渴,用人唯才的本旨?!?/br>
    “不錯,不錯!”太子丹深以為然,“我照你的意思辦。不久,就會查出一個確實結(jié)果?!?/br>
    這一件事算是談好了。太子丹留他小飲,荊軻因為掛念著夷姞,設(shè)詞辭謝,主人也沒有再堅留。

    等荊軻一走,太子丹立即回到內(nèi)室,見了太子夫人,第一句話便問:“去的人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碧臃蛉撕翢o表情地回答。

    “怎么說?”

    太子夫人不響。

    “又到荊館去了?”

    “嗯?!?/br>
    太子丹臉上的懊惱,更濃更重了!“你!”他指著太子夫人責(zé)備,“你也不勸勸她!”

    “你也別老是怪我!”太子夫人有些動氣了,“當初為荊先生奏琴時,你如果攔一攔,打消了那件事,就不會有今天這種情形了。”

    “我實在想不到會有今天!”

    “我從未去過荊館,更不會知道。先聽說是她對荊館的布置不滿意,親自畫了圖樣,要在那里蓋水榭,只當她借此排遣寂寞,后來聽說她去一整天,我覺得有些不對,悄悄把昭媯找了來問,才知道她真的情有獨鐘?!?/br>
    “那,你就一點不想辦法?不說說她?”

    “怎么說?”太子夫人反問,“這兒女私情,做父母的往往都管不了,而況我這做嫂子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那位公主,脾氣嬌、嘴又來得,萬一話說重了些,惹她搶白一頓,反而壞了我們姑嫂的感情。我只好常常找她來玩,絆住了她。無奈拴得住她的身子,拴不住她的心。請問,換了你又將如何?”

    太子丹也真的無可如何。論人,一個是一向鐘愛的幼妹,一個是萬分敬重的上賓;論事,感于知音,心意相投,自然而然地孳生情愫,非桑間濮上的丑行可比。他不但不能說什么,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論,還應(yīng)該促成他們的姻緣。

    障礙是在荊軻有咸陽之行,一去不返,夷姞將成寡鵠,更難的是,這一層障礙不便說破。他認為夷姞既已與聞大計,當然知道荊軻不是一個可以付托終身的人,那就該自己有所檢點節(jié)制,誰知不但不曾節(jié)制,而且竟是如此放縱,將來會弄得難舍難分,不可收拾,為親人招來無限煩惱,真是太不體諒人了!

    一想到此,太子丹怒不可遏,驀然起身,向外走去。

    一出了屋子,才想到夷姞在荊館——他原意是要去找她深談的,此刻只好先忍口氣再說。

    到了下午,夷姞回來了,特意到東宮來看她哥哥。說了些閑話,太子丹向太子夫人做了個眼色,示意她避開。

    太子夫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站起來,對夷姞說道:“meimei你坐一會兒,在這里吃了飯走。我先跟你哥說句話?!?/br>
    夷姞有些覺察到了,心里微微發(fā)慌,不過她已從荊軻那里學(xué)會了沉著,所以點點頭:“你們請吧,別管我。”

    于是,太子夫人走到外面,把所有的宮女都遣了開去,等太子丹出來,她悄悄叮囑:“說話千萬要婉轉(zhuǎn),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千萬別傷了她的自尊!”

    太子丹接受了她的勸告,躊躇了一會說:“要不,你一起來談吧!我怕我忍不住會責(zé)備她?!?/br>
    “不,這些話,只能兩個人談。你記著,你們是兄妹,只要懇切,她會聽你的。”

    太子丹悄悄地站了一會兒,把心靜下來,平弱去躁,準備破釜沉舟地說服夷姞,從此不再跟荊軻見面。

    但是,重新回到屋子里,看到夷姞肅然等待的神情,他自己倒先緊張了,好半天,才說了第一句話:“聽說你最近常到荊館去?”

    “是的?!币膴犉届o地答道,“我在那里有許多事要做?!?/br>
    “我知道,你在那里又添了好些工程。但是,這用不著你自己去監(jiān)工。”

    “反正我在宮里也沒事?!?/br>
    隨隨便便一句話,把太子丹堵得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他只好咳嗽一聲,裝出做兄長的威嚴,來掩飾他自己的窘態(tài)。

    “meimei!”太子丹終于吃力地說出來一句話,“你須知人言可畏?!?/br>
    這一下改變了夷姞的冷靜沉著的態(tài)度,她以極鋒利的語氣問道:“什么人在說?說些什么?如何可畏?”

    “都說你不該不顧身份,老是到荊館去……”

    “奇了!”夷姞大聲搶白,“到荊館去便是失了身份?這是哪一國的道理?”

    對于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太子丹感到有些難于應(yīng)付,咽了口唾沫,換了個方向來勸她:“你是公主,燕國的少女,都以你的言行為法,所以,你,你不能太任性。”

    在做哥哥的自以為已說得很婉轉(zhuǎn),而高傲的meimei,卻更生氣,“我做了什么喪風(fēng)敗俗的事,言行不足為法?”

    “只常到荊館去便不足為法。沒有一個深嫻禮法的女子可以如此。”

    “為何不可如此?”夷姞真的激動了,“荊館原是離宮,是我兒時舊游之地——荊軻,燕國的上卿,你的生死之交。論地論人,都有特殊的淵源,如果我連荊館都不能去,那就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br>
    一番侃侃而談,聽起來總覺得有些強詞奪理,可是太子丹不知道如何駁她。

    夷姞卻是越說越憤慨:“我以為你真的敬重荊軻,原來只是假意籠絡(luò)的手段,并非真的敬重他的人品,所以你才不準我跟他親近!”

    這番話說得太過分了,大大地冤屈了太子丹的心,因而把他氣得發(fā)抖,大吼一聲:“我是為你!”

    “我也是為你!”夷姞的反擊,出乎異常的快,“當初若非因為你看重荊軻,有大事求他,我不會為他奏琴,也就不會相識。就是現(xiàn)在,我也常常想到,他初夏便入咸陽,在世的日子不多了——”

    她的語聲突然低了下來,以至于聲息全無,同時眼眶也紅了。這副神情,把個一腔怒火的太子丹,弄得大為氣餒,內(nèi)心充滿了無可言喻的歉仄和感傷。

    好久,他才重新鼓起面對難局的勇氣,“別的都不必說了?!彼_門見山地觸及本題,“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愛上了荊卿?”

    “是的?!币膴牭椭^,毫不含糊地回答。

    雖然她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太子丹仍不免心里一震,定定神,以極冷靜的聲音說:“你應(yīng)該知道,你的愛不會有結(jié)果。”

    “我知道?!?/br>
    “那么,你為何這么做呢?”

    “我本不想有什么結(jié)果?!?/br>
    這回答是太子丹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我不懂,我不懂!”他喃喃地說,“真不解你是何意?”

    “你還是不懂的好?!币膴犛挠牡卣f,“不懂還少cao些心!”

    “我怎么能不cao心?你是我的meimei,將來弄成不了之局,我能眼看著你不管嗎?”

    夷姞默然。這是在整個談話中,她第一次出現(xiàn)了詞窮理屈的跡象。太子丹精神一振,說話的聲音也有力了:“meimei,你聽我的勸,懸崖勒馬,尚未為晚。荊卿無法為你所愛,你狠狠心把他丟開了吧!”

    “不!我不能!”

    她的語聲是那樣地堅決,一點沒有商量的余地。太子丹忍不住又要冒火,但隨即想到太子夫人的告誡,拿手指甲使勁地掐著自己的手掌,把怒氣忍了下去。

    兄妹倆的一場嚴重交涉,就這樣毫無結(jié)果地結(jié)束了。等夷姞離去以后,太子丹仍舊坐在那里發(fā)愣。他把整個談話的經(jīng)過回想了一遍,發(fā)覺自己忘了提出最重要的一點:荊軻對她,是否也像她對荊軻那樣一往情深呢?

    這是沒有辦法去猜測的。不過他一直深信,人的感情是公平的、對流的,所以“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兒女私情,亦不會例外。夷姞既是如此鐘情,人非木石,荊軻自然無法拒絕她的愛。

    關(guān)鍵是在夷姞身上,只要她冷淡下來,太子丹相信理智過人、冷靜異常的荊軻,會把這段罕見的愛,視作游仙一夢,至多存下或多或少的悵惘,決不會再主動地來設(shè)法跟夷姞接近。

    夷姞自然不會想到太子丹心里的主意,那一席之談,雖鬧得不歡而散,可是細想一想,話已說到頭了,態(tài)度也顯明地表現(xiàn)了,反覺得心中無掛無礙,從此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要如何,便如何,說來倒是一件好事。

    于是,她盤算著再一次跟荊軻見面時,怎樣把這些話告訴他,同時也猜想著,他聽了這些話,會有怎樣的表示?一直想到午夜,神思困倦,方能入夢。

    第二天起得晚了些,正在梳妝,宮女來報:“太子夫人到了!”

    話剛完,太子夫人已走了進來?!皼]有想到你剛起身?!彼f。

    “我晚了,你倒早!沒有想到你這么早來看我。”夷姞笑著回答。

    “進宮來給父王請安,順路來看看你?!?/br>
    “去過明光宮了么?”明光宮是燕王的寢宮。

    “還沒有,想邀你一起去?!?/br>
    夷姞心中一動。太子夫人進宮請安,一向是單獨行動,何以這天要來邀她一起去呢?莫非有什么話要當著她的面向父王陳述?

    因此,她有些不安,卻不肯在表面上露出來,閑閑地問道:“是有事要在一起談嗎?”

    太子夫人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急忙答說:“沒有,沒有?!?/br>
    夷姞算是放心了。整妝完畢,進了朝食,隨同太子夫人一起到明光宮請安定省。出了宮,太子夫人卻不回去,又轉(zhuǎn)到她那里,閑敘家常,直到下午才走。

    夷姞本來打算著要去看荊軻的,給太子夫人從中一攪,計劃打破了。嘆口氣,只好留待明天再說。

    不想下一天又出了花樣,御者說是車軸斷了,要拿去修理。公主的車騎有定制,不能隨便找輛車來應(yīng)急,想一想,只有太子夫人的車可用,便派人到東宮去借。巧得很,太子夫人的車也壞了,前一天剛送去修。

    “今天一定得把車修好。明天我非用不可!”夷姞很嚴厲地吩咐。

    下一天車倒是修好了,直趨荊館,卻未曾見著荊軻。

    “到何處去了?”

    “是太子來邀了去的?!闭褘偞鹫f,“攜著鷹犬,必是行獵去了。”

    “春天不是行獵的季節(jié)??!”夷姞惘惘然地說。

    “那就不知道了?!闭褘傇僖淮翁嵝阉疤訑y著鷹犬,卻是我親眼看見的?!?/br>
    攜著鷹犬,自然是去行獵,這已無可疑了。只不知道行獵以后,歸向何處?

    在夷姞的記憶中,太子丹每一次行獵歸來,總是在東宮后苑架起行灶,把那些獵獲的飛禽走獸剝洗干凈,就地?zé)耍c一起行獵的勇士們快談豪飲,在明亮的火炬下,要鬧得一個個東倒西歪,才肯盡興而散。

    那么,今天行獵的人,可有那些勇士?夷姞在想,如果有那些勇士參加,則多半仍會在東宮聚飲——不可能到荊館來的,因為至今為止,荊軻還未正式邀請過他們,哪能第一次來,便亂轟轟鬧一頓燒炙的野宴?這樣,在主客雙方都是失禮的。

    于是,她命季子去打聽。得到的回報,說只太子丹和荊軻騎馬出獵,除了少數(shù)侍從以外,并未見有東宮供養(yǎng)的勇士。

    這使得夷姞躊躇了,她無法判斷荊軻什么時候回來。也許很快,也許會被太子丹邀去共宴,至夜深方歸。

    不過,有一點卻是很明白的,她若是回到了宮里,即使荊軻早早歸來,她也不便再出城來看他了。

    還是等吧!她對自己說??匆豢此康墓こ?,再在杏林中走一遍,修一修花草,捉一捉枝葉間的毛蟲,時間倒也不難打發(fā)。

    到了午后,便有些沉不住氣了。倚闌閑眺,對著一片漠漠春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聊寂寞,而渴望跟荊軻見面的心情也愈迫切了。

    “公主!”季子悄悄湊近她身邊說,“請回宮吧!晚了,路上不好走?!?/br>
    她真的戀戀不舍,但說不出繼續(xù)留下來的理由,只好默默地、怏怏地上了車,一路上還不住搴開車幃窺探,希望能見到荊軻一個人跨馬經(jīng)過。

    快進城時,夷姞才發(fā)覺自己失算了。行獵的地區(qū),還在荊館西面。獵罷歸來,必得經(jīng)過荊館,就算不進來歇一歇腳,一徑進城到東宮,在延曦閣上,也可以遙遙望見的。所以只要守著荊館,不愁不能掌握荊軻的行蹤,而此刻,卻可能弄得兩頭落空。

    她還是不肯死心,進了城,吩咐到東宮下車。她存著一半的希望,希望在東宮能會見荊軻,當著太子丹,自然不能說什么體己話,但只要見到了荊軻,聽他們談?wù)勑蝎C的經(jīng)過,便也足慰相思了。

    “怎么?鬧得一頭的土!”太子夫人一見了她便問。

    一路來黃塵滾滾,就算車幃遮得嚴密,也難免不弄得灰頭土臉,夷姞沒有想到太子夫人是明知故問,只覺得這是無法隱瞞的一件事,便老實答道:“我從荊館來?!?/br>
    “見到了荊先生沒有?”

    這一句露了破綻。夷姞心想,一問這話,便已先知荊軻不在家。忠厚人不善于撒謊,她口中不言,心里好笑,只答非所問地說:“哥哥呢?”

    “一早出去了。”

    “不是去行獵?”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夫人又說,“我想快回來了?!?/br>
    這又是前后不符的話。既不知太子丹的行蹤,怎又猜想快回來了呢?

    話中連出兩次漏洞,不能不叫夷姞感覺到事有蹊蹺。此念一動,自己先覺得痛苦。她是個不喜歡懷疑別人的人,而況被疑的又是忠厚老實,一向為自己所尊敬的嫂嫂。

    因此,她希望太子丹不要在這時候回來。這樣,便可以證明太子夫人并未在撒謊,而只是她自己誤會了她。剛剛轉(zhuǎn)完這個念頭,遙聽侍從傳呼。太子丹回來得比她想象中還要快。

    于是,她更痛苦了,她不能不懷疑兄嫂對她隱瞞著什么。但是,她不愿去打聽那隱瞞著不讓她知道的事情是什么,相反地,她希望出現(xiàn)一個彰明較著的證據(jù)來祛除她心頭的疑云,證明她不過是庸愚的自擾。

    足聲漸近,太子夫人親自去開了內(nèi)室的屏廳,太子丹第一眼便看到夷姞,剛要招呼,卻讓太子夫人搶先開了口。

    “荊先生呢?”

    這是太平淡的一問,但入于夷姞耳中,卻如午夜的一個響雷,震醒了迷夢,更如暗室的一道閃電,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太子夫人明明知道她丈夫與荊軻在一起,所以才有此一問。由此可見,他這一天的行蹤,她是完全知道的,然則為什么要裝糊涂呢?夷姞腦中飛快地閃過這三天來所遭遇的不如意事,立刻明白那些都不是偶然發(fā)生的,是經(jīng)過細心安排的,目的是要把她與荊軻隔離開來。

    她再沒有懷疑了,但是比懷疑時更痛苦,而且怒不可遏。

    她不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回答太子夫人的,她只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非吐出來不可。

    “我在這里,荊先生怎么會來呢?”她沖著太子夫人說。

    那不會說話的老實人,像是被她拿住了短處似的,立刻把臉漲得通紅。

    “你跟meimei說了什么?”太子丹又有些遷怒的模樣了。

    “我沒有說什么。meimei也剛來不久?!?/br>
    夷姞還想再說兩句氣話,但看到太子夫人惶恐的神情,心便軟了,忍氣沉默。太子丹也很知趣,不再往下追問,只談他這一天的行蹤——原來這一天的出獵是有作用的,主要是想再試一試成封的神射。

    太子丹談得津津有味,夷姞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一面吃飯,一面盤算心事。只是太子丹正在高談闊論,使得她思慮無法集中,因此,等飯吃完,立刻告辭回宮,打算著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地去想一想。

    太子夫人攜著她的手,一直送到階前,好幾次她欲語不語,夷姞也覺察到了,特意停了下來,有所等待。

    “meimei!”太子夫人畢竟輕聲說話了,“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不是我的本心,不管如何,別壞了你我多少年的感情。”

    這使得夷姞非常感動,但也無話可答,只把她的手捏得更緊,表示會意。

    “你要忍耐!”

    忍耐什么呢?夷姞心里在問,口頭上依然保持沉默。

    “meimei!”太子夫人的聲音越發(fā)輕了,“我告訴你句話,你放在心里。你哥哥唯一擔(dān)心的是,怕你的柔情,消磨了他人的壯志?!?/br>
    潑頭一盆冷水,澆得她心地冰涼。這才是真正的癥結(jié)所在。她此刻完全不想跟荊軻見面了——也不是不想,是要把那個癥結(jié)想透了,再定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