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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三章

第三章

其二?!?/br>
    “愿聞其詳?!碧拥て届o地說。

    于是荊軻為太子丹細(xì)講六國伐秦,不勝而還的前因后果。當(dāng)蘇秦死后,他的兩個(gè)弟弟蘇代、蘇厲隨同燕國的質(zhì)子在齊,根據(jù)他們長兄的構(gòu)想,繼續(xù)策動(dòng)合縱的計(jì)劃,終于促成了楚、齊、燕、韓、趙、魏六國聯(lián)軍大舉伐秦的行動(dòng)。

    這支聯(lián)軍的組成,由蘇代、蘇厲在齊國策劃,自然得到齊湣王的全力支持;但聯(lián)軍統(tǒng)帥——“縱長”的榮銜,卻落在楚懷王身上,使得齊湣王大為不悅。所以六國出兵,“齊國獨(dú)后”,故意命他的兵馬遲遲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這話!”太子丹振振有詞地?fù)屩f道,“列國各懷私見,絕難齊心。所以聯(lián)合拒秦之計(jì),設(shè)想雖好,做起來可真不容易?!?/br>
    “不然!彼一時(shí)也,此一時(shí)也。”荊軻緊接著又說,“彼時(shí)六國伐秦,各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則是非聯(lián)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則皆存,亡則皆亡,大敵當(dāng)前的生死關(guān)頭,私見縱不能盡去,異中求同,合力打開一條死中求活的出路,應(yīng)該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br>
    太子丹無法駁倒他的話,便深深點(diǎn)頭,表示同意。

    “太子!”荊軻的神情更顯得莊嚴(yán)了,“還有一說,當(dāng)初蘇氏弟兄策劃合縱,既非發(fā)揚(yáng)正義,亦非有愛于六國,只是為了獵取他們自己的功名富貴。而荊某不然。我感于知遇,力圖報(bào)效,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個(gè)人的功名富貴可言?只此一念,自覺可質(zhì)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動(dòng)列國君主。太子,”他捉住了太子丹的手臂,激動(dòng)地提出要求,“請賜我以車馬,許我以燕國使者的身份,東游大梁、臨淄、壽春,我必說動(dòng)魏、齊、楚三國,率師西來,共擯暴秦!這里,請?zhí)诱屑{韓、趙兩國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興義師,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zhèn)€為他慷慨激昂的情緒所感動(dòng)了,然而,也實(shí)在不敢立即答應(yīng)他的要求,只是噙著兩滴眼淚,喃喃地說:“荊卿,荊卿,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樣感激你!”

    話雖如此,卻無行動(dòng)。深沉的荊軻,很快地把一腔激情,化為冷靜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對太子丹的態(tài)度,有些莫測高深。

    “荊卿!”太子丹終于說了句比較明白的話,“處大事,須從容。相處之日正長,且先作游宴!”

    “是!”荊軻很沉著地答了一聲。

    于是同車出游。太子讓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車出西城,迤邐而去,約有十幾里地,陡見一座正在修葺的園林,匠人極多,忙碌異常,看上去是在加緊趕工。

    荊軻細(xì)看那座園林,照門墻寬廣的規(guī)模來說,應(yīng)是一座離宮,雖以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郁,臺(tái)閣掩映,可以想見當(dāng)初的構(gòu)筑,相當(dāng)講究。特別是地勢占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筑,東撫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遙遙相對的小山,土紅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間朝暉夕陰,想象中必是賞玩不盡的。

    于是他脫口贊了一個(gè)字:“好!”

    “你真的滿意么?”太子丹微笑著又問,“且仔細(xì)看看,構(gòu)造上,可還要添些什么?”

    荊軻真的細(xì)看了一遍,提出建議:“東面最好建座高臺(tái),便于眺望。”

    太子丹立即命東宮舍人傳話下去,仿照“聚樂臺(tái)”的建制,增筑高臺(tái)。聚樂臺(tái)本名“候臺(tái)”,相傳是周武王建來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遺址,改建為“聚樂臺(tái)”,極其閎壯華麗,是燕國有名的一處建筑。

    這時(shí)荊軻倒有些不安了。聚樂臺(tái)是燕昭王為了招納賢士,相聚作樂而建的,而且,其時(shí)的燕國,物力豐盈,稍涉奢華,還不妨事?,F(xiàn)在看來,這離宮不過是太子丹個(gè)人的行樂之地,大敵當(dāng)前,國力不裕的時(shí)候,大興土木,應(yīng)該加以勸阻,不想反倒慫恿他浪費(fèi),實(shí)在有愧于“愛人以德”的明訓(xùn)。

    但是,他更深的不安,還在后面。太子丹說出一句話來,可真叫他吃驚了!

    “切囑匠人,務(wù)須在一個(gè)月以內(nèi)完工?!碧拥し愿罇|宮舍人說,“好讓荊先生早早搬了過來?!?/br>
    “怎么?”荊軻一聽這話,不由得失聲問道,“太子,這是為我準(zhǔn)備的么?”

    “是的?!碧拥みb指著南面那座紅土小山說,“樊於期將軍窮愁來歸,我尚且為他筑館安置。對荊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個(gè)打算?!?/br>
    “不、不!”荊軻使勁搖著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必在形跡上面。而且這是離宮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養(yǎng)在后宮,沒有人說他們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廢棄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內(nèi)心已覺得太委屈了你?!?/br>
    太子丹的話委婉而盡情理,荊軻一時(shí)倒駁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這樣說:“然則筑臺(tái)的話,只當(dāng)我未曾說過,無論如何要請?zhí)邮栈爻擅?。還有,一切工程,務(wù)從簡約;否則,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來住?!?/br>
    “荊卿!”太子丹躊躇了好一會(huì)兒說,“你總得讓我盡一點(diǎn)心??!”

    “辱蒙恩寵,已覺逾分。太子,你別讓我雙肩不勝負(fù)荷!”

    話是老實(shí)話,但效用適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現(xiàn)在也是印證了他原來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荊軻覺得雙肩不勝負(fù)荷,才會(huì)出盡全力來為他,為燕國雪恥紓難。因此他說:“荊卿,這是小事,值不得你縈懷?!?/br>
    “不然……”

    “恕我打斷你的話,”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把視線又落在他臉上,“回城吧!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較量一下?!?/br>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荊軻無法再多說什么了,兩人依然同車共載,回到東宮。只見燈火通明,人影往來,炮制食物的濃郁香味,老遠(yuǎn)地就隨風(fēng)傳來了。

    一入后宮,只見一群彪形大漢,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進(jìn)來,紛紛出屋迎接。荊軻立即意會(huì)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羅致供養(yǎng)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著他們對荊軻說:“這都是燕國千中選一的壯士,愿為荊卿引見。”

    于是,以年齒為序,一一由太子丹親自為荊軻介紹。在三言兩語的寒暄中,荊軻很用心地記下了每一個(gè)人的姓名,攝取了每一個(gè)人的印象,因?yàn)樗溃@些人將來都可能要?dú)w他來指揮運(yùn)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見到最后一名時(shí),聲音中特別顯得愉快親切,“而勇力為同輩之冠。他叫秦舞陽?!?/br>
    秦舞陽由田光轉(zhuǎn)托鞠武營救,結(jié)果因禍得福,為太子丹所賞識,是荊軻所知道的;而秦舞陽卻未想到荊軻會(huì)被太子丹尊為上客,所以這時(shí)相見,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聲:“荊先生!”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荊軻卻有著如見子弟樣的一份親切感,撫著他的肩笑道:“你越發(fā)長得魁梧了!”

    “??!”太子丹驚喜地接口輕呼,“原來你們是舊識!”

    “荊先生救過我?!鼻匚桕栞p聲回答。

    “莫說如此!”荊軻謙遜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陽黯然地說,“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這句話在荊軻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針刺了一下,也都無法給他任何答復(fù)。太子丹只得揚(yáng)一揚(yáng)手,高聲說道:“請都入席吧!”

    “荊先生請!”勇士中年紀(jì)最長的一個(gè)說——年紀(jì)最長,也不過二十五歲左右,對荊軻來說,仍是后輩。

    “對!荊卿,你先請上坐?!?/br>
    說了這一句,太子丹親自引導(dǎo)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請荊軻坐在西面。這是最高的座次,荊軻明知推讓不了,但以不愿給人一個(gè)妄自尊大的印象,因而仍舊一再謙辭,說什么也不肯坐下。

    荊軻是主客,主客未入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著等待,這局面很尷尬。于是有個(gè)粗豪的勇士,大聲說道:“荊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與太子同席?”

    不愿與人同席,會(huì)構(gòu)成絕大的侮辱,因而這心直口快的一句話,反倒發(fā)生了激將的效用,荊軻不能不惶恐地從席后跨上兩步,屈身而跪,雙手按膝,雙目下視,端然靜坐。

    接著,太子丹緊靠荊軻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齒,列坐東西兩側(cè),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東宮舍人遞聲傳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樂工,鳴鐘擊鼓,開始奏樂。樂聲中,東宮的宰夫膳人,捧著豆、勺、匕、箸等等食器和殽、胾、醢、漿等等食物,分東西兩隊(duì),雁行上堂,為賓客一一陳設(shè)。

    這時(shí)太子丹卻又站起來了,自從者手中端著的銅盤中洗了手,然后跪了下來,接過從者所傳遞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荊軻面前。

    這下,一堂皆驚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為師長尚食的禮節(jié)。

    荊軻大感不安,辭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縮,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榮。

    食器、食物很多,陳設(shè)都有一定的位置,從容盡禮,很費(fèi)了一段時(shí)間,才聽得太子丹說道:“荊卿,都具備了?!?/br>
    “不敢當(dāng)!”荊軻仰起身來,膝行而前,歸入原位。

    樂聲再起,盛宴開始。先食菜羹,后進(jìn)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豕、魚、鹿,滋味的濃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輕易嘗到的。特別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煎,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滿了棗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荊軻拿它蘸了酖醢——rou醬,就著醴——甜酒,吃了許多。

    由于這是正式的宴會(huì),稱為“禮食”;繁復(fù)的儀注,不斷的起拜,使得賓客難以盡歡,而且也不便交談,所以宴會(huì)結(jié)束了以后,太子丹又在別室置酒,作長夜之飲。

    東宮的后宮,粉白黛綠,也有百數(shù)十人之多,但是并無特為太子丹所恩寵的。他最喜歡邀集勇士,飲酒談藝,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這一夜,只邀了荊軻一個(gè)人,并且很難得的,喚了宮女來侍飲。

    其中有一個(gè),生得極其動(dòng)人,皮膚極白,濃染了燕國名物燕支,格外顯得艷麗。一雙白足,走在地上聲息不聞。那體態(tài)的輕盈,真?zhèn)€罕見。

    這使得荊軻想起了一個(gè)艷傳人口的故事,說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廣延國”獻(xiàn)了兩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輕如燕,吹氣如蘭。而這兩名綽約多姿、絕古無上的美女,或者行無蹤跡,或者積年不饑,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著迷了,把她倆安置在崇霞臺(tái)上,夜夜沉醉在她們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種。第一種名為“縈塵”,形容舞姿的輕盈,與微塵的飛揚(yáng),可相比擬;第二種名為“集羽”,說它婉轉(zhuǎn)如羽毛的從風(fēng);還有一種叫作“旋懷”,好似藤蘿附樹而生,糾纏盤繞,投懷不去——這一舞的蕩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象中幻現(xiàn)著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視線卻一直繚繞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數(shù)了。

    “昭媯!”他讓荊軻知道她的名字,“獻(xiàn)荊先生一爵!”

    “哦!”這樣答太子的話,是不禮貌的,但這樣答應(yīng),反顯得嬌柔好聽。獻(xiàn)上一爵酒,荊軻一飲而盡。接著昭媯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獻(xiàn)一爵?!碧拥び终f。

    昭媯依言而行,獻(xiàn)一爵,陪飲一爵,飲到一半,停下來喘口氣,有些難以為繼的樣子,但是“飲滿舉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舊鼓勇喝了下去。

    等放下酒爵,她的臉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顏色了。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媯,他微笑著揚(yáng)一揚(yáng)眉,像提醒她似的說道:“剛才兩爵,是你代我獻(xiàn)的?,F(xiàn)在,你自己呢?”

    昭媯面有難色。荊軻不勝憐惜,便搶著說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飲了?!?/br>
    “你看!”太子丹埋怨著說,“只為你不誠心,荊先生動(dòng)氣不愿意再飲了。”

    “莫如此說。”荊軻想了個(gè)調(diào)停的辦法,“這樣吧,我與昭媯分飲一爵。”

    乖覺的昭媯,急忙又替荊軻斟滿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瀝,遞了過來。

    “多謝荊先生賜飲。”昭媯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裝模作樣故意在喉間弄出啯啯的聲音,仿佛喝了好多似的。

    “你就坐在荊先生身邊好了?!?/br>
    “是?!闭褘傋裾仗拥さ姆愿?,跪坐在荊軻左面,為他斟酒布肴。

    荊軻的性格中,原也有風(fēng)流放誕的一面,但此時(shí)此地,也不過握著她的手,多喝幾爵酒而已。倒是昭媯,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一張紅馥馥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不斷地眉挑目語,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只好躲開她的視線,去跟太子丹談話。

    然而他只能說些不相干的閑話,每次談到正事,話至口邊,卻又縮住——因?yàn)樗X得有人在旁邊,不便深談。

    太子丹覺察到了,便說:“不要緊,這些都是我身邊的人,極知分寸。荊卿,你不必顧忌?!?/br>
    “是?!彼@樣答了一聲,不由得轉(zhuǎn)臉去看昭媯,想著太子丹所說的“身邊的人”這四個(gè)字,頓有莫可究詰的悵惘感覺。

    “荊卿!”太子丹問道,“你與秦舞陽,似有極深的淵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國的那一天——”他把當(dāng)初阻止秦舞陽殺人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太子丹不自覺地落入沉思之中,對荊軻的了解更深一層了。他覺得荊軻這一份能震懾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難得、最有用的。

    荊軻卻無從去猜測他的心思,他想問的是,太子丹養(yǎng)著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處?燕國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辯的策士和深諳兵法的將才,盡羅致些一勇之夫,于事無補(bǔ)。但轉(zhuǎn)念一想,這話說出口來,大為不妥,因?yàn)槟墙谶M(jìn)讒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輕視,并且傳入那些勇士耳中,也會(huì)惹起公憤,群相為敵,以后的一切展布,便會(huì)遭遇重重的阻力。

    “噢!”太子丹突然發(fā)言,“有件事我還未曾道謝。聽說,我向趙國徐夫人求取的那張淬劍的方子,是你代為帶來的。你與徐夫人,想來相熟?”

    這下也提醒了荊軻?!疤樱∥乙嗾朊骊?。據(jù)確息:徐夫人在邯鄲幸免秦兵的荼毒,已輾轉(zhuǎn)抵達(dá)榆次,住在她的門弟子孟蒼那里。我想,不妨禮聘她到燕國來,必有大用?!?/br>
    “你的話深獲我心?!碧拥ば廊挥謫?,“荊卿,你可知那孟蒼的住處?”

    “我與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處?!?/br>
    “那太好了,就煩你為我作一通書簡,明后天,我就派專人到榆次去請?!?/br>
    荊軻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臉向昭媯說道:“請取筆墨?!?/br>
    昭媯走至廊下,傳話喚取,不一會(huì)兒捧來數(shù)方竹簡,簇新的一支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筆,一盤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荊軻面前。

    兩名宮女,執(zhí)燭相照,荊軻很快地替太子丹寫成了一通禮意隆重的書簡。另外,他自己又作書寄給宋意,邀至燕市盤桓敘舊。

    事情做得極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滿意??吹角G軻致宋意的書簡,他又表示了準(zhǔn)備延攬的意思。荊軻原有推薦的心,于是說定了,就請宋意護(hù)送徐夫人到燕。這一下,書簡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當(dāng)。

    荊軻起身告辭。太子丹一再堅(jiān)留,他始終不肯,終于還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夢方酣,不曾知覺,他也不去驚醒她們,只是獨(dú)坐沉思,毫無睡意。

    起先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回想一天的經(jīng)過,思緒如一團(tuán)亂發(fā),不知從何理起。慢慢地,出現(xiàn)頭緒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對他的上策,并不見賞。這可能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種是心有成見,以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見識智慧來說,自然不會(huì)不理解此策是旋乾轉(zhuǎn)坤、變?nèi)鯙閺?qiáng)的良方;這樣看來,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開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錯(cuò)了!荊軻這樣在心里祈望,否則,他怕他難有任何作為,辜負(fù)了田光的生死高義。

    這不是什么雞蟲得失,可以輕易丟開,翻覆思量,決定改變辦法——原來是抱著矜持保留的態(tài)度,總要等太子丹先開口求教,再作獻(xiàn)議,比較來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著早早與太子丹徹底地談一談了。

    “?。 币宦曒p柔的驚訝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轉(zhuǎn)臉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著惺忪的倦眼?!笆裁磿r(shí)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彼龁?。

    荊軻望一望窗外,天際已微現(xiàn)魚白色;這才發(fā)覺一個(gè)人坐了這么久。“我早回來了。”他說,“也該睡了。”

    “等我來鋪衾?!闭f著,季子隨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準(zhǔn)備起來服侍他就寢。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別起來?!?/br>
    季子仿佛吃了一驚,無緣無故地紅了臉。這使得荊軻心頭一震,按著她那溫暖柔軟的肌膚的手,竟舍不得移開。他在想,季子與昭媯是不同的;昭媯必已受過太子丹的寵幸,而季子是特意遣來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動(dòng)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許已想到他將有如何的動(dòng)作,所以敏感地羞紅了臉。

    這樣想著,使他有所自制。他不能讓她猜中,他覺得讓人家猜中心思,對自己來說,便是一種屈辱。

    于是,他松開了手,平靜地說:“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不到正午別喚醒我!”

    “嗯!”季子輕聲應(yīng)著,臉上的羞暈褪了,代之以微顯困惑的神色。

    荊軻背著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開寢具,吹滅燈火,鉆入衾中覺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濃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時(shí)分,他不待季子呼喚,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聽見聲音,首先推門進(jìn)來,接著出現(xiàn)了季子的身影。兩人道了早安,一個(gè)收拾寢具,一個(gè)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櫛發(fā),一面跟他說活,說東宮派了庖丁來為他料理飲食,又說,東宮舍人也曾來過,傳達(dá)太子丹的意思,望他遷至東宮后苑去住。

    荊軻于是又問道:“東宮舍人來了,為何不喚醒我?”

    “是季子的主張,一定不準(zhǔn)我來通知?!?/br>
    “是荊先生自己囑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話。

    “是的。我說過,不到正午別喚醒我?!鼻G軻趕緊接口承認(rèn),又問夏姒,“你如何答復(fù)東宮的舍人?”

    “我只好說,請他先回去,等荊先生醒了,我再把話轉(zhuǎn)達(dá)。”夏姒又說,“上午還有許多達(dá)官貴人來拜,也都叫季子擋駕了?!?/br>
    “這,”荊軻不免詫異,“他們來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貴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說,“而且是大貴人,那些人自然會(huì)得趨炎附勢。我就看不慣那種嘴臉,所以一概把他們擋回去了?!?/br>
    “荊先生,你聽,她那種口氣——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毕逆β手钡嘏u著。

    季子不作聲,同時(shí),收拾餐具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們都在荊軻的背后,他不知道她們的臉上是何神情,但那異樣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煩惱。

    于是他以長者的口吻,訓(xùn)誡似的說:“你們都是好姐妹——”

    他的話沒有完,季子卻在這停頓的空隙中,搶著要分辨。只是剛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現(xiàn)冷笑,就讓荊軻提高了聲音,把她壓下去了。

    “而且,你們都是衛(wèi)國人。”他把“衛(wèi)國”二字,說得特別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這沉默表示著他制止住了一場將要發(fā)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長些,先開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氣地說,“勞你把荊先生的簪子遞給我?!?/br>
    季子照她的話做了。夏姒替荊軻簪好了發(fā),戴上緇布冠,又叫季子幫忙結(jié)冠上的纓——冠纓束結(jié)在下頷,季子必須面對著荊軻,卻繃著臉,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誰的氣。

    荊軻不免縈懷。等夏姒去傳話具餐,季子結(jié)好了纓要離開時(shí),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誰招惹你了?這樣子一臉的委屈!”

    “沒有人招惹我。你以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說了下去,“我們是好姐妹,而且都是衛(wèi)國人。”

    聽她這樣反唇相譏,荊軻一時(shí)竟無話可說。自信一席雄辯,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卻叫一個(gè)嬌憨不知世務(wù)的女娃兒難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卻不笑,也不問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潤濕了的布巾,擦抹席子。這是件很累人的事,還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臉紅氣喘了。

    “歇歇吧!回頭再擦?!?/br>
    季子只當(dāng)沒有聽見他的話。說了第二遍,她依舊不理不睬,這下荊軻動(dòng)了氣。太子丹派了她來,原是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這樣子反惹來些麻煩閑氣,還不如不要她的好。

    一個(gè)念頭剛剛轉(zhuǎn)完,緊接著又轉(zhuǎn)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這時(shí)候,說要遣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錯(cuò)誤,得罪了他——哪怕她為公主所寵,太子丹也必將采取極其嚴(yán)峻的舉動(dòng)。一時(shí)生氣,會(huì)毀了季子,萬萬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來了。氣憤可忍,看著季子那樣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憐惜之心,卻忍不下來。

    于是——

    就在他剛要開口對她作第三遍的勸告時(shí),忽然又轉(zhuǎn)了個(gè)念頭,他發(fā)覺這是對他的一種考驗(yàn)。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想法:一個(gè)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應(yīng)該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這樣在做。在榆次,忍受了蓋聶的挑釁;在燕市,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無禮。但是,忍辱忍氣,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愛,才算忍到了家。于是,他靜靜地坐了下來,凝視著季子:考驗(yàn)自己在一個(gè)“忍”字上,究有幾許功夫?

    季子做夢也不會(huì)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寵愛,不免驕縱;同時(shí)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氣質(zhì),自視不凡,覺得應(yīng)該受到荊軻特別的注意。所以夏姒語涉譏諷,而他不說一句公道話,并且當(dāng)她要分辯時(shí),他故意加以壓制,在她便認(rèn)定了荊軻偏袒夏姒,心里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該她所做的事,只是借此作為賭氣的表示而已。

    當(dāng)荊軻第一次提出勸告時(shí),她氣還未消;說到第二遍,心就軟了;如果再勸一句,她就會(huì)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句話。

    季子開始有了悔意,不該如此執(zhí)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風(fēng)的黑屋子里面,坐立難安。她決定只要荊軻稍微有一點(diǎn)表示,便沖破了這僵局,和好如初。

    于是,傴僂著身體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后去窺看荊軻的動(dòng)靜。

    一看,可把她氣壞了。荊軻端然而坐,睜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惡!她咬著牙在心里想,這是有心看人的笑話,他必以為她會(huì)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來,便要冷言冷語來譏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罰酒!

    這一下,季子變得真的要賭這口氣了。她埋著頭手中格外使勁,嬌弱的她,原來不曾干過這種粗重的家務(wù),而況心浮氣躁,不能善用那剩余的氣力,所以幾次迫得想停下來,終以不肯輸口氣,苦苦地支持著。

    她的困窘的神態(tài),完全看在荊軻眼里。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為自己去設(shè)詞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憐惜之心,煎熬著自己,盡力忍受,盡力保持著平靜,而且盡力想做到無動(dòng)于衷。

    終于,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荊軻的考驗(yàn)也通過了,在那臘月中的天氣,兩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這時(shí)他才開口問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極了他,但也學(xué)得深沉了,所以若無其事地答道:“不累?!?/br>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奔咀永淅涞卣f,“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給你看也沒用?!?/br>
    語中帶刺,但這在荊軻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著又說;“請你去看看,快開飯來吃,我要早到東宮?!?/br>
    季子沒有作聲,裝得極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會(huì)兒,夏姒進(jìn)來為他設(shè)食。食前方丈,荊軻卻只是虛應(yīng)故事,隨意吃了些便飽了。剛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來告訴他說:“車來了。”

    哪里的車呢?自然是東宮的。他知道季子這樣說法是特意表示,連話都懶得跟他說。這又形成了考驗(yàn):他不能對她解釋,更不能致歉,他必須把她的誤解不當(dāng)回事,讓她去恨他是個(gè)寡情薄義的人。

    但是,這樣做人,還有什么趣味呢?一念及此,頓覺灰心。而就在要放棄他原來的想法時(shí),田光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腦際出現(xiàn)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許身知己,要為燕國做一番驚天動(dòng)地的大事業(yè);他應(yīng)該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卻拒秦扶燕以外,也沒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來,對季子視若無睹,出了旅舍,上車而去。

    太子丹在東宮的后苑接見他。

    這是個(gè)冬天難得有的好天氣,沒有風(fēng),淡金色的日光曬得人暖洋洋的。他們在魚池旁邊,各據(jù)一塊光滑如鏡的巨石坐了下來,談著閑話。

    太子丹豐神俊朗,言語溫文而親切,加以足跡甚廣,談各地風(fēng)土人情,與荊軻的看法常是不謀而合。友朋交游的樂趣,往往就在這些地方,而荊軻卻感到痛苦。

    “太子!”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先問,“昨日所陳一策,是否可用,請率直見示?!?/br>
    “唉!”太子丹重重地嘆口氣,“我所恨者,早不得結(jié)識荊卿?!?/br>
    荊軻細(xì)味著他的話,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說我聯(lián)合各國,共同拒秦的辦法,太嫌迂緩么?”

    太子丹點(diǎn)點(diǎn)頭:“只恐緩不濟(jì)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為之計(jì)?若能在三五年前,整軍經(jīng)武,何致有今日之憂?”荊軻拿根樹枝在地上亂畫著,態(tài)度顯得相當(dāng)急躁。

    “是?!碧拥M愧地說,“計(jì)不及此,悔之莫及!”

    這使得荊軻也感到慚愧了。太子丹的涵養(yǎng),實(shí)在可佩。相形之下,反顯得他失態(tài)無禮,因而趕緊謝罪,自陳無狀,同時(shí)也作了解釋,只以過于關(guān)切燕國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語,不知不覺流于偏激。

    越是他這樣說,太子丹越是虛心求教,談上策時(shí),有些話不投機(jī),此刻的氣氛又很融洽了,于是太子丹抓住機(jī)會(huì),問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請明示?!?/br>
    “中策只有四字:苦撐待變?!鼻G軻拿著樹枝,在地上從容布畫,“今日當(dāng)務(wù)之急,莫如整修長城,北長城所以防匈奴,南長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長城東起滹沱,西至淶水,整修增補(bǔ),連成一線,加派精兵,嚴(yán)密防守,令王翦師老無功,則變化可期,危難可緩?!?/br>
    凝神傾聽著的太子丹,眨動(dòng)俊秀的雙目,靜靜思考了一會(huì)兒,問道:“請問是何變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國長城,必為嬴政召還。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jiǎng)趲熯h(yuǎn)征,無功而回,不能不懼被誅,那時(shí),請樊於期將軍以老友的身份,密訪王翦,痛陳利害,一席話說動(dòng)王翦,率領(lǐng)秦軍,歸降燕國,不是不可能之事?!蓖A艘幌?,荊軻又說,“自然,我們還要用間,重賂秦國右庶子蒙嘉,相機(jī)進(jìn)讒;同時(shí)鼓動(dòng)秦國的少壯將領(lǐng),如李信等輩,取年邁的王翦而代之。這樣雙管齊下,內(nèi)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這中策聽來比上策更動(dòng)人,太子丹深深點(diǎn)頭,表示贊許,接著又問:“還有一策,亦要請教?!?/br>
    “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來倒也不容易,所以謂之‘下策’?!闭f到這里,荊軻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開似的。

    “且先請說了,再作計(jì)議?!?/br>
    “萬不得已,可遣一勇士,設(shè)法混入咸陽宮,流血五步,造成秦國的混亂。”

    太子丹一聽這活,興奮得幾乎無法自制,但又怕沒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問了一句:“請說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劍置獨(dú)夫于死地!”

    幾乎脫口要喊出來:這才是上策!而就在話要奪喉而出的剎那,太子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說了這話——把荊軻“只愿設(shè)謀,不愿參與其事”的下策,稱之為上策,那便等于公開表示,兩人的意見是相左的。這一來,荊軻可能拂袖而去,縱使無此決裂的姿態(tài),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卻是萬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極莊重的神態(tài)致謝:“荊卿,你為燕國設(shè)想,真是至矣盡矣,叫我不知如何表達(dá)感激的微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過這是燕國存亡絕續(xù)的大事,我得要稟明父王,召集重臣,細(xì)細(xì)計(jì)議。所以,今天還無法作出定論。這一層,我必須先請你體諒?!?/br>
    荊軻覺得他這番話很實(shí)在,因而滿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談不到‘體諒’二字。倒是我言語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點(diǎn)愚忠,曲賜包涵?!?/br>
    “別這么說!說些無謂的客氣話,倒顯得生分了?!?/br>
    荊軻笑笑不響。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后苑亭中置酒。閑談之間,舊事重提,又一次邀請荊軻遷入東宮來住。

    “多謝太子的盛意?!鼻G軻說了這二句,忽然側(cè)耳凝神——一陣隨風(fēng)而至的琴韻,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讓他忘卻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遠(yuǎn)風(fēng)弱,聽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聲兩聲,偶爾傳入耳中,在荊軻已覺如飲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問一問,是誰鼓得這樣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宮的姬妾,若要?jiǎng)訂?,無不失禮。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訓(xùn),越發(fā)自知約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動(dòng)來告訴他——甚至于還存著奢望,太子丹能召請“她”來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無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這位公主國色無雙,而脾氣高傲得幾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沒有第二個(gè)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鐘愛這個(gè)meimei,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難惹。他怕告訴了荊軻以后,萬一荊軻要求拜見,一定會(huì)遭到夷姞的拒絕,引起荊軻的不快,還不如暫且裝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著未完的話題說道:“荊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來,好讓我朝夕過從,有事隨時(shí)可以商量?!?/br>
    荊軻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門如市,應(yīng)付那些季子所說的“趨炎附勢”的達(dá)官貴人,徒然耽誤了辦正事的時(shí)間,實(shí)在無聊得很。又想到季子與夏姒有些格格不入,也叫人頭痛。如果遷入東宮,季子與夏姒自然退回原處,落得個(gè)耳根清凈,卻是一件好事。

    這樣想停當(dāng)了,他慨然答道:“荊軻遵命。”

    “好極了。”太子丹欣然答了這一句,又說,“在這里,你也只是暫住,我不為你另興土木。”

    “這樣最好?!鼻G軻緊接著說道,“倒是有句話,得先奉陳太子。聽說季子是公主身邊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br>
    “怎么?”太子丹問,“可是季子伺候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子不奪人所愛。公主沒有季子,一定諸多不便,這叫我不安得很?!?/br>
    “既如此,我把昭媯遣來?!?/br>
    荊軻先不答他的話,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東宮。他說他對她們二人,毫無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留夏姒,否則便愧對季子了。

    太子丹接納了他的請求。盤桓入夜,荊軻告辭。這天歸來得早,夏姒和季子都還未睡,兩人在燈下談笑,看到荊軻,照平日那樣柔順地伺候,毫無芥蒂。

    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時(shí)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戀戀,特別是季子,回到了公主那里,內(nèi)外隔絕相見益難,所以更覺悵惘。

    然而他也僅止于悵惘而已。他不會(huì)對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會(huì)有惜別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荊軻還在夢中,忽然覺得有人在搖撼他的身子。一驚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眼圈紅紅的,仿佛要哭。

    “怎么回事?”荊軻奇怪地問道,“誰欺侮你了?”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這使得他反而沉著了?!叭绾问俏移畚昴??”他說,“你倒講給我聽聽!”

    “公主一早派人來召我回去。”季子憤憤地說,“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說了我什么,太子又跟公主說了,才會(huì)有這樣的事。”

    “你錯(cuò)了!”荊軻伸手摸著她的臉說,“不要說我極喜歡你,就算不喜歡你,看公主的分上,我也決不肯在太子面前說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么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鼻G軻又說,“今天我要遷入東宮去住。多謝你倆的照拂,再請你替我拜謝公主——我想,這幾天公主沒有你,一定感到處處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處些日子,我一定也會(huì)離不了你。像你這樣子聰明體貼,誰也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說是不是呢?”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dāng)委婉,季子的怒氣消了,心也軟了。不由得問道:“便是你到東宮,總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說了,要把昭媯遣來?!?/br>
    “昭媯?”季子有些不信似的,同時(shí)也有著詭秘的表情。

    “怎么了?”荊軻故意這樣問。

    “你見過昭媯沒有?”

    “見過一次?!?/br>
    “覺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br>
    “這話奇怪?!奔咀诱f,“自己的感覺,自己不知道?”

    “我沒有感覺。我跟太子在談大事,沒有注意到她。”

    “我不信?!?/br>
    荊軻自是違心之論,季子不信,他也不便過分作偽,所以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而季子對此卻似乎深感興趣,緊接著追問:“難道你連她的面貌都沒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會(huì)?!?/br>
    “然則請你說,昭媯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br>
    這一下,季子更感興趣了:“不同在何處?荊先生,你好好說說給我聽?!?/br>
    “昭媯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覽無余。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季子撇一撇嘴說。顯然的,語氣憾然,而心里高興得很。

    “噢,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鼻G軻換了個(gè)話題,“昨天我在宮里,聽得琴聲,真是不同凡響。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哪里聽到的?”季子問。

    “東宮后苑的亭子里?!?/br>
    “琴聲在東,還是在西?”

    “這怎么說?”

    “在東,大概是東宮的那個(gè)‘女伶官’的?!?/br>
    “在西呢?”荊軻凝神回憶了一下,瞿然說道,“對了,琴聲是從西面來的?,F(xiàn)在正是刮西風(fēng)的時(shí)候?!?/br>
    “那,你的耳福不淺!”季子笑著說。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東,與東宮一墻之隔?!?/br>
    “??!”荊軻不覺神往,輕輕自語,“但愿月明星稀之夜,一聞妙奏?!?/br>
    季子心想,這怕是個(gè)奢望,公主的琴,輕易不動(dòng);而且以后知道他就住在墻東,行跡更要嚴(yán)密,越發(fā)不容易聽見她的琴聲了。

    但是,她卻并不說破,辭別荊軻,懷著輕微的悵惘心情,坐車回宮,直往御苑向公主報(bào)到。

    “你可回來了?!闭谟H自調(diào)制燕支的夷姞問道,“沒有給我丟人吧?”

    恃著公主的寵愛,季子率直地說:“公主,你的話叫人不懂?!?/br>
    “你沒有聽見太子的話,自然不懂?!币膴牪烈徊潦终f,走進(jìn)屋去,坐了下來,“當(dāng)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結(jié)果去不了兩三天,又說要把你召回來。必是嫌你不好!”

    “公主要這么想,我就沒有話說了。”

    “??!”夷姞細(xì)看著她的臉笑道,“聽你的口氣,那姓荊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的!”

    “本來就是這樣?!?/br>
    “那怎么又不要你了呢?”

    “他是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荊軻說好話,季子把荊軻的話,格外渲染了一番。

    “你這人就是這樣。”夷姞笑道,“禁不住幾句好話,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我倒問你——”

    要問什么,怎倒又不說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睜圓了一雙大眼說:“我聽著呢!”

    夷姞收斂了笑容——但顯然的,那是故意裝出來的嚴(yán)肅:“姓荊的對你,對你——”她真的說不出口了,也無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態(tài)極其微妙。

    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夢回,荊軻觸摸著她的溫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終于悄然歸寢的情形,不由得羞紅了臉。然而,不管那是多么羞澀難言,也必得說個(gè)清楚。

    于是,她大聲答道:“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

    一個(gè)是養(yǎng)在深宮的公主,一個(gè)是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只憑一點(diǎn)慧心,通情達(dá)意,居然也把極尷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視,忍不住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做公主的,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guī)拙湓拋硌陲?,于是微帶呵斥地說:“沒有就沒有,說話那么大聲音,倒像跟誰吵架似的?!?/br>
    季子知道她的習(xí)性,笑笑不作聲。

    “焚香來!”

    焚上一爐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姞望著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心慢慢靜了下來。焚香獨(dú)坐,是她每日的功課,對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愛好,在那里,她比別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藝,就是這樣細(xì)味琴譜,默憶指法,神游于七弦之中,才得有心與物化,超絕流俗的成就。

    而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荊軻。

    她自然聽說過田光從容捐軀來激勵(lì)荊軻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禮這位國士。在她的想象中,荊軻必是一位卓犖不凡的奇人;然而聽季子的形容,不過是善體人情而已。

    夷姞甚為失望,由失望而卑薄,便連帶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徑。這類人物她太熟悉了,挾策干求,不學(xué)而有術(shù)。那保證功名富貴的“術(shù)”,不外乎第一步,虛名盜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廣結(jié)奧援,到那時(shí)候,原形畢露,便什么丑態(tài)都遮不住了——就像蘇秦那樣。

    看來荊軻的遣回季子,不過是有意巴結(jié)。“哼!”她在心里冷笑,“我也是要你寵絡(luò)的么?”

    是個(gè)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等對荊軻下了這么個(gè)評斷,她隨即就把他丟開了。

    當(dāng)然,荊軻的一切,少不得有宮女當(dāng)作新聞來閑談。第一個(gè)消息還是季子傳來的,說荊軻遷入東宮,被安置在章華臺(tái)。

    章華臺(tái)高七丈,憑欄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皢?,”夷姞大為不滿,“太子好沒算計(jì)!讓人一天到晚,鬼鬼祟祟望著這里,我還能住得安穩(wěn)嗎?”

    季子先不敢響,等一會(huì)兒,才輕輕地說:“好在也住不了幾天。專替他修的館舍,說是快完工了!”

    “‘他’?”夷姞故意偏著臉問道,“‘他’是誰呀!”

    這是有意叫人受窘,還是對荊軻輕視的表示,季子無法確定,因而不敢頂撞,平靜地答道:“不是正在談那位荊先生嗎?”

    “噢,荊先生!”夷姞以譏嘲的口氣說,“荊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國的太子佩服得這個(gè)樣子?!?/br>
    季子心想,聽這活,公主對荊軻懷著成見,莫非自己轉(zhuǎn)述他的話,有何不妥?細(xì)想一想,絲毫沒有開罪公主的地方,然則那是什么緣故呢?

    她的念頭還未轉(zhuǎn)完,卻又聽見夷姞以冷峻的聲音在吩咐了:“把通東宮的那道便門封起來。再告訴你的姐妹們,檢點(diǎn)行跡,無事在屋里待著,少在外面亂走?!?/br>
    這一切都是為了防備荊軻,把人家看作蕩檢逾閑的小人,季子心里頗有反感;但她摸熟了夷姞的性格,在這時(shí)如果有所進(jìn)言,一定愈說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話做。

    到了第三天,太子夫人打發(fā)人來請夷姞。她們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姐妹一樣,幾于無日不見。從封了那道便門,第一個(gè)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聽邀請,欣然允諾。

    一輛以魚皮為飾的帷車,出御苑,入東宮,直到內(nèi)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階前等候,一見便即問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門封了?”

    “聽說東宮有貴客,我怕我那里的人,胡亂闖了進(jìn)來,沖撞了貴客?!?/br>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點(diǎn)破,只說,“還是把那道門開了吧!來往也方便些?!?/br>
    “再說吧!”

    一句話宕了開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倆在爐火熊熊的暖室內(nèi),談著家常,不知不覺,天已入暮,夷姞正想告辭,聽得門外宮女遞聲傳呼,是太子丹來了。她跟他已有好幾天未見,便又留了下來,想聽聽外面的消息。

    一見,夷姞不由得十分關(guān)切——太子丹一臉的煩惱,清俊的雙眉一直深鎖著,見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點(diǎn)一點(diǎn)頭,不似平日每一見面,必定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流露出無限的友愛。

    “怎么了?”太子夫人也覺得他的神態(tài)大異于往日,不免動(dòng)問,“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長長嘆口氣,又停了好半天,才說,“白費(fèi)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夷姞卻想到了,很顯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荊軻身上,說“白費(fèi)一番心血”,自然是說荊軻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華臺(tái)上的那位貴客,虛有其表?”她問。

    太子丹一愣,迷惘地問道:“怎叫‘虛有其表’?”

    “我是說——此人虛名盜世??墒敲??”

    “不,不,不!”太子丹大聲糾正她,“meimei,你不可作此無根之談!”

    話說得太直率了。夷姞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羞得臉紅過耳,若非體諒他憂煩在心,口不擇言,一定會(huì)氣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臉上掛不住,埋怨她丈夫說,“跟meimei說話,倒像吵架似的?!?/br>
    這一說,夷姞更要裝作不在意了,“那么,”她平靜地問太子丹,“這位荊卿,怎的叫你白費(fèi)了心血?”

    “說來話長——”太子丹把荊軻所陳的三策,轉(zhuǎn)述了一遍,接下來又說他自己的意見,“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聯(lián)合運(yùn)用,也要修長城,也要招納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見,開始在做了?,F(xiàn)在還要做兩件大事,一件是說動(dòng)齊、楚諸國,重修合縱之謀,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陽宮,流血五步,震動(dòng)天下。”

    夷姞把他的話,從頭細(xì)想了一遍,問道:“說了半天,到底荊卿給了你什么煩惱?”

    “煩惱嗎?唉——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太大了。我請他入秦,他無論如何不肯?!?/br>
    “哥哥,你本就不該作此要求!”夷姞失聲答道,“你把他看成一個(gè)劈刺之士,根本就錯(cuò)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輕視別人,難怪別人拒絕你的要求?!?/br>
    “唉!”太子丹頓一頓足,“怎么你也這樣說!”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并非不對,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適當(dāng)?shù)娜?,可遣以入秦,我決不肯對荊軻作此要求;而且,早有適當(dāng)?shù)娜耍肭刂?jì),亦不致遷延至今。”

    這倒耐人尋思了,夷姞心想,入秦的人選,何以非荊軻不可?心里這樣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何以非荊軻不可?我講給你聽你就知道了。”太子丹沉吟著,臉色轉(zhuǎn)為凝重,雙眼落向遠(yuǎn)處,回憶著當(dāng)年所見的秦宮,“咸陽宮在咸陽北阪,殿宇重重,肅靜無嘩,執(zhí)戟的甲士,滿布內(nèi)外。百官趨朝,無不戒慎恐懼,那一番森嚴(yán)的氣象,莫說等閑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唯恐失儀。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懷不逞,到了那樣的場合,有個(gè)不膽戰(zhàn)心驚、張皇失措的嗎?”

    是啊!夷姞心想,獨(dú)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警衛(wèi)極嚴(yán);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張皇,事機(jī)一定敗露,看來刺殺秦王,雖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卻真?zhèn)€難于登天。

    “但是,荊卿不同?!碧拥そ又约旱脑捳f,“他的修養(yǎng),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地步。只有他能從容自如,近得嬴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沒有他的那份鎮(zhèn)靜,別說近得秦王的身,只怕連咸陽宮殿都上不去?!?/br>
    “噢!”夷姞失聲輕喊,心中充滿了敬仰崇拜之意——荊軻,荊軻實(shí)在是個(gè)英雄!她無聲地對自己說。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仿佛宣xiele郁悶,神態(tài)聲音都顯得比較開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遲疑著,是有些難于措辭的樣子。

    “怎么?”太子丹追問著,“你另有看法?”

    “無奈人家有言在先,對此下策,‘只設(shè)謀,不與其事’?!?/br>
    “說過的話,未嘗不可更改?!?/br>
    這叫什么話?夷姞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個(gè)人立身處世,貴乎言行一致,若是說過的話,隨便可以更改,顯見得心口不一,這種人又怎值得你奉為上賓?”

    “meimei!”太子丹皺著眉說,“你竟也如此迂腐!為了急人之難,舍己從人,沒有人會(huì)批評他心口不一?!?/br>
    “這話要分兩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難;在他,既然已決心作知遇之報(bào),自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認(rèn)為游說列國,聯(lián)合拒秦才是正辦。既然你求教他,就該尊重他;否則,他亦不過像你所供養(yǎng)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樣,豈不辱沒了他自己,辜負(fù)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想來想去,竟沒有話駁得倒她,只好報(bào)以苦笑。

    看他這樣子,夷姞心中倒覺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了解他復(fù)仇的心思重于一切,荊軻所說的下策,在他看來,特具重大的意義,因此,他要求荊軻入秦,實(shí)在不能說是輕視。

    于是,她的想法變了,希望有機(jī)會(huì)能助她長兄一臂之力。然而,會(huì)有怎么樣的一個(gè)機(jī)會(huì)呢?她無法想象。

    當(dāng)然,經(jīng)過這一番談話,她對荊軻的觀感已完全不同。她覺得再封住那道便門,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范東宮那位貴客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