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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還是甘鳳池替他醫(yī)好的。從此馬玉麟回到即墨,絕口不談技擊。

    這個故事在胤禛從未聽見過。他當然相信年羹堯說的是真話,但唯其如此,越發(fā)猜疑。

    “亮工!”胤禛喚著他的別號問,“你是哪里聽來的?”

    年羹堯笑道:“奴才那里常有江南來的人,這些故事聽得多了?!?/br>
    “照此說來,你也很結(jié)交了一些奇才異能之士?!?/br>
    話一出口,胤禛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堯,臉上訕訕地,神色亦不大對勁。

    不過年羹堯的神色,很快地就恢復(fù)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才異士,亦是為了王爺。”他這樣答說。

    不說“結(jié)交”而說“留意”,措辭頗為得體,胤禛便裝作感動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誠,無話可說。這次回任,萬里遠隔,不過彼此赤心相照,雖在天涯,亦如咫尺?!?/br>
    “是!奴才亦就是憑一點赤心,報答主子?!?/br>
    年羹堯回任不久,奉命覲見述職的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禎到了京。

    胤禎領(lǐng)兵出征之時,儀節(jié)甚為隆重,皇帝御太和殿,親授大將軍金印,用正黃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沒有適當?shù)亩Y節(jié)相迎。所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禮部擬定儀注奏聞。

    六部尚書,滿漢各一,誰的權(quán)重,大致視各人才干而定,唯獨禮部,總是漢缺的尚書當家。這時禮部的漢缺尚書,剛剛由工部調(diào)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難題。

    此人名陳元龍,浙江海寧人。海寧陳家從明末以來,就是大族,本姓為高,所以陳元龍跟早年權(quán)傾一時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認為叔侄。陳元龍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長于書法,頗為皇帝所贊賞,所以一直是文學(xué)侍從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發(fā)雅興,要寫擘窠大字,便對左右說道:“你們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說出來,我寫匾額賞給你們?!?/br>
    于是陳元龍面奏:“臣父之闿,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愛日堂’,倘蒙皇上賜書,榮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寫了“愛日堂”三字,賜給陳元龍?!皭廴铡蓖ǔJ侨俗訍塾H之意,由皇帝來寫這兩個字,實在是異數(shù),所以這個故事頗為人傳誦。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陳元龍以老父衰病,奏請“終養(yǎng)”——奉養(yǎng)老親,直待老親壽終,持服期滿再奏請起復(fù),復(fù)行官職——七年之后,陳元龍進京,被授為翰林院學(xué)士,不久遷吏部侍郎。又放廣西巡撫,頗有惠政??滴跷迨吣陜?nèi)調(diào)工部尚書。此時又調(diào)禮部,正好主持擬定撫遠大將軍回京,迎接儀注一事。

    “為什么是難題呢?”他說,“因為不知道大將軍這次回京,算不算凱旋?如果是凱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辦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親王岳樂受命為定遠平寇大將軍,于康熙十四年討伐吳三桂,歷時五年,方始奏凱班師?;实矍耙惶祚{臨盧溝橋郊迎,第二天大將軍到達,一起拜天,叩謝上蒼嘉惠。儀節(jié)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凱,當然不能援用成例。陳元龍召集僚屬,幾經(jīng)斟酌,方始定議。撫遠大將軍抵京之時,皇帝派侍衛(wèi)一員慰勞;親貴大臣自貝子以下,齊集朝陽門外迎接。進了京城,大將軍詣宮門請安,皇帝在乾清宮召見賜宴,由諸皇子作陪。

    覆奏到達御前,皇帝只將賜宴一節(jié)刪去,其余依議。禮部隨即行文各衙門知照,按規(guī)定行事。有些人只以為“做此官,行此禮”,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卻別有想法。

    這種想法是由熱衷而來。他們在想:大將軍既非凱旋還京,本用不著如此鄭重其事,足見皇帝此舉,是在暗示,屬意于皇十四子繼承大使的初心未變。然則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撫遠大將軍,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來的皇帝。倘或此時讓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將來不大富大貴?

    其中有個輔國公阿布蘭,是廣略貝勒褚英的曾孫。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長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歲時,即以武功賜號為“洪巴圖魯”。滿洲稱勇士為巴圖魯,“洪”可解釋為大,所以“洪巴圖魯”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這個“大勇士”到了二十七歲,更被封為“阿爾哈圖土門貝勒”,譯名叫作“廣略貝勒”。顧名思義,可知不僅勇敢,且多智略。誰知太祖這樣一個有謀有勇的長子,竟會以“作書詛咒”的罪名,圈禁高墻。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歲。據(jù)明朝所偵得的實情是,“紅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圖魯”是何名堂,以譯音稱褚英為“紅把兔”。說他諫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將他處死。這件事官書不載,但多少年來,宗室中口頭相傳,都說褚英確是為他父親所殺。

    就因為這個緣故,褚英與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紅旗的旗主,封為禮親王;長子岳托封為克勤郡王;三子薩哈廉追封為穎親王,皆是世襲罔替。清朝開國,只有八個王世襲,俗稱“鐵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個。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孫的榮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種是怨恨不休,一種是拼命巴結(jié),想法恰好相反。

    拼命巴結(jié)的這一類中,有一個叫蘇努,有一個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禩獲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個叫阿布蘭,是蘇努的胞侄,算輩分比撫遠大將軍胤禎晚一輩,這就更便于伏低做小了。當大將軍的儀仗過去,胤禎在前呼后擁之中,緩緩策馬而過時,阿布蘭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個人孤零零地單擺浮擱,顯得格外刺目。

    阿布蘭卻不管旁人的觀感,等胤禎行得近了,高聲說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蘭,恭迎撫遠大將軍叔王。”

    叔王是個新鮮名稱,不過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禎的侄子。見此光景,馬上的“叔王”倒很不過意,但一時想不起來他是哪一房的子孫,只在馬上欠身答禮,很客氣地說:“請起!請起!”

    阿布蘭這個舉動,有些驚世駭俗。還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則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對于皇子無下跪之禮,阿布蘭顯然是以儲君視胤禎,才有此逾分的禮節(jié)?;实墼?jīng)一再嚴飭,不準有任何擁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蘭的行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蘭的性命都會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無表示。不但如此,還有件形跡更為明顯的事——宗人府因為皇帝御極六十年,特建碑亭,樹立一方神功圣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頌揚備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蘭認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擬,大為稱贊撫遠大將軍的武功。而此文進呈以后,皇帝居然批準了。

    這一來,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禎將繼大位,已是鐵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發(fā)到軍前的十三名御史,”皇帝問道,“近況如何?”

    “一發(fā)到軍營,兒子依照常規(guī),把他們分派到比較安逸的地方。不過,”胤禎惻然不忍了,“已經(jīng)有四個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個人?”

    “只記得有個叫李元符?!必返澙蠈嵈鹫f,“其余的,兒子記不起了。”

    “這也罷了!”皇帝又問,“那活著的九個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顧?”

    “兒子沒有管這些小事?!必返澊鹫f,“發(fā)到軍前來效力的很多,兒子專派一個靠得住的人管?!?/br>
    “這也不錯!不過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聽得這話,胤禎愣了一下才應(yīng)聲:“是!兒子記著。”

    “光記著還不夠,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諄諄教導(dǎo)的語氣說,“有人說,前明亡于言官,這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里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為什么會成群結(jié)黨?為什么會出以那樣激烈的態(tài)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發(fā);或者不問是非,一味撫慰;或者用鎮(zhèn)壓的手段,像俗語所說的,殺雞駭猴,以為用嚴刑可以嚇阻言路。結(jié)果,凝成一股戾氣!前車之鑒,不可不慎?!?/br>
    這是授以帝皇之學(xué),胤禎很用心地聽完,想一想問道:“阿瑪?shù)囊馑际?,凡是言官,都?yīng)該另眼看待?”

    “當然!自古以來,凡是盛世,無不重視言官?!?/br>
    “可是,可是——”胤禎訥訥然說不出來,因為要說的那一句話,似乎非常無禮,不便出口。

    “可是什么?為什么不說?”

    “兒子不敢說?!?/br>
    “不要緊,你盡管說好了?!?/br>
    “阿瑪把那十三個言官充了軍,似乎有人在背后會有閑話。”

    “是說我不尊重言官?”

    胤禎先不敢響,然后賠笑答道:“兒子可不敢這么說!”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給你機會?!?/br>
    “給我機會?”胤禎在心里想,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方始領(lǐng)悟,但還不敢自信。

    “阿瑪是說,給兒子一個市恩的機會?”

    “也不是市恩,是讓你有個視情形不同,分別作適當處置的機會?!被实壅f道,“言官說的話一樣,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見,心以為善,雖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氣,一時盲從;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跡,自然要有不同的處置?!?/br>
    這使得胤禎想起代父從軍的王奕清、王奕鴻兩兄弟。王奕清還是奉旨行事,王奕鴻自甘陪伴長兄,同在塞外受苦,更為難能可貴。

    于是他說:“兒子想請阿瑪降旨,把王奕鴻放回來,官復(fù)原職?!?/br>
    “這樣做不好!”皇帝大不以為然,“很不好!”

    胤禎大為意外,自覺他的想法并沒有錯,何以會“很不好”?照此看來,自己的程度比父親差得太遠了,不由得大為沮喪,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里,“你提到的這件事,正好作為一個例子,讓你學(xué)學(xué)馭人之道?!被实蹎柕?,“我先問你,如果你是王奕鴻,我把你放回來官復(fù)原職,你會怎么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br>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當初出塞的本意,心中做何感想?”

    胤禎細細體會了一番答說:“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長,如今心里當然還是很難過,留他哥哥一個人在吃苦。”

    “這不結(jié)了!放他回來,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來哉!”皇帝緊接著說,“你是從他好的方面去想,再從他本心不良的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則當初此舉,無非沽名釣譽,誰知弄假成真,有苦難言,方在悔不當初之際,忽爾有釋回的恩命,真?zhèn)€求之不得。

    想到這里,胤禎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會見情,壞人卻得其所哉!

    從他臉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著問道:“你想通了嗎?”

    “是!”胤禎心悅誠服地說,“阿瑪圣明,兒子不及萬一?!?/br>
    “凡事只要多從人情上去體會,就不會錯。”皇帝又說,“你覺得王奕清、王奕鴻兄弟,一孝一悌,應(yīng)該激勵,這個想法很好,我很高興。不過人才要培養(yǎng),更要經(jīng)過磨煉,我把這十三個言官發(fā)到軍前效力,也正就是給他們一種磨煉。而況王奕鴻自愿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愿不悔?如果覺得苦,是不是能咬緊牙關(guān)忍下去,你都應(yīng)該常??疾椤_@樣經(jīng)過三年五載,磨煉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豈不更好?”

    “是!”胤禎不覺拜倒在地,“兒子心里的喜樂,無言可喻!”

    胤禎所說的心中喜樂,出自真誠,覺得古人所謂“人樂有賢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們父子之間的這番對話,傳到皇子親貴之間,卻被誤解了,以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就會禪位于皇十四子,所以胤禎喜不可言。

    這些誤解,有些人不過私下以作為談助而已,但在胤禎的同母胞兄雍親王胤禛聽來,卻很不是味道。他秘密地在打算,應(yīng)該如何改變他父親的決定,或者如何在適當?shù)臅r機,偽造一個父親的決定。

    京城的勝地在西北,得力于玉泉山的泉水,順著山勢下流,成為一條小河,名為玉河。由西直門、德勝門南流入城,經(jīng)三海再流出城直到通州。如果沒有這條玉河,就不會有西苑的太液池、后門的什剎海,更不會有海淀附近的許多離宮別苑。

    離宮最大的一座,名為暢春園,本是前明武清侯李偉的別墅。李偉在明初萬歷年間,貴盛無比。這座暢春園原名為“清華園”,方圓十余里,有密如蛛網(wǎng)的河道。亭臺樓閣,因勢起造,一舟所至,處處可通。里面奇花異卉,四時不斷,各種牡丹、芍藥,以上千論萬計。湖邊假山,山上飛橋,遙望真如仙境。

    這座水木清華,當時有“京國第一名園”之稱的清華園,經(jīng)過李闖的流寇糟蹋,除了湖中還有系著放生銀牌、幾尺長的金鯉魚以外,荒涼不堪。直到三藩之亂平定后,皇帝方命一個江蘇青浦籍的畫家葉洮,設(shè)計修復(fù)了一部分,作為避喧聽政之地,命名為“暢春園”,特置總管大臣,管理一切。

    在暢春園之北,有一座雍親王胤禛的賜園,名為“圓明園”。因為清華園的廢址規(guī)模甚大,所以凡是已封王的皇子,環(huán)繞著暢春園,都有賜園。圓明園在暢春園之北,更得地理之勝。北面有座大湖,名為后湖;東面有個極大的池塘,雍親王命名為“福?!?,中有一個方形的小島,便叫作“蓬島”,所筑的高臺,自然就是“瑤臺”了。

    園中第一勝處,名為“鏤月開云”。春來前植牡丹,后列古松,中間是一座楠木廳。春花秋月,無時不宜。

    自從圓明園落成以來,胤禛每年總要奉迎皇帝臨幸,賞花飲酒,樂敘天倫。這年——康熙六十一年的三月十五,也就是皇帝萬壽的前三天,胤禛在鏤月開云為皇帝預(yù)祝壽辰,兼賞牡丹。

    這一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馬廄中降生的弘歷,將謁見祖父。發(fā)生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的那個“笑話”,日久已為人淡忘,宮中亦從沒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過他有這樣一個孫子。皇帝的孫子有五六十,沒有見過,或者在襁褓中見過一次,面貌名字記不起的,也多得是。何況是德妃叮囑,故意不提,所以皇帝亦幾乎忘記了有這樣一個出身微賤的孫子。

    但是,雍親王胤禛與撫養(yǎng)弘歷的鈕祜祿格格,都覺得應(yīng)該讓皇帝知道有這樣一個孫子,在他們看,皇帝所有的孫子中,若說要選一個第一名,非弘歷莫屬。

    弘歷長得儀貌堂堂——長隆臉,挺直的一條鼻子,天圓地方,兩耳貼rou,一雙眼睛澄澈如水。當然,個子絕不會小,但可以斷定長大成人,只是魁梧,決不會是臃腫的胖子。

    外表如此,智慧、膽氣,更覺可貴。他在六歲就啟蒙了,老師名叫福敏,出身滿洲八大貴族的富察氏,隸屬鑲白旗,乾隆三十六年的庶吉士,散館卻很不得意,以知都候補。胤禛覺得他的耐性很好,宜于為蒙童授讀,所以延為王府的西席,教三個學(xué)生,一個是比弘歷大七歲的弘時,一個是比弘歷小三個月的弘晝。弘時是大學(xué)生了,不能相比,但與同年的弘晝相較,弘歷可是聰明得太多了。

    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值得驕傲的,可是祖父如何,卻很難說。因為當初那件“丑聞”曾鬧出極大風波,皇帝的惡感是否早已消失,實在難說得很。萬一見了面記起舊事,說一兩句責備的話,豈非求榮反辱。

    終于,胤禛作了一個決定。原因有二:第一是弘歷自己常常向父母問說,何以不能見一見做皇帝的祖父?他的父母常要很費勁地編造一些理由,而這些理由不但已無法編造,并且也快要騙不過弘歷了。

    第二是胤禛為他自己,覺得很值得冒一冒險。如果皇帝一見鐘愛,對于他以后謀大事,將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

    于是由德妃進言,問皇帝還記得有這樣一個孫子否?

    “記得?。 被实蹎柕?,“不是叫弘晝嗎?”

    “可見得皇上記不得。”德妃笑道,“弘晝是弟弟,他叫弘歷。今年都是十二歲?!?/br>
    “十二歲了,好快!”皇帝問道,“長得怎么樣?”

    這表示皇帝不但已不念“舊惡”,而且對這個孫子頗為關(guān)懷。雍親王胤禛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己預(yù)期中的大作用,已有實現(xiàn)的可能;懼的是擔心弘歷到時候會失常態(tài),禮節(jié)疏失,應(yīng)對錯誤,讓皇帝大失所望。

    因此,在皇帝臨幸的前一天,胤禛特為關(guān)照鈕祜祿格格,將弘歷找來有所叮囑。

    “寶寶!”這是弘歷的小名,鈕祜祿氏問道,“明天是你第一次見皇上,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皇上不是我的爺爺嗎?”

    “是啊!”

    “天下哪有孫兒見了爺爺怕的?”

    鈕祜祿格格啞口無言,反被他逗得笑了,“你在我面前說話,沒規(guī)沒矩的不要緊?!彼嬲],“見了爺爺,可絕不準你這么說話!”

    “娘放心好了!爺爺既是皇上,孫兒也就是臣子,自然要守臣子的規(guī)矩。”

    十二歲的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確是可以放心。反倒是弘歷另有顧慮。

    “弟弟是不是跟我一起見爺爺?”

    “當然?!?/br>
    “弟弟也是頭一回見皇上?”

    鈕祜祿格格心想,弘晝是見過皇帝的,只是弘歷不知道而已。如果說了實話,他追問一句:“為什么弟弟倒先見了皇上呢?”未免難以回答,因而答說:“對了,也是頭一回?!?/br>
    “那可得告訴弟弟,別怕。弟弟怕生,見了生人會說不出話。”弘歷又說,“他說不出話,索性就別說,免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讓人笑話!”

    “你這個主意不好!皇上問話,怎么能不回奏?”

    “有我??!”弘歷將頭一揚,“我替他代奏就是了。”

    “你要照顧弟弟,是對的?!扁o祜祿格格語重心長地說,“可也別太逞能!你把弟弟比下去了,人家會不高興?!?/br>
    弘歷很懂事了,知道所指的是弘晝的生母耿格格,便重重地點著頭,表示領(lǐng)會。

    賞完牡丹,在鏤月開云開宴。雍親王與王妃獻過了酒,皇帝問道:“那倆孩子呢?”

    “早就吵著要來給皇上磕頭拜壽了?!庇和蹂r笑問說,“是不是這會兒就領(lǐng)來見皇上?”

    “好??!我看看長得怎么樣?!?/br>
    不久,門前出現(xiàn)弘歷、弘晝兩兄弟,一樣的打扮,身穿皇子皇孫專用的顏色——香色的寧綢棉袍,重青團龍臥龍袋,腰系黃帶,足登粉底緞靴,頭上跟皇帝一樣,是紅絨結(jié)頂?shù)能浢保贿^這頂軟帽在皇帝頭上,是燕居的便服,而皇孫戴這頂帽子,卻是禮服。

    兩兄弟同歲,高矮差一個頭,弘歷長身玉立,步履安詳,但腳步跨得大,所以弘晝必須三腳并作兩步才跟得上。弘歷倒很照應(yīng)弟弟,每每放慢腳步在等,而且看他不時轉(zhuǎn)臉說一兩句話,仿佛是在教導(dǎo)弟弟,怎么樣才能合乎禮節(jié)。

    在祖父、祖母、父親、嫡母、“生母”與庶母,以及兩位叔叔——皇十六子貝勒胤祿、皇二十一子貝子胤禧,還有幾位姑姑的注視之下,弘歷在皇帝面前五六步處站定,微微擺一擺手,讓弘晝站在他左面,然后一起磕下頭去。

    “孫兒弘歷、弘晝給爺爺磕頭,恭請萬福金安。”

    弘歷的音吐清朗,皇帝非常歡喜,一迭連聲地說:“伊里,伊里!”這是滿洲話,意思是“起來”。

    起來是起了,卻仍舊站著,而且很快地又磕下頭去。

    皇帝奇怪,“不是行過禮了嗎?”他問雍王妃。

    “頭一回是覲見皇上,這回是給皇上拜壽?!?/br>
    果然,弘歷又開了口:“孫兒弘歷、弘晝恭祝爺爺萬壽無疆。”

    皇帝越發(fā)高興,“好懂規(guī)矩的孩子!”他欠身去拉兩個孫子,“快起來,我看看?!?/br>
    左手牽著弘歷,右手牽著弘晝,只見一個神色歡愉,一個卻不免靦腆,皇帝笑著對德妃說:“倒忘了帶見面禮來了!”

    “下次補也一樣。”

    “對!下一次補?!被实蹎柡霘v,“念書了沒有?”

    “是!念了六年了。”弘歷照應(yīng)弟弟,補了一句,“弘晝也是念了六年。”

    “這么說是六歲開的蒙,師傅是誰???”

    “是福師傅,下面一個敏字?!?/br>
    若說以皇孫的身份,便徑稱福敏的名字,亦自不妨,而用這樣的口吻,完全出自尊師之意?;实凵顬榧卧S,點點頭又問:“你念了國語沒有?”

    所謂“國語”即是滿洲話。弘歷對語言特具天才,朗然答說:“念了三年了?!?/br>
    “我倒要考考你!”

    于是皇帝用滿洲話問:“你知道不知道,你姓什么?”

    “知道!”弘歷亦用滿洲話回答,“愛新覺羅?!?/br>
    “是什么意思?”

    “譯意是金子。”

    “世界最珍貴的是金子,是不是?”

    “不是?!?/br>
    “噢,不是?”皇帝很注意地問,“那么是什么呢?”

    “是仁義!”

    “你居然也知道仁義可貴!”皇帝不止于欣喜,簡直有點感動了。

    德妃不甚懂滿洲話,但看皇帝的臉色,也替孩子高興,便即笑道:“說了什么話,哄得爺爺這么高興?”

    “這孩子難得!”皇帝用漢語對雍親王說,“要好好教導(dǎo)?!?/br>
    “是!”雍親王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學(xué)過天算沒有?”皇帝又問弘歷。

    “這是圣學(xué)。孫兒想學(xué),阿瑪說,過兩年,現(xiàn)在學(xué)還早,不能領(lǐng)悟圣學(xué)的精微?!?/br>
    這是雍親王教導(dǎo)過的?;实坶L于天算之學(xué),下過幾十年的功夫,所以尊稱為“圣學(xué)”。又料定皇帝必會垂問,所以預(yù)先想好這段很得體,而又能掩飾弘歷未習天算之短的話,故他記熟了,等皇帝問到時回奏。如今果然用上了!

    “天算之學(xué)雖然精微,應(yīng)該從淺處學(xué)起?!被实壑钢返撜f,“你十六叔從我學(xué)過,讓他教你!”

    “是!”弘歷轉(zhuǎn)臉問胤祿,“十六叔肯教侄兒嗎?”

    “當然!只要你肯學(xué)?!?/br>
    “十六叔,還得教侄兒學(xué)火器?!?/br>
    原來胤祿對西洋槍炮,亦頗精通。一個月之中,總有一半的日子在打靶,所以每逢行圍,所獲必多?!笆⒏缡巧駱屖帧保娭袩o不如此稱頌,弘歷亦聽過這話,十分向往,此時乘機提出請求。

    “我教你當然可以。不過火器看距離,算準頭,非精通西洋算學(xué)不可。要你肯上勁學(xué)天算,火器才會打得好!”

    “是!侄兒一定用心學(xué)?!?/br>
    “那可得挑個日子拜老師!”雍親王乘機籠絡(luò),“弘歷,你這會兒就給十六叔先磕頭認了老師?!?/br>
    “是!”弘歷轉(zhuǎn)身朝胤祿面前跪下。

    “這可怎么說呢?”德妃在一旁笑道,“十六阿哥的天算,是皇上親自教的。這會兒寶寶認十六阿哥是師傅,算起來皇上不成了寶寶的太老師了嗎?”

    “其實我倒也可以收個小徒弟!”皇帝向德妃說道,“把弘歷帶回去,就住在你那里好了!”

    聽這一說,雍親王趕緊賠笑道:“他哪里配稱皇上的小徒弟,皇上的小書童罷了!弘歷,還不謝恩?”

    弘歷也知道該謝恩,便退后兩步,站到雍親王身后,父子倆雙雙拜了下去,只聽皇帝說道:“起來,起來!倒是弘歷該給太太磕個頭,好多疼疼你?!?/br>
    旗人稱祖母叫太太,弘歷便又跪在德妃面前磕頭。雍親王也得行禮,但雖是生母,亦分嫡庶。此時不能像給皇帝、皇后那樣行大禮,只是雙腿一屈,請個安而已。

    過了皇帝的萬壽,撫遠大將軍胤禎回任了。仍如當初迎接那樣,朝陽門外,冠蓋云集,恭送如儀。

    愛子回京,將近半年,而德妃卻只見過十來面。尤其是行期已定的那幾天,胤禎的公務(wù)極繁,德妃想找個機會說幾句母子之間的私話,都找不到機會,因而不免抑郁不歡。虧得弘歷善解人意,看到祖母面無笑容,若有所思時,總是沒話找話地為祖母解悶,必得等德妃開顏一笑才罷。這天是宜妃來串門子,弘歷很懂規(guī)矩,替這位庶祖母行了禮,回明德妃,帶著哈哈珠子到“乾東五所”未成年皇子所住之處,去找二十一叔胤禧習射。

    望著他的背影,宜妃忽然嘆口氣說:“這孩子倒是真不壞!”

    “不壞就不壞,你可嘆什么氣???”德妃問說。

    宜妃不作聲,深沉地搖搖頭。這使得德妃越感困惑,怕她是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便吩咐宮女回避,好讓她開口。

    “十四阿哥要有寶寶這么一個兒子就好了。”

    一聽這話,德妃自然關(guān)切,趕緊問道:“莫非有什么道理?”

    “如果十四阿哥有這么一個兒子,皇上就更放心了!”宜妃輕輕說道,“將來兩代都有好皇帝。”

    “?。 钡洛D時覺得有些煩躁,卻說不出是何道理。

    她只覺得這件事有點兒不大對勁,但一時卻想不透,不對勁在什么地方。宜妃很厲害,看出這可能是雍親王謀奪大位的先聲,但此事關(guān)系極大,再說,畢竟也無確據(jù),話只能說到這里,不能再多一個字了。

    于是,她自己把話題扯了開去,“又快上熱河了!”她說,“去是真想去,可又太累,真不知道去好還是不去好?!?/br>
    “是??!”德妃關(guān)切地說,“從開春以來,老說你鬧病,可得自己保養(yǎng)?!?/br>
    “大概,”宜妃苦笑道,“也快了!”

    “別說這樣的話!你比我小得多,著實還有幾年舒服日子過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币隋鷵u搖頭,“一動就氣喘,有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就仿佛大限到了,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常受這種刑罰,活著也沒有意思。倒是你,將來還有當太后的日子。”

    “別說這話!我可從不敢想有那么一天!”

    “事情明擺在那里?!币隋鋈徽f道,“德姊,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說什么求不求?你說就是?!?/br>
    “到你當了太后,我還不死的話,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怎么叫放你出去?”德妃笑道,“我也沒有那個權(quán)。”

    “我是真心求你!”宜妃很認真地說,“九阿哥人很聰明,就是不大安分,我實在不放心,我得看著他!”

    “原來是疼小兒子!”

    “你不也疼小兒子嗎?”宜妃又問,“德妃,你答應(yīng)我吧!”

    看她這樣鄭重其事,德妃不忍推辭,可也不便真?zhèn)€以未來的太后自居,只說:“誰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十四阿哥有那份造化,你知道的,他為人厚道,很敬重長輩的!”

    “這就是了!”宜妃笑嘻嘻地說,“有你這句話,我才能放心?!?/br>
    德妃始終在困惑,不知道她為什么把未來的事,看得那么急?而況這是根本不必預(yù)先要求的事,果真自己當了太后,九阿哥說要奉迎母妃到府怡養(yǎng),自己還能不許嗎?

    這一回隨駕到熱河的妃嬪、皇子、王妃,人數(shù)特多,弘歷是少數(shù)準許隨行的皇孫之一。到了避暑山莊,皇帝指定萬壑松風為幾個皇孫讀書之處。

    這萬壑松風是讀書的好地方,尤其宜于年輕人住。因為據(jù)岡背湖,一面是數(shù)百株枝葉茂盛的黑皮松,一面是險峻的巖壁。下面臨湖有個亭子,名為晴碧亭,皇帝常常泊舟于此,步行百余步石級,來看孩兒的功課。

    這天黃昏,弘歷正在岡上閑眺,忽然發(fā)現(xiàn)御舟已近晴碧亭,他心里正在默憶皇帝親自講授的一篇《愛蓮說》,自覺只字不誤,如果能有機會在祖父面前背誦一遍,必蒙嘉獎,恰好御駕到達,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去迎駕。

    于是舍正路不由,自險峻的巖壁,攀緣而下,看得準,踏得穩(wěn),像猿猴似的連蹦帶跳,速度極快。

    在晴碧亭畔的皇帝,看得大為驚心,急急喊道:“別跳,別跳!當心摔著!”

    到底只有十二歲,沖勁有,要收住卻很難,弘歷還是順著勢子到了岡下,喘著氣笑,很吃力地喊一聲:“爺爺!”往地下一跪。

    “你這孩子!”皇帝呵斥,“怎么不知道輕重!”

    “急于見爺爺。這么走,快一點兒。”弘歷又說,“下次不敢了?!?/br>
    既然自己知錯,皇帝亦就不再責備,說一句:“跟我來!”

    皇帝就在晴碧亭中小憩。隨扈的太監(jiān)擺上茶果,皇帝抓了一把糖蓮子在手里,還有話說。

    “蓮字是平聲還是仄聲?”

    由這一問,弘歷知道要考他了。題目當然是由淺入深,所以他不敢輕忽,明知脫口可答,仍舊想一想,以防萬一的錯誤。

    “是下平聲?!?/br>
    “在哪一韻?”

    “一先?!?/br>
    “蓮跟荷,是不是一個字?”

    題目一下子很深了。弘歷想了一會兒,方始答說:“是一個字,可也不是一個字。”

    皇帝笑了,“你倒說道理我聽?!彼旨由舷拗疲跋日f,何以是一個字?”

    “原是北方人,以蓮為荷。后來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蓮花,蓮花就是荷花?!?/br>
    “這個說法不怎么透徹!”皇帝又問,“你再說,蓮跟荷的分別?!?/br>
    由于皇帝有不太滿意的表示,最爭強好勝的弘歷便精神抖擻地說:“《爾雅》上說:‘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葭,其本蔤,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沾苏f來,荷是總稱,荷的每個部分,都有專門的名稱,蓮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br>
    “好!”這一次皇帝滿意了,“那么,蓮是哪一部分呢?”

    “蓮蓬?!焙霘v很快地說,“剝?nèi)セò昃涂吹缴徸印!?/br>
    “蓮子呢?叫什么?”

    “‘其中菂’,菂就是蓮子;‘菂中薏’,薏就是蓮心。”

    “蓮與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試舉例以明之!”

    “是!”弘歷想了一下,“譬如‘蓮房’,決不能叫荷房;‘負荷’,決不能叫‘負蓮’?!?/br>
    這樣解釋并不算太圓滿,但到底只是十二歲的孩子,皇帝覺得已是非常之難能可貴了,又何忍再作苛求。

    不過,他也沒有嘉獎,只問:“你的火器練得怎么樣了?”

    弘歷頗為失望,因為他自覺蓮與荷的區(qū)別,已說得再清楚不過,誰知皇帝仍有不甚許可之意,不知是何緣故。因此,對于火器雖自以為極有把握,卻不敢說一句滿話,只這樣回答:“正跟十六叔在學(xué)?!?/br>
    “上次我看你三槍之中,只能中一個紅心。如今可有長進?”

    “回爺爺,如今已不打死鵠子了!”

    “那么打什么呢?”

    “打活的?!?/br>
    “活的打什么?”

    “不拘什么,”弘歷答說,“只要看見飛的、走的,能打的地方都打?!?/br>
    “噢!”皇帝頗為詫異,“照這樣說,你打火器,已經(jīng)很好了?!?/br>
    “孫兒不敢說。”

    皇帝忽然動了興致,“我倒要考考你?!彼耙宦?,“來?。 ?/br>
    于是御前侍衛(wèi)六保,疾趨上前,躬著腰靜靜待命。

    “取火槍!”皇帝又說,“問敬事房太監(jiān)要放生的鳥雀來。”

    “把我常用的火槍也取來!”

    這好像是祖孫倆要比賽槍法了,因而吸引了好些能夠到得御前的宮眷與太監(jiān),都要來看個熱鬧。

    不一會兒,取到兩支火槍,一支是皇帝御用的,一支尺寸較短但極精良?;实垡灰粰z視之后,向弘歷說道:“我要考考你!”

    “是!”

    “你平時打多少步的鵠子?”

    “三百步、五百步不等,要看地方大小而定。”

    “你這支槍可以打得很遠,不過遠了取不準,打三百步吧!”

    于是御前侍衛(wèi)量準了部位,在湖邊立了個三百步的鵠子,同時展開警戒,看有沒有人誤撞進來,發(fā)生危險。

    及至布置已畢,皇帝方取了五粒子彈給弘歷,“你打五槍,若能四槍中紅心,我有獎賞?!彼呐乃念^說,“好自為之!”

    大家聽皇帝沒有跟孫兒比賽之意,不免失望??墒?,在弘歷正瞄準鵠子時,皇帝卻又示意侍衛(wèi),替他的槍填上子藥,不由得又生希望了!

    “砰!”弘歷開了第一槍后將槍放下,等候報告。

    檢鵠子的侍衛(wèi),高舉兩面錦旗——道是正中紅心的標示,于是鼓聲大作,大家都喝起彩來!

    “中了一槍了!”皇帝笑道,“再來吧!別心急!”

    “是?!焙霘v聚精會神地,又中紅心,彩聲越發(fā)熱烈。

    “砰!”又一槍,接著是鼓聲與彩聲并作,響得越發(fā)厲害。

    “連中三元,倒也不容易?!被实壅f道,“再中紅心,我把這個給你!”他將他的槍舉了起來。

    原來獎品是御用的火槍,弘歷大為興奮,也越發(fā)用心了。正當要開槍時,只聽身后砰然大響,不由得嚇一跳,趕緊將扣在扳機上的手放了下來,很快地轉(zhuǎn)身來看。

    只見皇帝含著笑,單手擎著槍,槍口還在冒煙,原來皇帝朝天開了一槍,很顯然地,是要試試他的膽子。

    “很好!你的鎮(zhèn)靜功夫不錯。第一,身子沒有抖;第二,扣在扳機上的手指,不受影響。這樣的處置,一點兒不錯!你不用再打了!我把獎品給你。”

    于是弘歷丟下自己的槍,跪在地上,雙手接過御用火槍,站起身來,交給侍衛(wèi),才跪下來磕頭謝恩。

    磕完頭提出一個請求,“爺爺!”他說,“今年行圍,孫兒要跟爺爺一起去?!?/br>
    “這可許你不得!”皇帝又為了安慰他,復(fù)改口,“到時候再看吧。”

    弘歷自不免怏怏。于是有個哈哈珠子四兒獻議,“向來行圍,要滿了十五歲才能隨扈,因為野獸一出來,能打就打,不能打要避開,全靠馬騎得好。年歲太小只能騎小馬,跑不快。小主子的身材高,不妨練著騎一騎大馬。馬上功夫一練好,萬歲爺放心了,自然帶小主子一起去行圍?!?/br>
    “言之有理!”

    從此,弘歷便偷偷地學(xué)騎高頭大馬,將踏蹬收上一些,勉強也能對付。騎過五六天,功夫長進不少,馬也熟了,只是他屁股上的rou也磨破了,悄悄找來些金創(chuàng)藥敷上,只是行動不便,到底讓雍親王識破,追問究竟,方知真相。一時又氣又急,將弘歷狠狠責備了一頓,說他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萬一摔了下來,非死即傷,大傷祖父之心,豈非不孝?

    這一來,自然仍舊只有騎小馬。但馳騁慣了的,忽然弄一匹跑不快的小馬,處處拘束,別扭極了,少不得又要向四兒問計。

    “法子是有一個。”四兒答說,“奴才知道有一匹川馬腳程極好。川馬的個頭小,冒充得過去,不過一大清早最好別騎!”

    “為什么呢?”

    “一早一晚,王爺阿哥們都在練騎射,撞見了諸多不便。最好是中午牽出來騎。”

    時逢盛夏,中午都在高大深廣、涼爽宜人的殿廈中,或者看書寫字,或者作詩敲棋。驕陽之下靜悄悄一片,沒有人管,確是偷著去習騎的好晨光。

    “中午也有陰涼的地方,奴才看獅子山西面一大片林子,樹葉子遮得極嚴,到那里去騎馬,一定不錯。”

    “好?。 焙霘v興致勃勃地說,“你趕快把那匹川馬去弄來?!?/br>
    “這可得慢慢兒來,奴才得跟內(nèi)務(wù)府去商量?!?/br>
    “那你馬上就去?!?/br>
    四兒不辱所命,說是已商量好了,只是借弘歷騎一天。

    “那怎么行?還不如干脆不要?!?/br>
    “內(nèi)務(wù)府的人說得不錯,小主子現(xiàn)在正得寵,跟萬歲爺提一聲,把那匹馬賜給小主子多好!那一來,過了明路,堂而皇之地騎,也用不著怕人看見。”

    “那不好!”弘歷實在是很懂事了,說話跟大人一樣,“我不能因為皇上喜歡我,就隨便跟皇上要東西!”

    “小主子這么說,奴才就把馬去借來,不過,僅此一回?!?/br>
    “你先借來我騎一騎,果真是好,我有法子把它弄了來?!焙霘v說道,“幾時皇上考我功課,考好了必有獎賞,那時求皇上把這匹馬賞給我,就不嫌冒昧了?!?/br>
    “說得是!明兒中午,奴才把馬去借了來!”

    第二天又是個大熱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說的:“皇上在行宮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熱河?!钡降弥形?,陽光直射,曠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熱氣不散,像個大火爐。宮內(nèi)上上下下,等閑不出屋子。因此,四兒將弘歷由萬壑松風帶到獅子山西面的林子里,幾乎沒有遇見什么人。

    借來的馬,拴在一棵大槐樹下。川馬瘦小,跟御廄中的代馬一比,顯得可憐。弘歷不由得有些失望:“這比我騎的那匹小馬,大不了多少!”

    “腳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樣,有的是個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說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說他沒用?!?/br>
    “油嘴!偏有你那么多說的!”

    弘歷笑著罵了這一句,開始去相這匹川馬,只見兩耳竹削,全身勻稱。毛色漆黑,亮得像匹緞子,配著一條白鼻子,格外顯得英俊。它站著只用三條腿,右前腿屈了起來,亮出新釘?shù)鸟R蹄鐵,弘歷撈起蹄子來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齊。那匹馬仍然屹立不動,將頭轉(zhuǎn)了過來,靠在弘歷肩上磨了兩下,偎倚著不肯轉(zhuǎn)過去。

    這一下將弘歷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四兒,四兒!你瞧見沒有?”他驚喜地喊,“就像認識我似的!”

    “合該是小主子的坐騎?!彼膬赫f道,“奴才去弄了來,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賠幾個錢?!?/br>
    “你想什么法子去弄?”弘歷沉下臉來說,“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嗎?不是我替你擋著,看不一頓板子打死了你!”

    原來有一次四兒賭輸了錢,偷了個白玉水盂去變錢還賭賬。太監(jiān)宮女最忌諱的就是手腳不干凈,等總管太監(jiān)一查問,四兒急了,跪在弘歷面前,不肯起來。最后是弘歷承認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兒扔掉了,才算無事。

    弘歷是怕四兒重施故技,所以這樣神色凜然地告誡,但四兒卻不承認有此打算,他說他早已洗手不賭了。

    “那么,你哪里來的銀子呢?”

    “還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彼膬盒ξ卣f,“王爺跟福晉都說奴才在萬壑松風,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課給王爺,都有賞賜,銀子、金豆子,積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馬,算不了什么!”

    看四兒那種裝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氣,弘歷覺得好笑?!拔乙膊灰阈⒕?,我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福晉問我要什么,我就要銀子買這匹馬?!彼麊枺暗枚嗌馘X???”

    “那可沒有準譜兒,內(nèi)務(wù)府的馬是不賣的?!?/br>
    “不賣!那怎么到得了手呢?”

    “這有個訣竅。”四兒答說,“譬如奴才今兒把馬借了來,回頭跟內(nèi)務(wù)府說,把馬摔斷了一條腿,或者干脆說,走得不知去向了。認賠!大概有二十兩銀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br>
    “那好!咱們把馬留下,回頭你就跟他們說,馬走失了!認賠。”弘歷又說,“今兒我就回獅子園去,跟福晉要三十兩銀子,反正你包圓兒,多了賞你。”

    “那敢情好!”四兒給弘歷請個安說,“小主子試試這匹馬?!?/br>
    說著,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穩(wěn)了勢子,將肩膀聳了起來。他是怕馬高,弘歷跨不上去,預(yù)備他借肩上馬。

    “不用!”弘歷手執(zhí)韁繩,扳住馬鞍,左足認蹬,右腳使點勁,聳身而起,很快地就騎上了馬背,姿勢輕靈之至。

    “嘿!”四兒喝一聲彩,“這一手兒真漂亮!”

    弘歷也覺得意,雙腿一夾,韁繩一抖,那匹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馬是走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馬身不顛,騎在背上,平穩(wěn)得很。

    四兒卻著急了!不道弘歷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點兒,慢一點兒,等我一會兒!”

    弘歷故意拿他作耍,把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卻又快了。這樣兩次,累得四兒上氣不接下氣,一賭氣下來不理他。

    在馬上的弘歷,去了一陣,把馬放慢,好久不見四兒,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馬回來,發(fā)現(xiàn)一條岔道,隱隱似有房舍。一時好奇,策馬從岔道上走了去。

    這條岔道頗為曲折,明明已經(jīng)看到屋頂或者墻角,轉(zhuǎn)個彎忽又不見。弘歷不由得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信口念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br>
    畢竟豁然開朗了,只見一列平房,前有五間,屋前曠場,屋后井臺,靜悄悄地一無聲息。若非井臺旁邊曬著農(nóng)服,會讓人疑惑,是沒有人住的空屋。

    弘歷有些渴了,同時也想飲馬,便下得馬來,咳嗽一聲,提高了嗓子問:“有人沒有?”

    “誰???”屋子里有女人的聲音在問。

    接著門開,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苗條的女人,外面陽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歷奇怪,這里何以有這樣一個女人?但看她梳著長辮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個宮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說:“你打桶水來,給我的馬喝?!?/br>
    “噢,你是二十四阿哥?怎么一個人騎馬到了這里?跟的人呢?”

    說著,把手放了下來。弘歷一看嚇一跳,從未見過這么丑的女人!因而轉(zhuǎn)過臉去答說:“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祕,是弘歷的小叔叔。差著一輩,他不能冒充,所以這樣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么,小阿哥,你是誰呢?”

    “你不必問!”

    “是!是!我去打水來。”

    弘歷倒覺得歉然。人家雖是宮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應(yīng)該跟人家客氣些。這樣想著,便將馬牽到屋后,為的是不必讓她費勁拎水桶來。牽馬就飲,亦無不可。

    一轉(zhuǎn)過屋子,眼睛一亮——后院正中四面陽光都照得著的地方,擺著一張茶幾,幾上兩個綠釉的敞口小缸,里面不知是什么東西,一紅一黃,雖然缸口蒙著方孔冷紗,卻仍掩不住那種鮮艷無比的顏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再走兩步,一陣微風過處,連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與桂花的香味,濃郁非凡,而且還雜有一股甜味,弘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小阿哥,把你的馬牽過來吧!”

    弘歷抬頭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個洗衣服的木盆里。于是他把馬牽過去飲水。

    牽馬亦跟騎馬一樣,要用韁繩去指揮,并用手勢輔助。弘歷從習騎開始,從來就不會牽馬,一下了鞍子,韁繩一丟,自有從人接著,牽去遛馬。他哪里知道牽馬還有許多講究。聽得一聲招呼,拉韁直前,那匹川馬護痛,“唏哧哧”的一聲,昂然而起,這一下倒了過來,不是人牽馬,而是馬牽人。弘歷猝不及防,驀地里覺得手緊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這一下,那匹馬便如脫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歷眼睜睜看著,計無所出。不料那宮女腳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撈住韁繩,將馬牽了回來。

    “我的小爺!”她笑著說,“只怕是嚇傻了!”

    “沒有,沒有!”弘歷強自鎮(zhèn)靜,“這匹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騎,還沒有摸到它的脾氣?!?/br>
    “馬都是一樣的,待它客氣一點兒,它就百依百順了?!?/br>
    說著,她將馬牽到木盆旁邊,拿韁繩往馬鞍上一撂,轉(zhuǎn)身而去。

    弘歷走過去看馬喝水,行得不多幾步,只覺玫瑰與桂花的香味,更為強烈,原來他這時是處在下風。

    那宮女可回來了,端著一大籮的草料。弘歷欣喜之余,不免驚異,“原來你會喂馬。”他說,“我想不到你這么內(nèi)行!不過,馬的草料是哪里來的?莫非你早就預(yù)備著?為什么?”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這里,要水要草料,臨時張羅很費事,所以我有點預(yù)備?!?/br>
    “這匹馬的運氣很好!”弘歷咽了口唾沫,回身指著那兩只綠釉缸問,“那是什么?”

    “噢!”那宮女很高興地,“腌的桂花醬跟玫瑰醬。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焙霘v問道,“腌來干什么?”

    “干什么?吃??!”

    “原來是吃的東西!”

    “小阿哥以為是什么?”

    “我只當是抹臉或者擦手用的。”弘歷自覺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來做‘克食’的餡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