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世人命不值錢，而且水流湍急，逃難的人想救也不能。只見蘇昆生一個(gè)身子時(shí)沉?xí)r浮，直往下游漂了去。

    漂不多遠(yuǎn)，遇著一只泊在柳蔭下的船，蘇昆生仿佛聽見有女人在喊：“駕長，駕長！行行好，把那個(gè)人救上來！”

    真正是遇救了！蘇昆生只覺得突然間頭發(fā)一緊，痛徹心肺，悠悠晃晃的三魂六魄，重復(fù)歸竅——船家抓著蘇昆生的發(fā)髻，將他拖上了船，覆在船舷，使勁壓腰。蘇昆生嘔出許多水來，眼珠能夠翻動了。

    “還好，還好，活著！咦，”那女聲顯得驚詫，“這不是蘇師父？”

    蘇昆生也覺得聲音好熟，張開昏花雙眼來看，仿佛是李貞麗，但如何不是珠圍翠繞，竟是貧婦打扮？只怕不是！心里轉(zhuǎn)著念頭，卻苦于氣息微弱，還說不出話來，只又將眼閉上了。

    “駕長，駕長！莫非他又死過去了？”

    “不礙了！落水的人，魂靈還不曾歸竅，且讓他息一息，灌一碗姜湯下去，才開得了口。”

    “果然是貞娘！”蘇昆生說，“不想在這里相遇，又不想是你救了我一條老命。貞娘，你如何落得這般光景？”

    “唉！說來話長。”李貞麗嘆口氣，“蘇師父，你怎的在這里落水？”

    “我也是說來話長?！碧K昆生一身濕衣，凍得發(fā)抖，“好冷！”

    這就無暇敘舊了，李貞麗喚船家將他領(lǐng)入后艙，脫下濕衣服，裹衾而坐。然后取了一塊碎銀子，囑咐船家上岸，設(shè)法買一身舊衣服，再沽一壺酒來。

    于是蘇昆生便隔著艙壁，與李貞麗互談行蹤。他略略敘了此行的經(jīng)過，便即問道：“貞娘，你既入田府，如何又在這里？”

    “唉！當(dāng)初母代女嫁，原也覺得老死風(fēng)塵，不是回事，想覓個(gè)歸宿。誰知大婦不容，初到的那天，就受凌辱?！崩钬扄愑每蘼曊f道，“半夜里把我揪了出來，一頓毒打，幾乎半死，至今傷痕還在?！?/br>
    “可憐，可憐！”蘇昆生大為不忍，“那田仰莫非就眼看你受雌老虎的荼毒，也不替你出頭？”

    “出什么頭？老頭子自己都頂燈臺跪了一夜。第二天勒逼之下，將我賞與一個(gè)老兵做妻房。唉！”李貞麗黯然長嘆，“想起在秦淮河的日子，就像一場夢。”

    蘇昆生也是嗟嘆不絕，而且又上了一樁心事。李貞麗彩鳳隨鴉，也須替她做個(gè)打算，因而問道：“既是轉(zhuǎn)嫁，貞娘你如何又在這條船上？”

    “這是漕標(biāo)的報(bào)船，老兵上岸下文書去了?！崩钬扄悊柕?，“如今我也要尋著侯相公，方能替我做主。只是茫茫人海，哪里去覓他?！?/br>
    “貞娘，你休著急！等我慢慢來想個(gè)計(jì)較?！?/br>
    縱是兵荒馬亂，干戈流離，也還不忘苦中作樂，方排遣得了這前路茫茫，朝不保暮，想起來便揪心的歲月。因此，徐州雖是危城，百業(yè)蕭條，只有酒樓茶館，卻與旅舍跟車船牙行，一樣的生涯鼎盛。

    蘇昆生講妥了一家鬧市的茶館賣唱，門口貼出梅紅箋的海報(bào)，大書：“固始蘇昆生清唱候教，日夜兩場?！?/br>
    日場過午就開始了。蘇昆生頭戴方巾，身穿海青，手搖折扇，踏上歌壇，先自四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拱手說道：“在下蘇昆生，落拓江湖，投老思?xì)w。誰知鼙鼓聲急，硬生生敲斷了歸夢。進(jìn)既不能，退亦不可，客里光陰，著實(shí)難堪。聊獻(xiàn)薄技，娛賓兼以自娛。只是又無弦索，又無簫管，自敲著檀板，獨(dú)口清唱?？凸傩菹臃ξ叮划?dāng)我蘇昆生別創(chuàng)一格的吹簫吳市?！?/br>
    也真有慷慨的人，聽到“吹簫吳市”這句話，便有人拋過來一塊銀子，恰好落在蘇昆生腳下，撿起來一掂，約莫有五兩重，倒覺得沉重得無法承受了。

    “這位客官，如此厚賜！”他雙眼潤濕了，“教我何以為報(bào)？”

    “說什么報(bào)不報(bào)？”那人是個(gè)赤紅臉，須眉虬張，儀觀甚偉，扯開一條黃鐘大呂的嗓子嚷道，“這世界，哪個(gè)不虧負(fù)了人？閑話少說，大家都是慕名來聽你唱曲的，休白耽誤了工夫?！?/br>
    語言不甚客氣，卻是實(shí)在，蘇昆生拱手答道：“見教得極是?？纯凸俨皇窍矚g那‘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娜?，待我伺候一闋‘逃海’?！?/br>
    這是蘇昆生見他的容貌，仿佛唐人傳奇中的虬髯客，觸機(jī)想起《紅拂記》中的曲文?！疤雍！币婚?，蒼涼悲壯，必合此人的脾胃。

    果然，那人微微頷首，凝神側(cè)耳。蘇昆生微咳一聲，擊板唱道：

    “一鞭殘角斗橫斜，猛回頭壯心猶熱。帝星明復(fù)隱，王氣見還滅。漫自評騭，打疊起經(jīng)綸手，王霸業(yè)。逶迤山徑墮黃葉，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賒，地北天南，夢魂難越。無端車馬嘆馳驅(qū)，從征又與家鄉(xiāng)別。

    坐談間早辨龍蛇，把袖里乾坤，做夢里蝴蝶。恨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發(fā)，空跌雙靴。只因?yàn)椋哉J(rèn)做豐沛豪杰，因此上，小覷了韓彭功烈。所事?lián)芜_(dá)，與他爭什么鳳食鸞棲？我自向碧梧中，別尋枝節(jié)。

    搖落長途里，西風(fēng)分外冽，秦娥夢斷秦樓月。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柳色年年傷別，西望長安，哪里是云中宮闕？

    空打熬……”

    正唱得凄涼激越，滿座如醉如癡之際，忽然有人失聲長號，打斷了歌唱，帶來了驚愕。都轉(zhuǎn)臉看時(shí)，是那赤紅臉的漢子，掩著臉，踉踉蹌蹌地痛哭而去。

    “是怎么了？”

    彼此相顧低問，無人能夠回答。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那人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多半是為了“西望長安，哪里是云中宮闕”這句曲文，想起北面的胡地衣冠，忍不住生出亡國之痛。

    “倒是我的不是了！”蘇昆生尷尬地說，“待我另外伺候一段，博諸公破顏一粲。”

    蘇昆生特為挑了《東郭記》的一段來唱——這本傳奇，別開生面，明是罵那“墦間乞余”、驕其妻妾的無恥齊人；暗中是罵魏忠賢的閹黨干兒。全本四十四出，出目都用《孟子》上的話。他此刻所唱的一出，名叫“鉆xue隙”，描寫齊人“偷”他小姨的光景：

    “嫁得夫君豪壯，會溫存更復(fù)情長，所恨情兒太廣，偷覷姨娘。妝臺邊、枕簟上、繡簾旁。

    忽來天上，幸得嫦娥傍，含羞上床，妖艷真無雙。更有姨娘，知趣長陪講。嬌模樣，令人懷想。喜吾妻不甚防。春寒已往，新夏神情爽。

    心兒暗傷，不奈這風(fēng)魔狀！怪那兒郎，冷處來挑講。他情兒廣，令人悒怏，我時(shí)時(shí)淚幾行。

    想著他朝朝繡戶把人張，眼去眉來直恁忙。恨當(dāng)初不共效鸞凰，到而今可是難依傍，只落得一水銀河隔兩廂。

    見了俺親親jiejie日濃妝，靜夜相偎共玉床，有時(shí)攜手出蘭房，不禁冷眼生凄愴。妹自孤單姐自雙！

    為覓紅芳，俏俏輕輕過畫堂，斜凝望，那多嬌可是試蘭湯？解羅裳，金蓮倚處香飄蕩，玉體窺時(shí)室渺茫。尋方向，那門邊隱隱些兒亮。鉆他明朗，鉆他明朗。

    不住姨娘，語語聲聲意態(tài)狂……”

    正唱得起勁，聽得有趣，蘇昆生忽然停了下來，道聲：“獻(xiàn)丑，獻(xiàn)丑！”便待下壇。

    “怎的不唱了！”臺下有人抗議，“勾起人的興致來，憑空又閃了去，卻不是作弄人？”

    “正是！昆生，你接著唱?！?/br>
    說話的是侯方域——蘇昆生原是弄的玄虛，只為徐州城太大，人海茫茫，不知哪里去覓侯方域。因而以賣唱為名，掛出幌子。他心里琢磨，除非侯方域不在徐州，萬事全休，不然，一定會聞風(fēng)而至。如今果然收效了。

    侯方域見他輟唱，知道是為了急著要跟自己見面，已經(jīng)相遇，不爭此一刻，所以那樣說法。蘇昆生有他這句話，自然放心，便依言將那出“鉆xue隙”唱完。茶博士還在拿著簸籮替他斂錢，他卻顧不得了，匆匆走到侯方域面前，拉了他就走，走到門外，將那張海報(bào)扯了下來，揉成一團(tuán)，順手拋掉。

    “怎么？”侯方域問道，“不‘候教’了？”

    “原是候你的教！”蘇昆生說，“尋得你好苦?！?/br>
    “噢，”侯方域愕然，“你特地來尋我？何事？”

    “說來話長。且到貞娘船上敘話?！?/br>
    侯方域越發(fā)詫異，張眼望了一下，拉著蘇昆生說：“來，來，且借這酒店坐一坐，細(xì)細(xì)說與我聽?！?/br>
    于是借酒店的座頭，蘇昆生從香君守節(jié)談起，一直敘到巧遇貞娘，將個(gè)侯方域聽得傻了。

    “聽來真似一本傳奇?！焙罘接蚨ǘㄉ瘢瑢⑻K昆生的話細(xì)想了一會兒，想起一件大事：“那柄桃花扇呢？”

    “在貞娘船上。”

    “船在哪里？”

    “在城外。”

    那只漕標(biāo)報(bào)船，就泊在南門城河，上得船去，相見如夢。少不得又是蘇昆生敘一遍遇侯方域相見的經(jīng)過。貞娘又驚又喜，只是心里亂糟糟的，千言萬語，不知說哪一句好。

    “罷，罷，如今且商量行止?！碧K昆生說道，“我也回不得家鄉(xiāng)了，依舊轉(zhuǎn)回南京。侯相公，你呢？”說著，取出那柄扇子，交到侯方域手里。

    一見鮮血點(diǎn)染的桃花扇，侯方域又憐又痛，神魂飛越，只是回憶著媚香樓頭的旖旎歲月，竟忘了說話。

    “侯相公，我出門的時(shí)節(jié)，香君說道：‘千愁萬苦，俱在扇頭。’你休辜負(fù)了她那一片癡情。”

    “我不敢！”侯方域惶恐地答說，“哪怕阮大鋮羅網(wǎng)再密，我也要趕回南京去見一面。貞娘，你又如何？”

    “我自然也想念香君。只是——”

    只是那老兵牽纏，身不由己。蘇昆生懂她的意思，便即說道：“那位總爺，倒是老實(shí)人。你看，昨日見面，跟他說要移船回城，尋訪侯相公，他便移船到此。我看是個(gè)好商量的?！?/br>
    “如何商量？”

    “與他幾十兩銀子，勸他另娶一房妻小?！?/br>
    “說得是！”侯方域連連點(diǎn)頭，“夫婦總要匹配，彩鳳隨鴉，鳳既委屈，鴉亦非福。還是勸他另娶的好。”

    “好是好！”李貞麗軟口氣，“唉！就一樣不好?！?/br>
    “怎么？”

    “哪里來的幾十兩銀子？”

    “不要緊！”侯方域看一看天色，“事不宜遲，我趁早進(jìn)城去一趟。”

    “進(jìn)城，”蘇昆生問道，“去借銀子？”

    “對了！兩三百兩銀子還借得著?！?/br>
    “既如此，我隨侯相公一起進(jìn)城?！碧K昆生說，“先覓定了住處。等一談妥，貞娘便好離船，大家住在一起，再商量行止?！?/br>
    諸事順利，到最后卻出了難題。官府“封船”，潰兵亂搶牲口，要覓代步之具，卻如登天之難。

    “失算了！”侯方域說，“早知如此，倒不如借他的報(bào)船一用?！?/br>
    “真的無法，只有偏勞這兩個(gè)伙計(jì)。”蘇昆生拍拍腿說，“只是貞娘小足伶俐，如何吃得起這長途跋涉之苦？”

    相對無語，一籌莫展，唯有以酒解愁。

    侯方域一面喝悶酒，一面在心里盤算，好久，問出一句話來：“貞娘，你可會騎馬？”

    “哪里會？！”

    “這就無法了！男女共騎，有傷風(fēng)化?！焙罘接蛘f，“不然，我設(shè)法去找兩匹馬，總還辦得到?！?/br>
    “侯相公，”李貞麗說，“只有這么辦，你弄匹馬先回南京，我跟著蘇師父，設(shè)法隨后趕來。你看可使得？”

    “只好如此！”侯方域站起身來，“我去找馬?！?/br>
    一到南京，顧不得先投客店，侯方域就策馬直奔媚香樓。叩了半天的門，方始有人來應(yīng)接。一見之下，大為詫異，應(yīng)門的是個(gè)儒生打扮的老者。

    “尊駕何事？”

    侯方域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下問道：“足下貴姓？”

    “敝姓藍(lán)。”

    “藍(lán)？”侯方域皺著眉說，“這是我香君的妝樓，足下如何寓此？”

    聽得這一說，姓藍(lán)的神態(tài)不同了，“尊駕，想來是侯公子？”他問。

    “不敢。歸德侯朝宗?！?/br>
    “果然是侯公子，幸會，幸會。我是藍(lán)瑛?！?/br>
    侯方域也深感意外。這藍(lán)瑛，字田叔，是鼎鼎大名的畫士，久想識面，誰知竟在這里邂逅！“原來是藍(lán)田老！”他很高興地說，“真是幸會?！?/br>
    “彼此，彼此！”藍(lán)瑛拱手肅客，“且請上樓敘話?！?/br>
    到得媚香樓上一看，光景大異昔時(shí)，最觸目的是當(dāng)窗一張大畫桌，壁上懸著好些畫稿?？礃幼舆@位畫師住在這里，已有了些日子了。

    “藍(lán)田老，我實(shí)在不明白，你怎的住此？”

    “原是兵科楊龍友為我安排的住處。”藍(lán)瑛答道，“我與楊龍友筆硯至交，聽說他得意南都，特為從杭州買舟來訪。龍友倒是故人情重，著我暫時(shí)住在這里，趁新貴滿朝，著實(shí)好賣幾張畫，做逃難的盤纏。這是俗不可耐的算計(jì)，侯公子你休見笑?！?/br>
    “不敢，不敢。”侯方域緊接著問，“然則我那香君呢？”

    “聽說選進(jìn)宮去了。”

    就這一句話，在侯方域便如焦雷轟頂，震得支持不住，頹然坐倒。藍(lán)瑛見他神色大變，仿佛盛暑天氣，突然中惡似的，也是嚇得心頭亂跳。

    “侯公子，你……你是怎么了？”

    “咳！”侯方域長嘆一聲，搖搖頭不答。

    他哪里有心情跟這初見的朋友，細(xì)說究竟？一路來，馬上夢中，朝思暮想，無非香君的一顰一笑、萬千風(fēng)情。一遍遍打算著，憧憬著，模擬著，是要與香君執(zhí)手偎肩，細(xì)訴別后相思，誰知人去樓空，而且宮墻高峻。若說侯門如海，那宮門便是一座南天門。大海撈針，還可碰一碰運(yùn)氣，人在天上，便如仙凡路隔，除卻夢中，何處相會？

    這樣一面想，一面便覺得魂飛天外，渾身冷汗淋漓，像是要虛脫的樣子。藍(lán)瑛越發(fā)著慌，急急喚來書童，相偕走到廚下，七手八腳地弄來一碗紅棗姜湯，捧到樓上，看侯方域的神氣卻是好得多了。

    “侯公子，請喝了這碗湯，定定心?！?/br>
    “生受你。”侯方域顫巍巍站起身來，“我先告辭。”

    “不行，不行！”藍(lán)瑛也是熱心腸的人，極力勸阻，“你身體虛弱，且將養(yǎng)一會兒。”

    “實(shí)不相瞞，我須去打聽香君的消息，不然寸心無主，坐立不安?！?/br>
    “向哪里去打聽？”

    “自然是到楊龍友那里。”

    “這又何必親自勞駕？”藍(lán)瑛說道，“著人去請了他來，不一樣嗎？”

    一句話提醒了侯方域，再想到自己是阮大鋮要得而甘心的人，蹤跡能隱藏，自然要隱藏，于是他拱拱手說：“既如此，就費(fèi)心了。”

    “小事，小事！”藍(lán)瑛吩咐他的書童，“你去請楊老爺。只說有位楊老爺非見不可的貴客到了，請他即刻命駕?！?/br>
    相見驚喜，但一提到香君，彼此都黯然了。

    “只為圣上感于‘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dāng)頭’，今年元宵佳節(jié)，要選一班好角色來搬演阮圓海的《燕子箋》。禮部把曲中各妓，都傳了去過堂。香君自然列名，自然中選，送入熏風(fēng)殿，圣上親挑又挑中了，派做正旦的角色。圣命難違，侯兄，你就提慧劍斬?cái)嗔饲榻z吧！”

    這一縷情絲系著侯方域的心，若是斬?cái)嗔?，寸心飄蕩，喪魂落魄，如何使得？五中如焚的侯方域不理他的勸告，只問：“香君如今在哪里？”

    “自然是在教坊司?！?/br>
    “不是在宮里？”

    “不是?！睏钗尿嬚f，“只是常到宮里承應(yīng)差使?！?/br>
    壞了！侯方域暗暗叫苦。弘光帝好色如命，香君既然常到宮里承應(yīng)差使，難免奉召侍寢，只是這話問不出口。

    “侯兄，”楊文驄看他容顏慘淡，仿佛索然無生趣的神色，心中大為不忍，便改了主意，不再勸他拋開香君，先安慰他說，“你休心急，容我緩緩圖之，讓你跟香君團(tuán)圓。只是定不得準(zhǔn)日子，你須耐心等待?！?/br>
    這是好意，但侯方域卻生了疑心。如說香君常到宮里，必承雨露，萬無再落入民間的道理。說不定是楊文驄自己將香君藏諸金屋。

    然而這話也問不出口，須得設(shè)法迂回試探。

    心意一動，便有了計(jì)較。他指著壁上所懸的一幅《桃源圖》問道：“這是替哪家畫的？”

    “大錦衣張瑤星先生，新修起一座松風(fēng)閣，要裱做照屏的?！?/br>
    “高明得很，位置點(diǎn)染，別開生面?！彼暌淮晔终f，“我倒技癢了！”

    藍(lán)瑛愣了一下，會過意來，大喜離座，長揖到地：“若得侯公子品題一番，足為拙畫生色?！?/br>
    “不怕寫壞了，我就獻(xiàn)丑。”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于是藍(lán)瑛一面命書童磨墨，一面親自將那幅畫取了下來，平鋪在畫桌上。侯方域拈筆在手，細(xì)細(xì)端詳了一番，在那空山煙云、漁郎遙指的左上方空白處，落筆寫道：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來哪得便迷津？

    漁郎誑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寫完詩又落了款：“歸德侯方域題?！比缓蠓畔铝斯P，回身看著楊文驄。

    藍(lán)瑛方待贊揚(yáng)兩句，話到口邊，愕然而止，因?yàn)闂钗尿嫷纳裆挟?，是生氣的樣子，不知為了什么?/br>
    為了侯方域的那首詩。楊文驄一看就明白，漁郎是指誰？誑指空山，留取自避，言外之意，極其明顯。不能不有所辯解。

    “侯兄，漁郎并未誑指，只是桃源路隔，可望不可即而已?！?/br>
    “然則何以謂之為‘緩緩圖之’？”

    “我是以鵲自擬，癡心想搭起一座橋來，好教織女牛郎相會。誰知牛郎竟是狗咬呂洞賓！”

    這一說，侯方域既感且慚，改容相謝，“罵得好！”他帶著窘笑說，“原是不識好人心！”

    聽這么說，楊文驄自是釋然，一笑丟開，換了個(gè)話題：“侯兄，你可知道，陳、吳兩公又到金陵來了！”

    “你是說定生、次尾？好極了，好極了！”侯方域很高興地問，“他們下榻何處？我有件大事待與定生細(xì)談，你聽了一定也欣慰?！?/br>
    “什么事？請快說。”

    “等一等。等見了定生細(xì)談，省得我一番話做兩番說?！?/br>
    “既如此，我們就走吧！”楊文驄說，“他住在二酉堂。”

    天下書籍之富，無過金陵；金陵書鋪之多，無過三山街；三山街書客之大，無過蔡益所。他開的一家書鋪，就叫二酉堂。二酉是指湖南沅陵大酉、小酉二山，相傳這兩座山洞中，藏書極富。蔡益所所發(fā)售的書，上至經(jīng)史，下及唱本，無所不有，確不愧“二酉”的嘉名。

    當(dāng)然，生意最好的是子午卯酉的大比之年。這年歲次乙酉，雖在國破家亡之時(shí)，依然不廢開科取士的盛典。只是考試只重太祖高皇帝與劉伯溫所創(chuàng)意，而到成化年間格式大備的八股文。也因此，三場考試僅重考八股文的頭場。說是只要把“宇宙者天地之乾坤”這一套陳腔濫調(diào)弄熟了，就能中舉，固不免過甚其詞。但揣摩風(fēng)氣，卻是下場的舉子，在期前必不可少的功夫。

    所謂“風(fēng)氣”是文章的文氣。這幾年流行華腴典麗，過幾年又會注重清瘦峻峭，揣摩得法，便能高中。

    揣摩要有范本，稱為“刻本”?？瘫疽还菜姆N，第一種稱為“程墨”，是每一科主考的文章及下場舉子闈墨的精華合刊而成；第二種稱為“房稿”，是十八房考官所作；第三種稱為“行卷”，是舉人平日的窗課選萃刊刻；第四種稱為“社稿”，是各文社會課之文。

    這四種刻本，最重要的是“房稿”。但在“復(fù)社”全盛時(shí)期，卻是復(fù)社的社稿特受重視。如今東林正人君子為馬、阮所仇視，復(fù)社好幾年不刻社稿了，所以依然是房稿最吃香。

    各大書鋪，三年一次的大生意，就刻印房稿發(fā)售。房稿要評要選，多請文名最盛的人主持，名之為“cao選政”。蔡益所這年請到了兩位大名士cao選政，就是陳定生跟吳次尾。他們倆就住在二酉堂樓上，做蔡益所的上賓。

    楊文驄陪著侯方域安步當(dāng)車，到了三山街，老遠(yuǎn)就看到二酉堂門庭若市。走到門前，但見高懸一張方幅紅箋，右面四個(gè)大字：“復(fù)社文開”；左面另有一行小字：“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壬午是上一科鄉(xiāng)試之年，癸未是緊接下來的會試之年。

    伙計(jì)聽說是“陳相公、吳相公”的朋友，急忙放下手里的生意，引領(lǐng)上樓——樓上別有天地，中間一張大長桌，一頭堆積文稿，一頭羅列酒肴。陳定生一手執(zhí)筆，一手持杯，念念有詞地振筆疾書，聽得樓梯聲響，回頭一看，喜逐顏開地起身迎接。

    “啊，啊，朝宗！龍友也來了?！标惗ㄉ鷨?，“哪一天來的？”

    “今天剛到?！?/br>
    “不是說你參史公之幕，想來是有公干？”

    “什么公干？說來話長?！焙罘接蛩拿婵戳艘幌?，“次尾呢？”

    “拜客去了。休管他?！标惗ㄉ鷨柕?，“上江消息如何？”

    “消息不好。驕兵悍將，自相傾軋，一時(shí)也說不盡。唯有一事，可以告慰，貞娘不日就要回金陵了。”這一說，不但陳定生，楊龍友也深感意外，“怎的！”他問，“你從何得知？”

    “是我親自相遇，還料理了她的‘婚事’，如今又是自由之身，可以跟定生做伴了！”說罷，拿起酒杯，浮一大白。

    于是侯方域?qū)⑴c蘇昆生、李貞麗的一番意外遭遇，細(xì)細(xì)說了一遍。不但陳定生大為欣慰，連楊文驄亦喜不可言，自道可以借此補(bǔ)過，極力勸陳定生將李貞麗攜歸宜興，別營香巢。

    “到時(shí)候再看。此時(shí)此地，禍福不測，凡事做不得自己的主?！?/br>
    一語成讖，果然禍福不測。

    這天是侯方域到金陵的第五日。為了桃花依舊、人面不見，他每天都到二酉堂，與陳定生、吳次尾盤桓。那天下午正在把杯論文，談得起勁時(shí)，只聽樓下鳴鑼喝道——這是不足為奇的事，每天都有顯宦從三山街經(jīng)過，陳定生與吳次尾也對這些聲音聽得多了，并不在意。奇的是，鑼聲及門而止，不能不令人注意，莫非有官員到二酉堂來拜客？要拜，不會拜蔡益所，當(dāng)然是拜他們?nèi)齻€(gè)人中的不知哪一個(gè)。

    都猜錯了！這個(gè)顯宦是為“復(fù)社文開”四個(gè)字所吸引停轎的。而且這個(gè)顯宦也是他們所萬萬想不到的：新升兵部侍郎，特賜蟒袍玉帶，欽命防江的阮大鋮。

    他到三山街是來拜訪僉都御史越其杰，一眼發(fā)現(xiàn)那張朱箋，即時(shí)吩咐停轎?！伴L班，”他喊，“把那張什么‘復(fù)社’字樣的紅紙，揭來我瞧。”

    一看之下，不由得就勾起了新仇舊恨，而且遷怒到蔡益所，當(dāng)時(shí)便傳管理地方的“坊官”。

    “這個(gè)什么復(fù)社的陳定生、吳次尾，是東林后起，與周鑣、雷演祚同黨，朝廷正在訪拿?！?/br>
    “喳！”坊官響亮地答應(yīng)。

    “還有這個(gè)書客，居然敢留他們選書，真正大膽之極！替我先拿了來?！?/br>
    阮大鋮沒有想到陳、吳二人就住在二酉堂樓上，所以只傳拿蔡益所，當(dāng)街詢問。

    蔡益所雖是書商，見過許多達(dá)官貴人，所以并不畏懼，到得阮大鋮面前，從容說道：“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br>
    “你刻什么‘復(fù)社文開’，犯罪不?。　比畲箐吅鹊?，“還敢嘴犟！”

    “這是鄉(xiāng)會試的房墨，每年都要選一部的?！?/br>
    “目下訪拿逆黨，功令森嚴(yán)，你是書商，總識得字，難道不看朝報(bào)？”

    朝報(bào)是看的，只為陳定生、吳次尾是大名士，當(dāng)朝顯宦，無不尊禮，所以蔡益所也就不放在心上。如今看阮大鋮翻臉要公事公報(bào)，不由得有些著慌。

    “哼！諒你也無言可答。還不從實(shí)招來，為何容留逆黨選書？”

    “這不干小人的事?！辈桃嫠南?，且先自己脫身事外，將來才好在外面設(shè)法營救陳定生、吳次尾，所以便推脫著說，“是兩位相公自己走了來的?！?/br>
    “如今在哪里？”

    蔡益所倒還想遮掩，偏巧陳定生推開樓窗望了一下，便有認(rèn)得他的人多嘴，手一指說：“那不是陳相公？”

    “原來就在你樓上。好得很！坊官！”阮大鋮說道，“你派人看守，不許走脫一個(gè)。訪拿逆黨是鎮(zhèn)撫司的專責(zé)，速速派人去遞報(bào)單，叫他派校尉來拿人?！?/br>
    說完，便上轎要走，轎夫剛抬上肩，只聽有人喊道：“停！停！”

    停下來一看，是陳定生、吳次尾、侯方域。他們在樓上聽得阮大鋮的話，大為生氣，聯(lián)袂趕來，要跟他講理。

    彼此雖從未叫應(yīng)過，卻都是認(rèn)識的，但彼此亦都裝作不識。首先是陳定生抗聲說道：“我們有何罪過，要派人看守？你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阮大鋮十分沉著，“為何動公憤？”他拱一拱手，“請教三位尊姓大名。”

    一個(gè)個(gè)坦然報(bào)了名字：陳貞慧、吳應(yīng)箕、侯方域。

    “原來就是你們?nèi)弧！比畲箐叺靡獾乜匆豢醋约旱尿塾駧?，“下官阮大鋮。三位都來認(rèn)一認(rèn)?！?/br>
    看他這副得意忘形的小人神態(tài)，吳次尾斜睨著他說：“原來你就是阮胡子！敢莫想來報(bào)仇？”

    “管他報(bào)仇不報(bào)仇？”陳定生便來扯住轎杠，“拉他到朝門外，講講他素日的行徑。”

    “不要忙！”阮大鋮冷笑，“自然有你們講的地方。那不是來了？”

    抬眼一看，四名著白靴的鎮(zhèn)撫司校尉，手持鎖鏈鐵尺，一陣風(fēng)似的趕了來。陳定生將手一松，阮大鋮的轎子飛快地抬走了。

    “誰是蔡益所？”領(lǐng)頭的校尉問。

    “在下便是?！辈桃嫠鶈?，“有何貴干？”

    “我們是‘駕上’來的?？祛I(lǐng)著拿人。”

    錦衣衛(wèi)由皇帝直接指揮，所以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自稱“駕上”，捕人的文書便叫“駕帖”。此時(shí)卻不曾帶駕帖來，只說：“拿陳、吳、侯三個(gè)秀才?！?/br>
    “都在這里。有話過來說?！?/br>
    鎮(zhèn)撫司校尉向來不講理，也不容人分辯。陳定生的話還沒有完，一條鏈子已經(jīng)飛了過來，套在頸項(xiàng)上了。

    “到衙門里去說！”

    三個(gè)人都被鎖拿走了。正好蘇昆生來探望，聽蔡益所一說經(jīng)過，匆匆忙忙趕到錦衣衛(wèi)去打聽消息。

    這一案歸錦衣衛(wèi)的儀正張薇管。此人的父親叫張可大，曾任登萊鎮(zhèn)總兵官。毛文龍叛變時(shí)，他與巡撫孫元化雙雙被害。由于這殉國的功績，張薇被授為錦衣衛(wèi)千戶，積資升到儀正。雖是武官，而且錦衣衛(wèi)多行喪天害理之事，但這張薇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平日正直慕義，喜親翰墨。眼看朝政日非，在郊外修起三間松風(fēng)閣，正在做棄官歸隱之計(jì)。就為了周鑣、雷演祚一案，馬、阮挾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張薇深知其冤，打算相機(jī)援救，因而遷延未決。

    這時(shí)聽說拿到三名逆黨，不敢怠慢，升堂提人，一看都是衣冠楚楚、書味盎然的人，便叫：“拿報(bào)單來看?！?/br>
    報(bào)單上只說：有人結(jié)社朋謀，替周鑣、雷演祚行賄打點(diǎn)。只看這個(gè)案由，心里明白，又是冤屈的案子。

    “你們叫什么名字？因何結(jié)社謀逆？”

    “犯生陳貞慧，南直隸宜興人。不合在蔡益所書坊選書，并無別情?！?/br>
    “犯生吳應(yīng)箕，”吳次尾接著也說，“南直隸貴池人。不合與陳貞慧同事，并無別情?！?/br>
    “你呢？”張薇指著侯方域問，“你叫什么名字？也是一起選書的嗎？”

    “不是。犯生叫侯方域——”

    “你就是侯方域？”

    “是！”侯方域說，“犯生河南歸德府人，游學(xué)到京，與陳貞慧、吳應(yīng)箕文字舊交，才來拜望。一同被拿，并無別情?！?/br>
    “你可曾題過一幅藍(lán)田叔的畫？”

    “?。　焙罘接蛳肫饋砹?，原來張薇就是張瑤星，便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的?！?/br>
    “失敬了！”問官向犯人拱手，“前日所題《桃源圖》大有見解，領(lǐng)教，領(lǐng)教！這事與你無干。請一邊等候。”

    “多謝開脫。”侯方域長揖說道，“我這兩位知交，原屬無辜，并求開釋?！?/br>
    “陳、吳兩位，我慕名亦久。待傳了蔡益所來，我自有道理。”

    于是吩咐“押候”，暫且退堂。侯方域原可恢復(fù)自由，但同在患難，不肯獨(dú)善其身，陪著陳定生和吳次尾，一起被押在錦衣衛(wèi)。

    獄中一住半月，毫無動靜，侯方域知道，這是出于張薇的維護(hù)。而掌管錦衣衛(wèi)刑獄的鎮(zhèn)撫司馮可宗，也算是良心未泯的人，所以網(wǎng)開一面，不加刑罰。但消息隔絕，吉兇莫卜，這份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滋味，也著實(shí)難受。

    侯方域唯有覓句排遣，一日一詩，沒有紙筆記載，尋塊石頭磨尖了當(dāng)鐵筆，都刻在墻上?？痰降诙焐希z卒敲敲鐵柵圍喊道：“侯相公，有你的相好來會你?！?/br>
    抬眼看時(shí)，一張麻臉，正是銜命投書，一別多時(shí)的柳敬亭。

    “柳老，柳老，”侯方域驚喜交集，“想不到是你來相訪，卻又是在這里相會！”他又急急問道：“外面消息如何？”

    柳敬亭帶來的消息很不好，寧南侯左良玉，終于舉兵東下。是他的門客胡以寧的獻(xiàn)計(jì)——為了師出有名，胡以寧假造了系在獄中的“太子”的血書手詔，詔令率師救駕。左良玉亦假作奉詔，設(shè)壇而哭，灑血誓師，然后領(lǐng)兵自武昌順流而下，中軍座船上掛起兩面旗子，一寫著“清君側(cè)”，一面寫著“定儲位”。

    由武昌到南都，必須經(jīng)過九江，這是一道緊要關(guān)口。怕九江總督袁繼咸阻撓，胡以寧便又以“故人”的身份，帶著假血詔到九江，騙袁繼咸出兵會師。這樣部署好了，才一面上疏論劾馬士英和阮大鋮的罪狀，一面?zhèn)飨魈?，表明興兵原因，說是“本藩先帝舊臣，招討重任，頻年痛心疾首，愿為鼎邊雞犬以無從。此日履地載天，誓與君側(cè)豺狼而拼命”。自道“申明仁義之令聞，首嚴(yán)焚戮之隱禍。不敢妄殺一人，以傷天心；不敢怠忽一日，以忘王室。義旗所指，正明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興，必有間世英靈，矢翼皇明之運(yùn)。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斬賊臣之首，以復(fù)九京；還收阮奴之黨，以報(bào)四望”。

    “賊臣”馬、阮，自然大懼。同時(shí)警報(bào)亦不止長江上游一處，北面南下的清兵，自歸德分道，一路向亳州，一路攻碣山、徐州，八百里間，沒有一處抵擋的官兵。在前線的史可法，告警的文書，雪片似的飛向南都。

    但是，馬士英所能調(diào)動的人馬，都派到西面去了，黃得功、劉良佐各離原來的防區(qū)，堵截左良玉。另外，以朱大典為兵部尚書，方國安佩鎮(zhèn)南將軍印，為前敵總指揮。因此，對于史可法的乞援，置之不理。

    于是，史可法的話說到盡頭了：“上游不過欲除君側(cè)之jian，原不敢與君父為難。若北兵一至，君社可虞，不知輔臣何意，蒙蔽至此？”所謂“輔臣”，正是“君側(cè)之jian”，是左良玉所在清除的對象，當(dāng)然先顧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緊，所以任令清兵如入無人之境，攻占亳州，繼下泗州，渡過淮河，長驅(qū)直入。正行軍到天長的史可法，率隨騎數(shù)騎，倉皇回到揚(yáng)州，閉城作固守之計(jì)。

    左良玉兵到九江，約了袁繼咸在湖口相會，共商入京之計(jì)。哪知筵宴初起，只見九江城內(nèi)，火光燭天，左、袁二人大驚失色，趕緊傳令打聽——是袁繼咸的部將郝效忠、郭云鳳，勾結(jié)左良玉的養(yǎng)子左夢庚，縱兵大掠九江，放起一把大火。

    但是，來探報(bào)的人，卻是袁繼咸部下，只說是左夢庚領(lǐng)兵攻破了九江。

    左良玉原知道他這個(gè)養(yǎng)子，有不逞之心，一路約束，而終于還是闖出禍來——這個(gè)禍闖得不小，不但檄文上的那些話，完全落空，論眼前便對袁繼咸無法交代，急痛之下，口吐狂血。衰病侵尋的七十老翁，何堪受此打擊，頓時(shí)奄奄一息了。

    “逆子，逆子，陷我為反叛之臣！臨侯，”他執(zhí)著袁繼咸的手，凄然垂淚，“我負(fù)你了?！?/br>
    話完氣絕。所有人馬歸左夢庚統(tǒng)率，他劫持袁繼咸東下，在坂磯為黃得功阻遏了攻勢。然而馬士英還是不放心。

    四月十九，弘光帝召集“御前會議”，研商戰(zhàn)略。馬士英仍舊堅(jiān)持主防左軍，但是請求備兵淮揚(yáng)的卻占絕大多數(shù)。

    “左良玉原不該興兵進(jìn)逼，不過看他當(dāng)初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該守淮揚(yáng)?！焙牍獾酆苡袥Q斷地加了一句，“江防兵不可撤！”

    話剛完，馬士英滿面通紅地抬起頭來，指著主守淮揚(yáng)的那班臣子，厲聲說道：“這些都是左良玉父子的死黨！他們蠱惑陛下，其言絕不可聽。臣已調(diào)黃得功、劉良佐從江北渡江，防守采石磯。寧可君臣都死于清，不可死在左軍手里。”他瞪大了雙眼，患了失心瘋似的狂喊：“有異議者斬！”

    君臣相顧失色，一場“御前會議”就此草草終場。

    聽罷柳敬亭的陳述，侯方域憂郁地抬眼問道：“照此看來，揚(yáng)州怕是守不住了？”

    “那還用說？”柳敬亭忽然變得興奮了，“拋開國事談香姐。侯公子，你知道我為何來探監(jiān)？”

    “多承不忘患難，特來探視，感激之至。”

    “不是，不是！見一面，有何意味。等我來說與你聽——”

    他扳著手指說了兩件事：第一件，蘇昆生已陪著李貞麗，重回秦淮；第二件，香君已被釋出宮，但只是暫時(shí)的，教坊司轉(zhuǎn)達(dá)上諭：隨時(shí)要傳喚入宮，一年不召，方得自由。

    “??！”提到香君，侯方域心潮起伏，只覺得有千言萬語，恨不得即時(shí)見她一面，相擁細(xì)訴，由白日到黑夜，由黑夜到天明。

    “侯公子，我再說與你一個(gè)好消息，張大錦衣前日親口與藍(lán)田老說，如今軍情緊急，馬、阮一時(shí)顧不得報(bào)復(fù)私怨。侯、陳、吳他們幾位，且再耐心幾時(shí)，覷個(gè)機(jī)會，必定開脫了他們，釋放出獄。”

    “這也罷了，等我說與定生他們?！?/br>
    “我自會跟他們說。事不宜遲，侯公子你早早跟香君見面去吧！”

    說著，柳敬亭便摘冠卸帶，不知他要做什么。侯方域愣了半天，越想越糊涂，跳起來拉住他的手問：“柳老，你說的什么話？再說一遍。”

    “我跟你實(shí)說了吧，出去了，你須向張瑤星道謝。主意是我想出來的，卻虧得他成全?！?/br>
    只為香君渴望與侯方域見面，卻以“欽命”管束的人，不能到鎮(zhèn)撫司來探監(jiān)，所以柳敬亭想了一條李代桃僵之計(jì)，進(jìn)監(jiān)獄來換出侯方域去。藍(lán)瑛自告奮勇，悄悄向張薇去關(guān)說，一說便成。并且柳敬亭與獄卒亦有交情，因而順順利利地進(jìn)了監(jiān)來。

    “我順順利利地進(jìn)來，你順順利利地出去。侯公子，好在我孤家寡人一個(gè)，陳、吳兩公又是素識，不會寂寞。你就讓我安安閑閑在這里住幾日，不必進(jìn)來替我了。”

    如此高義，卻出以如此近乎詼諧的言語，侯方域感動之下，眼眶都潤濕了。

    “豈能累你受縲紲之災(zāi)！我能先跟香君一晤，已深感大德。明日，至遲后日，我必定回來。”

    跨進(jìn)媚香樓，侯方域百感交集，但無論如何喜多于悲，因?yàn)榫靡牙渎涞臒艋?，重見輝煌；久已消失的俏影，重見往來；甚至久已沉寂的笙歌，亦重見沸揚(yáng)。這天恰是貞麗的生日，曲院舊侶，湊集了份子來替她上壽?，F(xiàn)成有位海內(nèi)第一曲師的蘇昆生在這里，所以拂拭笙簧，苦中作樂。

    他有著“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心情，而香君則像受了絕大的驚嚇——清晨花下，月夜窗前，不知道多少次閉著眼將嵌在心版上的侯方域的影子，“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多少次打算著要將宮中永巷，漫漫長夜里無窮無盡的凄涼，細(xì)細(xì)說與情郎。然而情郎來得太匆遽，太意外，不是她心里所想象的從容舒坦，眼梢眉頭，都能表達(dá)細(xì)致情思的那種相見的光景。因而心里慌慌的，只覺得手足無措，必須找個(gè)清靜的地方，將自己一顆懸蕩飄浮的心，先安頓下來。

    等她霍地起立時(shí)，寇白門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說：“怎的？人家來了，你倒走了！”

    香君急得滿臉通紅，只是掙扎著喊：“寇姐放手，寇姐放手！”

    “且放她吧！”做了女道士裝束的卞玉京說，“香君剛強(qiáng)，必不愿在侯公子面前落淚。”

    這句話說到了香君心坎里，只覺眼眶熱得受不住，真的掩臉而啼，踉踉蹌蹌地躲入自己的臥室。

    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她聽得非常清楚，從侯方域跟她假母和諸姐的周旋詢問之中，才知道他忽然出獄的經(jīng)過——為了柳敬亭入獄替換侯方域，能不能如愿，未有把握，所以事先不曾告訴她。此刻了然了，卻又勾起無限的心事，原以為情郎安然脫身，誰知只是一時(shí)的自由。

    縱是一時(shí)的自由，畢竟是相見了！一念及此，渴望著與侯方域執(zhí)手相看，無奈他脫不得身，自己又不便靦然出室。內(nèi)心焦急，只怨貞麗不體諒、諸姐不知趣。

    “快進(jìn)去吧！”終于聽得她假母在說，“香君不知有多少話要跟你說。”

    千言萬語，只凝成一聲稱呼：“相公！”

    “香君，”侯方域癡癡地望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眉目之間，察究出別后的心情，“你……你瘦了！”

    怎的不瘦？但“為郎憔悴卻羞郎”，香君低著頭說：“你也瘦了?！?/br>
    “自然！在監(jiān)獄里何能養(yǎng)得胖?！?/br>
    這算是在一團(tuán)亂絲中找了個(gè)頭緒?！盀楹问苓@一場災(zāi)禍？”她一句接一句地問道，“到底是什么罪名，要緊不要緊？多說一到鎮(zhèn)撫司監(jiān)獄，不死也剝層皮，你可曾受苦？”說著，便捉住他的手臂，擼起衣袖，細(xì)細(xì)檢視。

    于是，侯方域也捉住她的手，拉著她坐到床前，由二酉堂訪友談起，追溯到如何遇見藍(lán)瑛，再從頭細(xì)敘當(dāng)日倉皇投奔史可法，一直到重回媚香樓的經(jīng)過。

    “你呢？”說到香君身上，他問，“怎的選進(jìn)宮去了？”

    這就不知從哪里說起了！一肚子的話，挑了半天挑出來一句：“一直住在教坊司，那日子真悶人?！?/br>
    “你，”侯方域很謹(jǐn)慎地問道，“不曾見過皇上？”

    “自然見過?！?/br>
    “見過幾次？”

    “五次。”

    “你，”侯方域說，“你倒記得清楚?！?/br>
    “自然記得。我唱過五折《牡丹亭》，所以記得是五次?！?/br>
    “一個(gè)人唱與皇上聽？”

    “哪里？”香君答道，“是全班奉召，人人要唱?！?/br>
    “噢，原來是承應(yīng)戲曲。”

    “當(dāng)然是承應(yīng)戲曲?！毕憔腥淮笪?，既惱怒又好笑，“你以為承應(yīng)什么？”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侯方域也明白了，如果曾經(jīng)侍寢，那就絕無再放出宮來的道理。

    “你放心?！毕憔侈D(zhuǎn)身去說道，“我既立志守著你，到哪里都是一樣的。一個(gè)人只要能守得住，在家也守，在宮里也守。”

    “在宮里！由得你嗎？”

    香君未及回答，只聽一陣樓梯急響。凝神聽時(shí)，只聞腳步，不聞?wù)Z聲，再看到窗外曙色，方始恍然。壽宴早已酒闌人散，自己跟侯方域竟說了一夜的話。

    “香君，香君，”是李貞麗奔了進(jìn)來，“錦衣衛(wèi)陪著太監(jiān)在樓下，宮中急召?！?/br>
    就這一聲，香君和侯方域都如焦雷轟頂般，魂飛魄散。

    “怎……怎會此時(shí)來召？”

    “那就不知道了。我本待搪塞一陣，天殺的錦衣衛(wèi)‘番子’不講道理，伸手就拿我推了一跤，腰都閃壞了?！?/br>
    接著她的聲音，樓下粗暴地大喊：“快走、快走！誤了欽限，你們有幾個(gè)腦袋！”

    “不要急！”侯方域挺身說道，“等我與他去說?！?/br>
    “不！”香君拉住他說，“你是‘黑人’，出不得頭?！?/br>
    這提醒了侯方域，自己應(yīng)該在鎮(zhèn)撫司監(jiān)獄中，如何出現(xiàn)在媚香樓頭。倘或追究，自己的安危是小事，柳敬亭卻要遭殃，說不定還會連累蘇昆生和張薇。

    這樣一轉(zhuǎn)念，氣便餒了，而香君卻昂然挺立?！跋喙?，”她說，“不論男女，重在一個(gè)‘節(jié)’字，除你以外，此身不許別人！利誘自不必談，威脅無也用。我只為你留著清白，只是，”她凄然淚落，“只索夢中相會，來生相聚了。”

    四目凝視，漸看漸小——香君倒退著往外房走去。侯方域突然省悟，“香君，香君，”他趕上去握住她的手臂，“怎說是來生相聚？”

    “你好傻！此時(shí)來召，不會是要聽我的《牡丹亭》。你看，”她從袖子里摸出一個(gè)紙包，揚(yáng)了一下，“這就是我自保清白之身的憑借?！?/br>
    侯方域一把搶了過來，扯破紙包，落了一地的白粉末，自然是毒藥?！跋憔彼?，“你休存此拙見！”

    香君笑了一下，回身就走，一下了樓，便為錦衣衛(wèi)擁上小轎，等侯方域追到樓下，轎子已在轎夫肩上了。

    “你放心！我不止那一包藥?！毕憔呗曊f道，“好生收著我那把扇子！”

    等癡迷的侯方域驀地警醒，定一定神再看時(shí)，轎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曉風(fēng)殘?jiān)拢鼗辞鄿\。魂銷目斷，侯方域憂愁地自問：怎生打發(fā)得自今而后的日子？